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沈园

常想一二

　　落日的余辉中，乘乌篷船沿窄窄的河道来到沈氏园，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惆怅。

　　一切景致有机地铺排开来，静静地安于这老城的一隅，每一个细处都流淌着后人对那段故事的诠释。园不大，此时的游人更少，静静地行走其间，很快就会被那种氛围所感染。那种来自心底的对这段情感的关照不期然地与环境暗合，使人有种跨越时空的感觉。半壁亭还默默地立在那里；那首几百年前的《钗头凤》及唐琬的和词还留在那堵墙上，虽然斑驳，却每日里被人吟咏、摩娑；池塘里的荷花恣意地铺排在水面，映着放翁桥以具象的存在向人们诉说着那个哀惋的爱情故事。

　　作为越中名园，这里曾聚集了众多的名士，他们或吟诗作赋，或诗酒文章，于女儿红的酒香中尽展名士的风流之气。绍兴是千古灵秀地，她的土壤里生长的就应该是空灵、飘逸和诗性。可偏偏是一段沉甸甸、湿漉漉的爱情故事成就了她，这怎能不让人慨叹呢！那一个多情的放翁、痴情的唐婉啊！

　　这就是沈园了，那段曾经令无数文人墨客为之唏嘘不已的绝世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这一个小小的园子，临河而建，里面亭台歌榭，曲径回廊，假山池塘，无处不透露着江南水乡应有的灵秀和精致。

　　绍兴二十一年（公元１１５1年）的一天，陆游满怀忧伤的心情，独自一人漫游山阴城沈家花园。这是一个满城飘絮的季节，是一个春愁萌动的季节。园里的桃花已经开的七零八落，枝头的残红在春风中瑟瑟着，无力地面对着已属于杨柳的春天。陆游的眼前是春天的胜景，心底却是无边的落寞。面对无法排解的愁绪，他独坐独饮，借酒浇愁。他难以忘怀过去的那段时光：和表妹唐琬结合后，他们生活的是那么幸福，两人相亲相爱，如胶似漆，道不尽的缠绵。可是，好景不长，由于母亲很不喜欢这个儿媳妇，百般刁难，迫于礼教的压力，万般无奈之下，二人被迫离婚。曾经的表妹、曾经的伴侣、曾经的知己就这样离开了自己，那段时光对他来说就像一段黑漆漆的岁月。对于唐琬，他一直无法释怀，纵使后来他再娶王氏女，已是早已没有最初的那份激动，更何况表妹又是那么的才华横溢。因为和表妹的感情，向母亲苦苦哀告无果而终、和表妹“执手相看泪眼”最后含恨而别的一幕幕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底，挥之不去。感情、家庭、无法改变的社会现实……所有这些积郁在多情而善感的陆游心头，他惟有默默的承受，把这一切置于酒中。

　　天色向晚，瞑思未绝。陆游正欲离去，却不期看到了和现在的丈夫赵士程一起来游园的表妹唐琬，四目相对，目光里流露的是哀惋、凄苦和无法诉说的思念。忆起往日的时光，陆游倍感神伤，正默然无语之际，唐琬送来了酒肴，款待陆游，看着神情颇显憔悴的表妹，陆游感慨系之，但此时又能说些什么呢？他端起酒杯，把杯里满盛的关切和着自己满怀的苦涩，一饮而尽。此情此景，他怎能不醉！这里有酒，有曾经相执的红酥手，有满目的春愁；醉罢又怎能不歌，那种压抑停留在心底是那么地久远，满怀的愁绪日日夜夜何人抚慰，伤情之下，陆游随手提笔，在墙上写道：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首《钗头凤》道出了他心中积郁已久的郁闷情感。十年了，短短的十年又是何其的漫长，没曾想，最终却是这一杯酒、一首词作了一个了结。

　　此时的沈园，空气好像凝结在了那里。墙壁上字里行间所饱含的岂不是两人分别后共同的感受，那份浓的无法化解的情感，这区区小园又如何能够承载？陆游一次不能自抑的发泄，多情而多才的唐琬又岂能自已。感情的折磨之下，黯然销魂，惟眼前情景而已。书罢，陆游掷笔怆然而去，留下了唐琬无助地立在风中，脸上，早已是泪流满腮。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琬强忍心中的痛苦，和其词，归去后不久便郁郁而死。

本来一个供人们游赏的花园，却这样见证了一段千古情话！

　　这本就是一次不该有的邂逅。多情自古伤别离，那段痛苦的记忆本该随风而逝，就此成为影像，可命运之手却于平静中陡然掀起了波澜。曾经的离别，两人已是不堪，这一次却又要面临再一次的别离。春风拂动，杨柳依依，万木争荣的季节，可满目的春光却为我们的两位主人翁埋下了一个关于生和死、记忆与守望的大大地伏笔，这是令人多么难以接受的一个社会现实啊！与命运抗争的过程是一个充斥着压抑与反抗、无奈与顽强、幸福与绝望的过程，一个空气中弥漫着封建理学气息的时代，两个被钳制了自由的心灵，在这样一个大的命题面前是那么的渺小无力。他们畏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任由百般滋味把自己挤兑的几无容身之地，而不能有任何的反抗。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礼教的束缚、情感的抗争，两难之下，事情最终走上了极端。一次邂逅，在情感宣泄的同时让脆弱的人儿走向了绝望，无奈的离别暗示了死亡。

几天后，沈园里有几片柳叶飘落，是那么地悄无声息。

　　风雨飘摇几十载，梦里依稀是沈园。六十五岁那年，在北上抗金，川蜀任职，屡受打击、排挤之后，满怀对国家的担忧、对命运和前途的失意，满身疲惫的陆游回到故里，开始了耕读生活。之后，陆游再次重游沈园，其时，园子已三易主人。这一天，他来到沈园，看到当年题《钗头凤》的半面破壁，事隔四十年字迹虽然已经模糊，但依然还在，他唏嘘不已，泪满衣襟，“泉路凭谁说断肠？断云幽梦事茫茫。”过去的岁月是那么地不堪回首，一次次折磨着诗人那颗寂寥的心。仕途失意，壮志难酬，家国式微，面对无法改变的社会现实，被罢黜的陆游更是倍感孤寂、无助。但是，此时又有什么可以给他太多的抚慰？“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也许只有化作稽山的土，才可以永久的守望那份情感。此时，沈园已经成为他精神的故园，是他熨平伤口、寄托情感的惟一的地方。七十五岁时，他索性住在沈园的附近，“每入城，必登高眺望，不能胜情。”一位老人，用真情守望了生命中的那段岁月，以实际行动诠释了爱情的伟大。

唐琬是幸福的。因为沈园，她被一个人苦苦的惦念。沈园更是有幸的。因为唐琬，在一群江南旧宅里，它是那样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