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上将的儿子

海鸥

　　—— 记友人毕志成先生

作者：吴镜清

　　毕先生高个、浓眉，蓄着一撮卫生胡须，操着东北韵味的北京话。他是国民党上将麻清江的儿子，也是我的邻居和朋友。

毕先生变了，年逾古稀的他火爆脾气少了，和声细语多了；牢骚怪话少了，赞扬党和政府多了；照顾家庭少了，操心集体多了……

毕志成先生

　　为筹集小区商品房维修基金，他可以低三下四；抗疫防疫，每天与美国亲友联系，直夸我国制度远比美利坚好；寒潮来袭，立即召开防冻紧急会议，接连两天和冯建师傅一起，义务将小区暴露在楼道里的水管用防冻泡沫包扎……

“三党”会谈初识君

毕先生脾气火爆无论在单位还是小区，都是有名的。

我和毕先生相识于15年前的一次所谓“三党”会谈——2006年3月16日晚上。

当时，第一届业委会刚成立，我任副主任。小区已有18年没有大修，业主深受屋面、墙面渗水、水管堵塞、水质浑浊甚至有虫之苦。第一次业委会会议重点讨论解决方案。正准备实施，区政府推出了“平改坡”综合治理规划，业主出资60%，平均每户3000多元。毕先生认为这是政府工程，不该业主出。业委会主任找其多次，最后吃了闭门羹。

听说他是国民党将军的儿子，经常批评政府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想会会他，特邀对“平改坡”由反对到支持的民主促进会支部书记刘老师参加，戏称“三党”会谈。

晚饭后，我忐忑地按响了毕先生的门铃。还好，没有拒之门外，还很客气地开门、让座、泡茶。有门，我想。

他的口音加1.8米的身高，是典型的北方汉子。

　　我将俩人身份作一介绍，随即问他老家哪儿？怎么到上海来了？这一问，打开了话盒。

毕先生老家北京，由于太太在上海，1980年经商调而来。父母在台湾，兄妹大多在美国、台湾、加拿大。

问题这谈话如何继续？我边听边想.

当他刚讲完为何没有与父母一起去台湾，我接过话茬，讲我和父亲1949年曾买好了船票准备去高雄，差点葬身鱼腹，以及老岳父1993年如何从台北回来叶落归根的故事，感叹人生变幻，世事难料。

接着，又聊今日台湾，谈马英九、张忠谋……那几年，我和太太业余时间给杨澜打工，整理过她采访五位台湾名人的录像（音）带，很有发言权。

俗话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一番家常话，我们还挺投缘，很快缩短双方距离。当得知其是小区的老业主，话锋一转，就和刘老师一起向他请教小区的历史、现状及其建设。

　　 一谈到小区现状，担任某物业公司领导的他，承认问题确实很多。同意业委会提出的改造方案，还愿意出面帮助解决商品房维修基金的历史问题。但反对承担“平改坡”那部分钱，态度很坚决。刘老师现身说法也无济于事。

　　谈话近两小时，虽没有达到目的，但收获良多。特别感受到他的正直、善良，是一位值得敬重和结交的朋友，有继续交往的可能。于是，我俩起身告辞。

　　翌日，我给他写了封信，谈初次见面，他的身世、性格、见解，给我和刘老师留下了深刻印象，以及小区积重难返，年过花甲的自己为何愿挑这副本不该挑的担子，有多少痛苦和无奈。解释为何我小区“平改坡”要业主掏钱，并大谈善心、爱心，特地引用马英九先生的家训“万事皆空善不空”……希望能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

姹紫嫣红

　　我深信这封信会对他有所触动，让其相信这个社会还有阳光，还有许多善良的不计报酬、默默奉献之人。

转眼4个月过去，政府正式下发了同意我小区“平改坡”的《通知》。我约请毕先生商讨有关问题，并邀请他参加“平改坡”工程监督。由于都很忙，数次约定都未成行。

是年8月，再次拨通了他的手机。

　　在电话里，他对数次爽约表示歉意，并爽快地表示支持“平改坡”，且接受我的邀请，在施工期间义务参加安全质量监督领导小组。

　　8月8日晚上，我第二次按响了他家门铃，将特邀其参加业主代表大会的《通知》和“平改坡”《意见征询单》递给他。他二话没说，写上“同意”两字。

不久，“平改坡”工程款开始收缴，毕先生率先交付。施工期间，认真督察，就自来水管更换工艺不规范、上水阀门质量有问题等提出尖锐批评，让施工方不得不及时整改。

　　 ……

　　这是一位刚正不阿，通情达理，不可多得的朋友，小区建设有一批像他这样的业主，没有搞不好的理由！

悲欢离合皆是歌

1948年9月9日，北京一座小巧精致的将军四合院里，一个虎头虎脑孩子出生了。远在金陵，肩负扭转乾坤重任的麻清江将军为第三个儿子起单名为“成”，意为成熟、成功、成德、成仁……

麻将军1904年出生于石家庄，早年就读于著名的保定军校（蒋介石、白崇禧、叶挺、张治中、傅作义的母校），毕业于东北陆军讲武堂，太太麻毕大立出身于保定书香门第。

抗日战争爆发，将军深入敌后参与筹建苏南忠义救国军。1939年2月选送陆军大学（遵义）正十七期深造。1942年7月毕业时，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不久，112名毕业生同仇敌忾，慷慨悲壮奔赴抗日战场。

毕将军80岁生日

　　抗战胜利后，麻将军奉委员长兼学长之命筹建铁道兵团，任三团少将团长，1948年秋兼任南京战区参谋总长。

是年11月平津战役打响。

12月中旬，深明大义的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派员就和平解决北平问题与中共谈判。毕先生母亲带着两儿一女，乘坐在京军政要员家属的最后一架飞机飞往南京。襁褓之中的麻成被姥姥、姥爷执意留下。他们不忍出生才三个多月的外孙颠簸流离。

从此，呱呱坠地的毕先生一直与姥姥、舅舅一家相依为命。

1949年5月麻将军率部撤离大陆去了台湾。姥爷迅将外孙改姓为毕，名志成。毕先生成为舅舅毕立魁夫妇的四子。而在麻家，他恰巧也是老四，天意！

将军到台湾不久便受聘于美国西点军校任教。1957年回台，历任国军联勤部中将副司令、司令。

志成在毕家呵护有加。面对“父母”、“爷爷奶奶”的无比宠爱，幼小的心灵曾有过莫名的疑惑，直到1966年夏天，红卫兵冲进他家抄家，张贴“打倒历史反革命麻清江”等大字报……18岁的他方真相大白。

海峡对岸的麻将军夫妇，无不思念留在大陆的亲人，特别是儿子。1972年尼克松访华，随团的台籍记者曾受麻将军之托寻找毕家。无奈毕先生的舅舅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1979年含冤去世），已下放回老家保定。

懂事的毕先生何尝不是日夜思念海峡对岸从未谋面的双亲。

光阴荏苒。1979年元旦，全国人大发表《告台湾同胞书》，宣布即日起停止对金门等岛屿炮，提出通航、通邮、通商……

不久，毕先生几经周折收到了来自美国大姐的来信。从此，隔绝30余年的父子终于能悄悄地鸿浩传书。

1983年4月，毕先生申请赴香港旅游，历经层层审核，盖了30多个印章，终于见到盼望已久的从台湾赶来的生父生母。时年，将军已年近耄耋。

三十五年父子初次相见，有好多好多话语要说，但时间只有短暂的7天。将军讲了很多很多，讲自己的戎马一生，讲海峡两岸一家亲，讲对大陆亲人的思恋……但讲得最多的是怎样做人。

将军说，他驰骋疆场数十年，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没有骚扰过百姓，也没有杀过人……唯一愧对的就是你——我的儿子，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1983年4月父子香港相见

　　父子挥泪告别，将军再三嘱咐儿子一辈子要堂堂正正做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

这是毕先生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面聆听慈父训诫。

毕先生母亲1993年曾来巴林别墅小住，享受天伦之乐。然后，在儿子的陪同下进京拜见嫂子，上石家庄、保定祭祖。

姑嫂相见，唏嘘不已。当嫂子流着泪水，一声“今天我将壮壮实实、健健康康的儿子完整地交给你”，小姑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站在一旁有泪不轻弹泪的毕先生一阵心酸，两颗大泪珠夺眶而出……

1991年戎马一生的麻将军与世长辞，享年87岁，追谥为上将。

1995年麻毕大立完成回归大陆，答谢大嫂和祭祖——生平最后夙愿后，也含笑随将军而去！

人的一生有太多的无奈。如果人生是一段旅途，那快乐和悲伤就是两条长长的铁轨，紧紧地跟随我们，留下的是诗亦是歌！

顶天立地一好汉

人的性格一半是由遗传决定的。

若要知道一个人的性格，观其父母便知。

毕先生虽然自幼父母不在身边，但骨子里有着父亲的刚毅和母亲的聪慧。当然，也与毕家家风有关。姥姥、姥爷出身书香门第，舅舅是探矿专家。

若要知道一个人的性格，观其父母便知。

毕先生虽然自幼父母不在身边，但骨子里有着父亲的刚毅和母亲的聪慧。当然，也与毕家家风有关。姥姥、姥爷出身书香门第，舅舅是探矿专家。

　　毕先生自幼聪明好学，在毕家九兄弟中读书最为优秀，班级里也名列前茅。同时，嫉恶如仇。尽管家庭遍受政治歧视、冷落，但无论在家里还是学校，谁要欺负弱小，他总会挺身而出，仗义相助，让欺凌者“臣服“。为此，屡屡遭老师批评、惩罚。

　　1969年毕先生下放到黑龙江嫩江农场锻炼，很快由战士、班长、排长到连副。1974年被选调到农场学校任教。虽然只有高二学历，但凭其扎实的基础和刻苦地自学，不仅能胜任高中语文、数学等教学课程，还是威信很高的高三年级班主任。组织上屡次要将其转为正式干部，都遭其婉谢。回北京是他的理想。

　　1979年他终于遂愿回到北京。不久，商调进上海，先后在公交公司、公用事业局、强生集团供职。无论在哪里工作，都兢兢业业，雷厉风行。同时，爱打抱不平。

　　一次，在站台等候公交车，见城管野蛮执法，毫不犹豫地上前训斥。不明真相的城管以为是哪位领导，乖乖收敛，赔礼道歉。

毕先生走上领导岗位后，更以果断泼辣成名。他任上海公用事业局办侨联兼台联主席15年。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将分散各处的侨胞、侨眷组织起来，积极开展活动，成为上海市统战系统先进。2005年兼任强生集团物业总公司副总，将分管的工作搞得有声有色，退休后被公司挽留返聘。

2015年先生挑起巴林别墅第三届业委会主任的重担。这是一个没有一家物业公司愿意接管的小区，只有责任没有报酬。

近6年来，他辞掉原单位的聘用，呕心沥血一心扑在小区的自主管理上。

小区哪里有事，他都及时帮助解难。许多业主反映下水道经常堵塞。熟知物业管理的他，积极联系居委会、街道办、区急修中心，请自来水公司无偿更换下水道。

为解决困惑小区数十年的商品房维修基金问题，他前后奔波整三年，光为申请小区商品房资金账户，跑银行三个月。

建立商品房维修基金是毕先生和绝大多数业主多年的夙愿。每户要出60%的费用，有些业主不理解不愿出，他和其他业委会委员一家家做说服工作，一次不行两次，最多一家先后上门8次，直至成功。

他说:我现在学会心里有火就能将它压下去，特别是这次催缴维修基金，拿不到钱我绝对不会发火！

我笑着说：老毕，你长大了！说完，两人在电话里一起哈哈大笑！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严重时期，为保证小区安宁，他始终站在小区抗疫最前列。在做好宣传和排查摸底的工作基础上，每天都要数次亲临值班现场。中饭、晚饭前后，主动顶替志愿者回家吃饭。

我问这几年负责业委会工作和体会，先生笑笑说：为了大家的利益，学会了一个忍字！

毕先生变了，那是随着岁月、社会和环境变化的变化，实质上他没有变。他说，植根于灵魂深处的“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的信念，始终左右着自己的一切！

所谓的变是现象，不变的是那颗刚正不阿善良的心！

2021年元月25日修改于巴林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