<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买年画》</p><p class="ql-block"> 孙文生</p><p class="ql-block"> 时值隆冬岁末,午后的阳光却暖意融融。倏然,心中生起一个遛遛小时候买年画那条小道的念头来,穿行在黎河岸边,过大桥,六里多路,一路走走停停,直奔东寺供销社。沿途村容物貌早已时过境迁,一丝也叠映不上孩童时代的底板。临近供销社时,脚步加紧了,心跳也加快了……那老供销社房檐上,依然镶刻着“葵花向阳”图案和“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等充满时代气息的标语……</p> <p class="ql-block"> 四十多年前,也是这个时节,这样一个暖暖的午后,妈妈悄悄地对我说"走,去供销社,买年画去!"我这个小画迷惊喜地睁大眼睛,咧开小嘴,连蹦带跳地跟着妈妈穿过树林来到了黎河边。冬天的河床是瘦窄的,有一座用木桩架着一些树枝,再培上沙土搭成的小桥,经严冬封冰,人畜通行还是很方便的,趴在桥上还能从河里捞冰吃呢。</p><p class="ql-block"> 像小鸟入林,风在树梢上呼啸。过了河不消半个时辰,供销社就在眼前,我挣开妈妈的手,抢步掀开门帘钻了进去。嗬!这供销社里又宽敞又气派!东边柜台卖酱油、醋、咸盐、点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再往西边看,柜台上方挂着一长溜崭新的年画,我一抹头朝年画这边扑奔而来。</p><p class="ql-block"> 柜台里的年画太美啦,真是赏心悦目,扣人心弦!大胖娃娃喜笑颜开骑在红彤彤的大鲤鱼上;杨柳拂风,叔叔阿姨身披彩霞开着红色的拖拉机;钢花飞溅,工人叔叔炼出了第一炉钢。一张张年画泛着五彩光华,令人眼花缭乱!</p><p class="ql-block"> 柜台里的地面比外边高出许多,售货员有如站在教室讲台之上,穿着白围裙,漠视着外面的人群。妈妈拉紧我的手在柜台边徘徊逡巡,静静地端详着柜台上方悬挂的一张张年画⋯</p><p class="ql-block"> 一瞬间妈妈满脸绯红,仿佛年画中那绚丽的霞光映照在她那年轻而清癯的脸上。好一会儿,她陶醉地、轻声地在我耳边说:“看看,挑哪张!” </p><p class="ql-block"> "我早挑好了,妈,这张,这张,还有这张!"妈妈用手捋了捋零乱的头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怯懦地向柜台那头微笑。</p><p class="ql-block"> 这时走过来一个女服务员,四十多岁的样子,齐耳短发,在素白的围裙映衬下,酱紫色的脸上闪烁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她向我们娘俩淡然一瞥,便把目光移向身后挂着的一长溜年画。妈妈见状赶紧对我说:“快挑!快点!哪张?”柜台里“白围裙”见妈妈征求一个孩子的意见觉得很新鲜,便转头盯住我。</p><p class="ql-block"> 我赶紧说,“这四个骑大马的!”"白围裙"甩过头乜斜着眼晴"嗯!《知识青年在草原》",画面上四个青年骑着高头大马,飒爽英姿,奔踊而出。</p><p class="ql-block"> 我小手一指,"还有那张,",画面上农民欢天喜地庆丰收,身后霞光万道!</p><p class="ql-block"> "那是《龙江颂》","白围裙"鼻子里哼了一声。</p><p class="ql-block"> "还有那张!"这时妈妈一把按下我的小手,强作欢颜:“就要《知识青年在草原》这张吧 !多少钱?"</p><p class="ql-block"> "六毛二!"柜台里传来的声音不急不徐,操着一副似是而非的京腔。</p><p class="ql-block"> "多少钱?"妈妈一怔,随之发出了一声令人难以察觉的低低的呻吟,解开棉祅往外掏钱,动作紧张而生硬。正在迟疑之间,柜台里的声音拉长了:"痛快点!要还是不要?"</p><p class="ql-block"> "要,要啊一一",妈妈满脸陪笑,窘迫地搓着双手,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手绢,颤抖着把几张皱巴巴的纸票举上了柜台。</p><p class="ql-block"> "白围裙”撇嘴一笑继而猫下腰去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妈妈一见慌了,踮起脚尖向里面喊:"服务员,要这张!在草原,知识青年在草原!","白围裙”忽地从里面站直身子,脸色铁青地吼道:"这不给你找呢吗!"</p><p class="ql-block"> 妈妈窘迫地搓着双手,娘俩儿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这才知道原来年画放在柜台里面,上边展挂的只是样品。妈妈慌忙取过"白围裙"丢在柜台上的年画,满脸陪笑,牵住我的手匆匆离开⋯</p><p class="ql-block"> 闻着年画的馨香,娘俩儿转眼来到一个避风处,妈妈蹲下身来:“快打开看看,可别拿错了!”我展开一看,四匹骏马奔踊而来。娘俩相视一笑,供销社里的愤懑与不快随风而去,娘俩儿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要把这份幸福与吉祥带回家。</p> <p class="ql-block"> 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站在小桥上,马上就要到家了,妈妈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的肚子一阵咕噜噜地响。妈妈心疼地说:“哎呀,忘了给我大儿子买块糖疙瘩了。来,妈给你凿块冰吃吧!”</p><p class="ql-block"> 我说:“妈,有了,你看!”我把冻得像胡萝卜似的小手从背后伸出来,举着冰块塞进妈妈嘴里,妈妈猫下腰使劲咬了一口。</p><p class="ql-block"> 我眨着小眼睛说:“妈,我忒稀罕那张《龙江颂》呢!”</p><p class="ql-block"> 妈妈蹲在小桥上,一时脸色苍白,沉吟半晌,喃喃地对我说,却分明又在自言自语:"买画来前都没跟你爸商量呢!一下花这么多钱,就怕你爸生气呢!"</p><p class="ql-block"> 望着河边夕阳照耀下挺拔的白杨树林。妈妈一阵眼圈发红。我一下搂住妈妈的脖子说:"妈,长大挣钱了,我也给你买一个那售货员穿的白围裙!"妈妈咬着下嘴唇,刚毅的面庞闪过一丝不屑:"不要,白给都不要,妈不稀罕!"</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过去了,买年画的故事再次叙起时,妈妈总是淡然一笑,欲言又止,不愿提及买年画那难言的续篇。那一日我和妈妈喜笑颜开地进得门来,看见的是爸爸耷拉着脑袋,一语不发;听到是奶奶嗔怪母亲不会过日子,年货没买,买一大卷年画,不怕人家笑话⋯</p><p class="ql-block"> 冬去春来,往后的岁岁年年里,这几张年画贴在我家东屋房山上好多年。妈妈时常捋着过早花白的头发,眼里闪着泪花,指着墙上已是泛着黄斑的年画,一字一顿地说:"孩子要争气啊!妈妈咬着牙买这画,盼的就是你们姐弟四个能像画上那个样儿,长大了成为知识青年⋯"</p> <p class="ql-block"> 冬去春来,往后的岁岁年年里,父母种地、养猪、做豆片。妈妈发誓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上学。那时候许多人家孩子念完初中就去了东北搞建筑,几年里成了万元户。亲戚街坊们讥笑我们,背地里说三道四,妈妈总是付之一笑。多少个暗夜里,我们一觉醒来,妈妈不是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针线,就是在豆片坊里挑灯夜战,赶上母猪产仔,干脆睡在猪圈,有时一住就是三五天……</p><p class="ql-block"> 冬去春来,往后的年年岁岁里,我们姐弟四人陆续毕业了,上班了。孙子孙女们都考上了大学,读研读博了……</p><p class="ql-block"> 妈妈,烛光里的妈妈,我想对你说,话到嘴边又咽下。妈妈,我想对你笑,眼里却点点泪花。妈妈,严冬已然过去,开轩满目春芽!您终日含辛茹苦,惟盼耕读传家,今日已如您所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