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二十四桥

张建扬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扬州有两张悠久而响亮的名片,一张叫“烟花三月”,一张叫“二十四桥”,名头都源自唐代千古诗人的吟咏。“烟花三月”,语出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送孟浩然之广陵》)“二十四桥”,名得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两位“破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玩家,一个说时间,一个说空间,珠联璧合,将扬州的精彩广告天下。</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二十四桥(新)。 张胜利 摄</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烟花三月”年年有,“二十四桥”今何在?陪外地朋友游扬州,有人会这样问我。我在扬州长大,对“二十四桥”的传说多少有点耳闻,但没有做过功课,始终鸡零狗碎,杂乱无章,只好“月朦胧、鸟朦胧”打几声哈哈,敷衍遮羞。到了瘦西湖二十四桥景区,赶紧拽上朋友,尾随导游蹭故事。有朋友回去作文记游,就夹带调侃我,“介绍景点比文言文还简略”。</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听说的“二十四桥”,大概两种说法,一种是实有二十四座桥,一种就是一座桥。前一种说法取“现实主义”,一大串早已湮没的老桥,要记住方位和名称不仅费劲,而且外地游客大多不熟悉扬州地理,一脸茫然听你数说,自觉也无趣。后一种说法则取“浪漫主义”,比较省事,借助名人轶闻发挥想象,把“二十四”漫话成“一”,能够自圆其说,让人觉得像那么回事,欣然就行。</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绿杨城廓(黄线为唐城、红线为宋城、蓝线为明城)。</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职业的导游看游客的表情,多拣“欣然”的说,“茫然”的往往一笔带过。浪漫的说法,大致分为两个类别、三个传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类是“谐音说”,即“二十四桥”就是念四桥。逻辑是,念四谐音廿四,廿四就是二十四,念四桥就是二十四桥。此说颇能获得苏南和上海、浙江等吴语地区游客的理解和呼应,因为他们平时的口语,二十四就是廿四,顺理成章,无需转译。其实,“念”本来就是“廿”的大写,何劳谐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另一类是“美女说”,有两个故事。一个故事说,“二十四桥”原来叫吴家砖桥,周遭远山近水,风光秀美,是文人聚会、歌妓营生的优选所在。一个月明之夜,杜牧到此消遣,恰遇二十四位绝色歌女在桥边吹箫。见“明星”光临,一位歌女随即折花趋奉,并求赋诗吟唱。一段才子佳人邂逅的佳话,使得吴家砖桥从此隐姓埋名。另一个故事则扯到了唐代之前的隋朝。说是有一天,隋炀帝在扬州西郊游玩,龙舟随乘公主、嫔妃二十三人。经过一座小桥时,圣上问太监,桥为何桥?太监窘迫,有宠妃即弱弱进言:船上有二十三娇,就叫二十三桥吧!太监见机,连忙献媚:还有一位娘娘怀着身孕哩!“二十四桥”于是钦定。</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歌女吹箫”的传说始于清代,“二十四娇”的段子史无可稽,显然都是后人捕风捉影,对风流诗人和骄奢帝王的牵强附会。“谐音”之说虽也查无实据,却是事出有因。</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南宋词人姜夔(约1155—1209),曾途经惨遭金兵掳掠焚城不久的扬州,留下名篇《扬州慢.淮左名都》,感叹“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词中应是把“二十四桥”认作了一座桥,不知所由,却引动后世纷纭。清乾隆年间,扬州仪征人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记有解读,说廿四桥即吴家砖桥,在熙春台后,后人因姜夔“念桥边红药”句,又以红药名是桥,且谓词中“念桥”即古之二十四桥,但“念”在词中应作“思”解,不是桥名。</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民间,念桥即念四桥似有迹可循。1975年,我曾与一战友去同批退伍的赵玉山家拜访,有过实地经验。那时,骑车出西门右拐,偏西向北,斜刺有条念四路,砂石路面,参天白杨夹道。行不到二三里就有一座桥,长约十余米,宽不过三四米。玉山家就住桥脚西,时归双桥公社卜桥大队任庄生产队。</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个任庄不很响名,但卜桥大队南面紧邻的双桥大队也有一个任庄,那里却走出过一位杏林人物“任大胆”,“老扬州”几乎无人不知。“任大胆”大号任继然(1895—1974),出身中医世家,继业精进,医术高超又体恤病人,处方“药味少、价钱小、疗效高”,因而声名远播,大江南北求医者甚众。其在家行三,人称任三先生,背后多谓“任大胆”,是赞佩他治病救人敢用重药猛药的意思。我弟弟七八岁时患上肝炎,待发现已经腹水,送医院救治,西医师直摇头,让回家准备后事。母亲不甘心,找到时在苏北人民医院开设中医门诊的任先生。先生说,晚是晚了,吃两副药试试。结果妙手回春,母亲为此念叨了他一辈子。此为岔话,按下不赘。</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玉山极热情,对母亲咬一个耳朵,就忙着泡茶。西郊不像城里局促,天空地阔,风清气爽。我们稍坐,便忍不住出门看风景。玉山告诉我们,他家门前的小河叫念四河,由瘦西湖熙春台附近来水,向西偏南流。发大水的时候,西面邗江杨庙丘陵地区的洪水,又经此河道泄入瘦西湖。当时水面宽约四米多,一米多深,波光粼粼,清亮照人,住民吃用全靠此源。门前那座桥就是念四桥,河东南的生产队叫念四庄生产队,当地人习惯称念四桥为念桥、念四庄为念庄。站在他家门口斜侧看,桥为单孔砖拱,过去拱上正中嵌有玉白额石,阴勒“念四桥”三字。兴致正浓,就听赵母呼唤。重进家门,堂屋一桌丰盛的大餐已摆布停当,眼前还多了两张生面孔。入座招呼,才知生面孔是被特意邀来作陪的善酒者。那家人、那桌酒、那条河、那座桥,自此库存,保鲜至今。后来听玉山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念四路(今扬子江路)改造,旧桥的拱以下部分被覆盖,完整保留在了路下,那一带的老居民提起念四桥,还是直呼念桥。</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念四桥(新)桥名近观。 张胜利 摄</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据扬州方志载,念四桥建于清初(1951年修、1962年扩建),与杜牧的“二十四桥”八竿子都打不着。“谐音说”的事出有因,应属以讹传讹。</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十四座桥的说法比较可信,然而也有瑕疵。</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十四桥”虽由杜诗始作俑而名艳后世,但在同时代并非孤响,还有一位著名诗人与他异口同声。这位诗人叫韦庄(836—901),只小杜牧33岁。其诗《过扬州》也明明白白写着,“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杨摧折旧官河。”联系诗话语境,“二十四桥”可以读出代指扬州的意思,而要说是一座桥,就经不住提问。有人说,“二十四”可能就是个约数,也是道理。但作诗言多可以有若干选择,用带零头的“二十四”作为约数,似乎没有什么典故或是俗成的出处,不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理解觉着靠谱。遗憾的是,他俩都没有解注,只抛出一个数目,留与后人打哑谜。</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到了北宋,终于有大科学家沈括出手,写下《梦溪笔谈.补笔谈》予以解读。书中说,“扬州在唐代最为富庶,城区南北长十五里一百一十步,东西长七里三十步,可记者有二十四桥。”然后依河流走向,逐一记录桥梁位置。其中,跨东西向河流七座:茶园桥、大明桥、九曲桥、下马桥、作坊桥、参佐桥、山光桥;跨南北向河流十四座:洗马桥、次南桥、阿师桥、周家桥、小市桥、广济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泗桥、太平桥、利园桥、万岁桥、青园桥,合计二十一座,且注明有六座桥(小市、广济、开明、通泗、太平、万岁)当时还在。一位严谨的科学家,白纸黑字地相差三座桥,实在不可想象,后人确有理由怀疑,是在古本传抄过程中发生了遗漏。因为沈氏原本早已不存,流传的都是后来转抄的刊本。有趣的是,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有一段记述,称沈括《补笔谈》“记扬州二十四桥名,曰浊河桥、茶园桥、大明桥、九曲桥、下马桥、作坊桥、洗马桥、南桥、阿师桥、周家桥、小市桥、广济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泗桥、太平桥、利国桥、万岁桥、青园桥、驿桥、参佐桥、山光桥、下马桥”,“二十四桥”一座不少,不知所依何本?对照现存版本,其中个别桥名略有差异,有的则似涉复算和误分之嫌,这也是传抄可能出错的一个例证。无论《补笔谈》的传本是否有过周折,都是记述“二十四桥”时间最早、桥名最多、地理最详的文字,因而迄今仍是最权威的根据。</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开明桥遗址碑文:唐代“二十四桥”之一,东西跨官河,为唐代以来城区东西干道主桥,有过桥亭。《淮南子》注:“明者阳也。日之所出也,故曰开明之门。”宋明时曾设花市于此。1952年填河筑路时桥被拆除。 扬州市建设局 扬州市文物局 2005年8月【开明桥在今四望亭与院大街之间,东西跨越后来被称为汶河的河道(今汶河路)】。</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78年,扬州建设人防工程,在石塔寺西侧地下5米处,掘出一座东西向木结构桥梁遗址,水面跨度达30多米。在此河床东约300米处(大约就在汶河的位置),也发现一座木桥遗存,河床亦为南北流向,宽约30米。两处同时出土的,还有独木舟、“开元通宝”、漆器和若干完整器物等,最多的是陶、瓷器残片。当年,我也在附近的施工队伍中,听说挖到老古董,还挤到现场看热闹,亲眼见过石塔西面旧河道那些粗壮的朽残桥桩。后来读到李廷先(2003年去世,享年85岁)先生的《唐代扬州史考》(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10月出版),才知道西面那条较宽河道,推测就是唐代官河的一段。两条故河道出土的文物说明,那一带是唐时扬州城内繁华的商业和手工业区。</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1978年,扬州文昌阁周边“782”工程施工现场,当时有9万多人参加。茅永宽 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唐桥复原图。 翻拍自《扬州名桥》</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先生的《史考》,被誉为唐代扬州百科全书。书中也主张沈括记述,认为他是一位科学家,生活年代距唐末仅一百多年,观其自注,所记不是得自口头传说和书面材料,而是来自实际勘察;唐时扬州城内大桥有二十四座,由北向南占去十四座,超出半数以上,表明桥下是一条纵贯城中的主要河道,当为官河(亦称漕河);韦庄的诗句也证明,“二十四桥”即与官河密切相关。</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唐代扬州的西城垣在蒿草河一线,官河在蒿草河之东,宽度足可通行大舟,应是城内漕运的主干线。杜牧出生前不过十多年,淮南节度使杜亚组织疏浚过官河(784—789)。后因官河补水有限,有碍大船通行,宝历二年(826),时任淮南节度使王播,从城南阊门西七里港开发新河,另辟航道,城内官河逐渐荒芜,直至废弃。杜牧的“二十四桥”,大约记在大和九年(835)秋,其时新河开挖不久,城内官河尚未败落,所以月夜箫声依旧;韦庄的“二十四桥”,记于光启四年(888)春,已在新河开挖六十余年后,官河衰败,所以“绿杨摧折”,桥头“空寂”。二人所见,同景不同象合乎情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先生系当代知名学者,著述颇丰。1950年代后期,我们曾在熊园(瘦西湖“长堤春柳”对岸)做过邻居。不过,其时他在扬州师范学院教书做学问,我还在学堂念初小,少长相逢不相及。但我读过扬州老作家丁家桐先生的散文《亭先我师》,知道李先生“是西南联大的高材生,文史方面功底深厚”,而且治学执着严谨,丁先生遇有疑难,时常就近向其请教。文中言及《史考》时说,“先生晚年出版一部《唐代扬州史考》,问我意见,我说这是死工夫,也是硬工夫。这是一本不讨巧的书,也是一本花了大工夫值得长久保存的书。”读《史考》,见其旁征博引,汪洋恣肆,确实可以感知,作者凭借的是货真价实的“死工夫”“硬工夫”“大工夫”,而非急功近利、故弄玄虚、邀宠卖乖的虚工夫。</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史考》出版前夕,李先生的考辨果然获得新证。2001年3月,扬州瘦西湖活水工程保障湖施工现场发现一座古桥,在螺蛳湾段又发现河床下有一批古代桥桩。经考古专家初步考证,它们分别是“二十四桥”中的下马桥和洗马桥遗址,其中下马桥长达147米、宽5米,实证沈括记述绝非杜撰。至于实数之说失落的三座桥,后人能否完其之美,不得而知,也许永远成谜。但一千多年后,那个偶然的机缘,竟让我与“旧官河”及其之上的“二十四桥”一分子撞了个照面,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虽然那仅仅只是个残迹。</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003年,扬州在下马桥遗址西新建五孔下马桥,长50.46米、宽18米。张胜利 摄</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还有人根据一副脍炙人口的楹联,解说“二十四桥”的走向与繁荣。这副联以“两堤花柳全依水”,与“一路楼台直到山”互对,悬挂在瘦西湖公园西门两边的抱柱上。联句工稳、形象,榜书也大气、惹眼,但落款只有书家,而无词家,不知是何缘由?</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瘦西湖西门抱柱楹联:两堤花柳全依水 一路楼台直到山 张胜利 摄</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联句实则出自刘春池。刘是乾隆年间江宁织造府的一位小官,与当时名士袁枚(1716—1798)友好。袁枚《随园诗话》有记,“扬州四十年前,平山楼阁寥寥,沟水一泓而已。自高、卢两榷使,费币无算,浚池篑山,别开生面,而前次游人,几不相识矣!刘春池有句云:‘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乾隆乙酉年(1765),扬州北郊建二十景(拳〈卷〉石洞天、西园曲水、虹桥览胜、冶春诗社、长堤春柳、荷浦熏风、碧玉交流、四桥烟雨、春台明月、白塔晴云、三过留踪、蜀冈晚照、万松叠翠、花屿双泉、双峰云栈、山亭野眺、临江红霞、绿稻香来、竹楼小市、平冈艳雪);乙酉后,湖上复建四景(绿杨城廓、香海慈云、梅岭春深、水云胜概),合计二十四景(见《扬州画舫录》)。联作者描绘的其实是这二十四景沿途的风光,与“二十四桥”完全风马牛。</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对于历史,许多人热衷戏说,不大待见细说。如今的熙春台边,一座白矾石、玉带状的单孔“二十四桥”,俨然拱卧碧波之上。二十四米长、二点四米宽,两头各坡二十四级踏步,两侧围护二十四根汉白玉栏杆,可谓把“念四桥”就是“二十四桥”渲染到了极致。若干年后,这座新桥也会成为古迹,面对后代子孙,不知会如何细说或者戏说我们今天的故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其实,历史一路风尘,有意无意,总会有许多找不回的失落,补不上的缺憾。有的故事,完满就未必如实,抱残倒反而守真。二十四桥或正像断臂的维纳斯,因为残缺而别具魅力。</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二十四桥(新) 张胜利 摄</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毛泽东手书唐杜牧诗(碑刻)</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