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p><p class="ql-block"> 现在有句流行话儿——“你太有才了”。每次朋友拿这话逗我的时候,我总是回敬一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有才吗?因为我爷爷是裁缝”。</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还真是个裁缝,还不是个普通的裁缝,是个特级裁缝。爷爷曾在锦州二轻局服装厂工作,当时技工的最高级别是八级,但爷爷早就是八级了,特级就是比八级还高的裁缝。爷爷60岁该退休的时候,服装厂把他留下来继续工作,有他这样资质的高级技术工人,是二轻局的一个骄傲和对外投标的重要资质。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民营服装厂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很多退休的裁缝们都被聘去做技术顾问——下海“挣大钱”。而爷爷却始终坚守在二轻局无私奉献。但他不用亲自干活了,他的任务就是做技术指导,带徒弟。爷爷的徒弟很多,虽然谈不上“弟子三千”,但在爷爷的追悼会上,我看见他的三十几个徒弟,一起跪下来给他磕头,声泪俱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亲属。</p><p class="ql-block"> 记得爷爷的家里挂着一幅用羽毛和贝壳制作的工艺画,玻璃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一行小字,大概是“赠给刘庆和同志,在辽宁省轻工系统服装裁剪比赛中,荣获男上装一等奖。”记不太准确了,但记得肯定是省里的奖项。这幅画奶奶几乎每天都要用鸡毛掸子打理得一尘不染。</p><p class="ql-block"> 我七岁前父母作为五七大军下放到农村,我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印象当中爷爷只要在家,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是一直在忙着做衣服,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衣服可做。记得爷爷晚上常常被“小车儿”接走,回来时脸颊红扑扑的,还带着一块上好的布料和一张纸,上面是量好的衣服尺寸。进了家便匆匆忙忙地展开台面,划线裁剪缝制熨烫。夜里躺在炕上的我,几乎都是伴着剪刀声和缝纫机声睡去的,以至于现在年龄大了,偶尔听见缝纫机声仍会驻足不前,倾听那亲切的声音,怀念逝去的爷爷。那个剪刀声也很特别。剪刀不是普通的剪刀,是裁缝专用的大剪刀,它和理发师的刮脸刀、厨师的菜刀一样,是爷爷的吃饭家伙,我如果用它剪了别的一定是要挨揍的。布料平铺在木案上画上裁剪线之后,剪刀贴着木案沿着裁剪线行走,每剪一下,剪刀与木头的共鸣声、刀刃间的金属摩擦声、剪刀咬断布料的声音交合在一起,会发出沉重的“吭哧吭哧”的声音。爷爷就是在这样的声音中创造着一件件服装的神话。</p><p class="ql-block"> 爷爷做衣服很快,多么复杂的衣服,一夜之间准能完成。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就可以看见一套笔挺的中山装挂在屋子当中,而爷爷却鼾声正响。按照现在的说法,那是“纯手工缝制服装”,可以想象,那些市领导们穿着这样崭新合体的服装出国、开会,该有多神气多得意。</p><p class="ql-block"> 奶奶进入中年后由于劳累满身是病,类风湿、肺气肿、冠心病,几乎每周都要去医院检查、打针、开药。那个时代的大夫老爷和护士姐姐们,是“三只眼看世界”——白眼、冷眼和红眼,但对我奶奶却是个例外。每次陪着奶奶去医院,我看到的大夫、护士都是笑脸相迎,主动热情。真的也好,装的也好,在那个时代是鲜见的。奶奶可以不挂号就见医生,可以不排队就取药,护士打针时从不会像相声小品里所说的“纳鞋底”或“练击剑”,不但轻柔细语,还会细心地为她按摩,招来很多患者的嫉妒。后来我发现奶奶从医院回来时,常常带回一个纸包。回来后我好奇地打开,看到是一块布料,我慢慢明白了,这一切的好态度,都是我的爷爷没日没夜为他们免费做衣服“挣”来的。</p> <p class="ql-block"> 爷爷做了一辈子衣服,家里所有人的衣服都是爷爷做的。外衣内衣,棉衣单衣,大人的衣服,小孩的衣服,工作的制服,结婚的礼服,每件都出自爷爷之手。临了儿的时候,爷爷也是穿着自己做的寿衣走的。爷爷靠这双手撑起了整个家业。家里五个子女,七口人,都要靠爷爷的双手缝出生活的一针一线。爷爷缝出天,缝出地,爷爷就是家里的天和地,还省吃俭用买了个五厢三房的大院子,一大家子人就住在那个院子里,我也是一直在那个院子长大,直到87年爷爷去世才搬走。那个时候一个人就能养活一大家子人,现在听起来像个传说,但是也要没白没夜地忙才能应付过去。爷爷的五个子女,当工人的、当店员的、当教师的、当干部的、当兵的,却没有一个子承父业,反倒很多邻居家的姑姑阿姨经常来找爷爷指点,技术突飞猛进,爷爷很遗憾。</p><p class="ql-block"> 爷爷是个好裁缝。也是我的好爷爷。</p><p class="ql-block"> 我是长房长孙,爷爷特别疼爱我。儿时的记忆随着岁月的磨蚀渐渐模糊了,但我始终记得一个情景,那时我也就一两岁,躺在葡萄架下的小饭桌上乘凉,爷爷在旁边一边扇着蒲扇一边喂我吃西瓜。后来长大些了,爷爷每次下班回来,奶奶总是劝导我给爷爷开门,我便假假地贱贱地嘘寒问暖,“爷爷你冷不冷啊”,“爷爷你累不累啊”。爷爷总会笑呵呵地掏出几块糖或者一把花生,俯下身来放到我的手心里,然后逗我说,长大了给爷买酒喝不?我这个没良心的,捧着糖果跑开了,转身扔了一句“买”,再也不理会爷爷。爷爷也不生气,还会追上一句:给爷爷买烟抽不?总是这么问,我在老远不耐烦大声喊着:买……。爷爷会傻呵呵地笑笑,满足的样子。可是,爷爷在我参加工作前就去世了,没喝过一滴我买的酒,也没抽过一根我买的烟,就那么早早地走了。 </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的儿童时期)</h3> 爷爷也不总是那么笑容可掬。我淘气的时候,他就会拿着裁衣服用的长长的黄木尺追着我揍我屁股。打的时候,就一句话:丧良心的东西,丧良心的东西,无论我犯了什么错误,他总是这句话。我每次挨打很少哭,因为爷爷打的并不痛。不过有一次我看见爷爷打我的木尺是弯的,哇地一声哭了。我抱着奶奶大腿喊,爷爷太狠了,把尺都打弯了。奶奶说,傻孙子,那尺就是弯的,是裁袖子和领口用的。奶奶总说,爷爷是个老倔头子,别惹爷爷生气。然后又会说,手艺人啊,都倔。<br>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小学的时候)</h3> <div> 儿时的我盼爷爷的糖果,等上了初中,我盼的是爷爷交到我手心里的另一样东西——公共汽车月票。<br></div>80年我小学毕业,要考重点初中的时候,爷爷对我说,大孙子,你要考上市里的重点初中,爷爷给你买公汽月票。那时候我们家住在锦州西郊,离市区还有十多里地,家里没有多余的自行车,去市内都是走着去的,坐公交车上学是件非常奢侈的事,虽然票价不高,但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br><br> 后来我真的考上了锦州四中,当时锦州市的重点初中。此后每月的28日,爷爷都会把月票送到我的手里。因为给我买月票,爷爷把烟戒了。那可是戒掉他的命根子。那两年,每天有爷爷的月票送我读书,我考入了全市重点高中……<div><br> 我零岁的时候,爷爷46岁,我20岁的时候,爷爷零岁……66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那一年是87年,那一年我们搬离了爷爷的老院子。</div> <p class="ql-block"> 64岁的时候,爷爷在上班途中,骑着自行车突然摔倒,送进医院紧急抢救,从脑溢血的死亡线上逃了出来,此后,爷爷便患上了脑梗塞,半边身子不能动,严重的语言障碍,直到去世。</p><p class="ql-block"> 爷爷操劳了一生,真的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而且有两件事,是我对爷爷的终生愧疚。</p><p class="ql-block"> 一件事是爷爷一直盼望我能考上一所好大学,而且鼓励我学医。老人们的愿望很单纯,之所以想让我学医,就是毕业后分到医院,奶奶看病时,再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了。而我85年就高中毕业了,但87年爷爷去世前我还没考上大学。虽然我考入了重点高中,但鬼迷心窍,误入歧途,迷上了画画。每天不务正业,一直瞒着父母学画画,根本就不好好上课。到高三才明白,由于学的是理科,无法报考美术专业。高中毕业后我改学文科,虽然在87年考上大学,但发榜前,爷爷已经离开人世。而且我考的也不是医学专业,而是师范,因为医学是理科。</p><p class="ql-block"> 85年高考成绩公布时,爷爷得知我的分数少得可怜,他只是一声叹息。不久就摔出脑淤血一直昏迷不醒。抢救苏醒过来之后,他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军到底考上大学没有。母亲说,那点分能考啥啊。我到现在也不清楚,爷爷的患病是不是与我大学落榜有关,得知我的成绩而生气上火,注意力不集中而摔倒。这件事没有人提过,也没有人愿意这样提,我虽然“做贼心虚”但也从没说出来。但我宁愿爷爷是因我患病,好像只有这样,每天的心灵鞭挞和自责能让我心理好受一些。</p><p class="ql-block"> 还记得初中的时候,爷爷每个月递给我月票时那种欣慰和期待的眼神。到了高中,爷爷加班加点为别人做衣服,这些衣服可是收费的,他用挣的钱给我买了一辆新自行车。那个年代,有辆自行车是多么奢侈的事啊,光有钱是不行的,是爷爷托了很多人才买到的永久牌自行车。整个三年,我是耀武扬威地骑着自行车读完高中的。爷爷的单位也在市内,离我们高中很近。有一天中午我从外面回学校,在校门口看到爷爷正在向校园张望。我走过去说,爷爷,你干什么呢?他说没什么,我看看你的学校。我说爷爷你可别进去找我,同学会笑话我的。爷爷说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看看。孙子,这学校多好啊,你可得要好好学啊。我有点不耐烦地说,爷爷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考个大学的,爷爷点点头,笑着走了。我不清楚爷爷是不是经常来到校门口,热切地向里面张望。也许爷爷当时的心里不光有盼望,还有骄傲。全市那么多孩子,不是所有人都能考进这样的重点高中的,我孙子就在这里面读书,在这里面读书的,就一定会考上大学,考上好大学。也许想到此处,他会偷偷地笑出声,然后背着手,有劲儿地走回自己的单位……</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高中时期)</h3> <p class="ql-block"> 随着年龄的增长,往事不断的拷问,我逐渐体味到,一个人,并不是一个人在活,他不光要为自己活,他也应该为别人而活,为他的亲人和朋友。责任感,是最无私的表现,也是一个人最应该具备的、最美的品德。</p><p class="ql-block"> 爷爷出殡的时候,需要一张放大的遗像。忘记了什么原因,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才有人想起遗像的事。没有遗像领路,是无法出灵的。科技发达的今天,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电脑打印一张就是了。可八几年,这确实是个难题。那个时候还没有数码科技,照相馆还都是国营的,夜里早下班了。大家慌乱了,我赶紧安慰大家说,不用担心,这个事我来解决。我跑回家对照着爷爷的一寸照片,用炭精粉画了一幅20几吋的遗照,还镶好了镜框。我整整画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拿给大家看的时候,听到的是一片惊叹声,因为不只是逼真,炭精粉的效果与照片绝无二致。我画了一夜,也哭了一夜,看着爷爷的面容随着我的画笔逐渐在我的眼前显现,我的泪水不断滴落在纸上。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和爷爷奶奶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和父母的感情。我忽然想到,爷爷没了,就真的就没了,从此再也看不到了。他不是暂时出门了,下班了还会回来,不是我不去他家时就看不到,哪天去了就能看到。出殡的早晨,我抱着爷爷的照片走在最前面,泪水无法阻挡。我说,爷爷啊,你走好吧。孙子不争气,没能给您考上大学。但是画画也没白学,在你老人家临走的时候用上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一直在寻找着这张画,可是到现在一直也没找到。听说是奶奶想挂在屋子里,大家怕她看到伤心,摘下来藏了起来,后来就真的藏了起来,谁也找不到了。</p> <p class="ql-block"> 第二件事是我没能让爷爷见到他的孙媳妇。更难过的是,他见到过我媳妇,但他不知道那就是我媳妇。有句话说的好,人生最远的距离,不是你见不到我,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是谁。</p><p class="ql-block"> 我媳妇唐是我高中补习时的同学,高考前就恋爱了,怕家里知道,一直瞒着所有人。她漂亮,聪慧,学习优秀,常常来我家帮我辅导功课,家人只知道她是我的同学。有一次,爷爷坐在院门口晒太阳,我和唐跨过门槛,经过他的时候,他死死地盯着唐看,唐叫了一声爷爷,他高兴得连忙点头,等我们走过去之后,我听到他急促的专用语言“就……就……就……”。爷爷得了脑梗塞之后,严重的语言神经障碍,让他只会说这一个字了。我回过头,看见他指着唐,急切地问旁边的奶奶,奶奶问,老爷子,你想说什么?“就……就……就……”,奶奶明白了爷爷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此时我看到爷爷笑了。爷爷不光不能说话,他的嘴也歪了,一笑的时候歪得更厉害,还流下一线口水,滴在脖子上孩子一样围着的毛巾上,可以说很难看。但是那样的笑,我此生再也没见过。那是怎样的笑啊?欣慰的笑?满足的笑?傻傻的笑?那种笑里面含着多少东西呢?惊喜?幸福?天真?也许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少时日了,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自己的孙媳妇,那该是何等的收获和满足呢?也许他会想的更远,想到我们的婚礼,想到呱呱坠地的曾孙……我当时也笑了,不置可否,匆匆逃开。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的妈妈说话了,不是啊,那是大军的同学,可不是对象。爷爷看了看我母亲,笑容凝固了,然后如被泼了一盆凉水,刷地一下就不见了,失望地垂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直到不久爷爷去世的时候,他仍然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就是他的孙媳妇,我是老刘家的“独苗”,说句不上道儿的话,那个女孩就是给他传宗接代的孙媳妇。</p><p class="ql-block"> 爷爷那个时候的表情变化,如同刻在我的脑海里,一生萦绕不去。我常常痛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我不上前坦白呢?为什么这么小小的一个希望也不给爷爷呢?为什么啊?面对这样一个时日无多的老人,连这么丁点的快慰也不给他呢?</p><p class="ql-block"> 爷爷去世之后的几年里,我和唐清明扫墓的时候,一边给爷爷烧去纸钱,一边会娓娓地说,爷爷啊,你的孙子和孙媳妇来给你送钱了,这个孙媳妇啊,就是那天你看到的孙媳妇,就是那个你认为是孙媳妇的孙媳妇,你没猜错,你真的说对了,就是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石肩写在二零一一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后记:</p><p class="ql-block">这几天,80岁脑出血后遗症的老父亲又开始说活梦话,“我要回去,回平房去,看我妈”。我心想哪儿还有平房啊,那都是什么年代的事儿呢,不过我惊讶他怎么会说话这么清晰连贯?我说你妈妈还活着吗?坐在轮椅上的他眼睛吓人的清亮:“在”。我说你爸爸还在吗?他说我爸死了,我妈妈还活着,我前两天还看见了她。我为了证明他是说胡话 就问他妈妈的名字,结果他准确的说出了我奶奶的名字,我又问爷爷的名字,他也说的很准确。这是一个连眼前的儿子、孙子名字都叫不清楚的人,竟然会记得他父母的名字。其实我的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我父亲也不止一次发这样的白日幻梦。我只能岔开话题,给它一些蛋糕之类的吃的,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暂时忘记,不然他会一直唠叨不停。也许年龄大的人总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吗?不过他的一番话忽然就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忽然就让我想起,我还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就叫《我爷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