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认识这对老夫妻是在广州,2019年的岁末。</p><p>老夫妻生活在重庆,丈夫是四川人,说着一口浓郁的四川话,妻子家乡在安徽巢湖,十几岁时跟着哥哥去了重庆。也因为这个缘故,初次和她见面,她就拉着我的手,就如同妈妈拉着女儿的手那般温暖,很亲热地左一句“小何”,右一句“小何”的叫我。于是,我叫她“阿姨”。</p><p>阿姨68岁,肝门部胆管癌,和我父亲一样的病情,那时父亲已经明显的消瘦,而阿姨仍旧白白胖胖,看不出肿瘤的症状。父亲住在医院五楼,她在四楼。每天我都会下楼看看她,陪她聊聊天。每次她就是握着我的手,一直不松开,很伤感:“小何,你一定要到重庆来玩啊,就把小万(她女儿)当妹妹,只是我可能等不到你去的那一天。”</p><p>她的手心温热,话语却又是难以摆脱的哀痛。都知道肝门部胆管癌的凶险,也都知道未来的日子不长,她,还有父亲。</p><p>我的泪几欲落下,但终忍住,安慰她:不会的,我会去重庆看你的!</p><p>阿姨很健谈,每次和她说话时,丈夫就在边上坐着,很少说话,多以微笑。丈夫个子不高,头发花白,看起来是一个性情温和,少语老实的人。阿姨说到伤心处,他也会安慰:不会的,你会好起来。</p><p>有时在医院的走廊也能遇到他们,丈夫扶着妻子散步。</p><p>有时他们在医院的休息区,坐着,有几次是下午,夕阳余晖透过窗户照进来,他们罩在金色的光影中,有些岁月静好。</p><p>有时妻子斜靠在床头,丈夫端着碗一口一口喂着。</p><p>丈夫背地里和女儿说起妻子的病情,也是伤心落泪。</p><p>当时,我想,爱情就该这样的,病中仍能相依相伴。</p><p>阿姨和父亲相继手术,术后一星期,阿姨回了重庆。</p><p>回来后的父亲病情还算稳定,基本上还能正常饮食,过着正常的日子。但之后,病情又渐渐加重,抱有很大希望的手术并没有阻止住肿瘤的发展,父亲一天又一天在医院,日子屈指可数。</p><p>阿姨在重庆,也是这般的日子,只是父亲没有癌痛,也没有消化道出血的症状,而她已经开始吐血。但父亲还是先走了,走得平静。阿姨打来电话,唏嘘不已,她说:她很羡慕父亲这样平静的离世,她走时如果这样,就是完美。</p><p>一个多月以后,阿姨也走了,走于吐血。</p><p>阿姨的女儿很担心自己的父亲承受不住失去妻子的痛苦。</p><p>可是,妻子走后两个多月,丈夫就开始有了新的爱情,而对象是妻子曾经的闺蜜,丧偶多年。两人开始了同居生活,阿姨的女儿仍日日沉浸在失去母亲的痛苦,而他的父亲,却燃起了爱情的火花,开始找女儿要钱,一万,两万,甚至要跟女儿分家,他要等疫情过后,带着新爱人国内国外旅游,花钱的日子长着呢。</p><p>女儿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曾经也是恩爱的,怎么转眼就忘却?她说,我现在只觉得人间凉薄。</p><p>苏轼悼念亡妻的一首词:</p><p>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p><p>十年,依旧深情。世人不及古人。</p><p>再说另一个故事吧。</p><p>父亲住在省立医院时,隔壁床是个五十多岁的肝癌患者。换过一次肝,一年多,肿瘤复发。住院的病人每天都有亲人陪护,除了他。他一个人举着吊瓶上洗手间,一个人打饭,我很奇怪,一次在帮他拿东西时,忍不住问了他:为什么不叫家人来陪护?</p><p>一语勾起伤心事,五十多岁的汉子落了泪。去年的一月,疫情紧张,他的妻子虽然就在合肥,但仍以怕感染新冠病毒为由不去医院。</p><p>“我也没有多长时间活了,不来就不来吧”。看着男人落泪,作为陌生人的我,心里也是很难过的。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待死亡,内心该有多酸楚。曾经的夫妻,几十年,冷漠得不如路人。病床之前不愿意陪伴,男人离去之后,妻子又怎么会去祭奠?爱人的生命在她的眼里,视如草芥。</p><p>想起《红楼梦》里的“好了歌”: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p><p>夫妻凉薄也是如此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