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最后时刻

金杯

宋振北 ———写于父亲逝世一周月 　　在父亲的晚年，导致其健康受到严重摧残的，并不是于五年前就确诊的前列腺肿瘤（此症经药物控制后竟相安无事），而是令人十分讨厌的老年痴呆症。思维混乱，语无伦次，记忆消失，不识亲友，不辨方位，举动反常，不听劝告等等，这些痴呆症患者的症状，父亲都具备。这是最难料理的一类病人。 父亲的痴呆症形成明显症状是从2020年初春开始的。自2020年6月1日在西安长安医院住院后，情况突然恶化，遵照医嘱，我们于12日紧急将父亲送回大荔。至此，父亲的症状则表现为日夜昏睡，不动，不睁眼睛，只张嘴呼吸，痰多，不能说话，不会吞咽，靠鼻饲插管喂养，偶尔睁眼注视一阵墙壁上悬挂的他与母亲年轻时的合照，然后又闭上眼睛。我们专门从西安带回专业护工，日夜照料，打食，翻身，拍背，掏痰，换尿垫……我又从附近医院租来监测仪，时刻观察父亲的心率、血氧及血压的变化情况。好在父亲的身体基础历来较好，内脏诸器官尚无明显损伤，心肺功能还算可以。父亲就这样静静地日复一日地与疾病抗争，创造着一个92岁老人的生命奇迹！ 进入12月中下旬后，已经卧床9个月之久的父亲，身体常常出现一些异常，如时常流泪，目光呆滞，呼吸暂停等等。特别是消化问题越来越突出，呕吐次数越来越多，严重时呈井喷状，看着实在揪心。通过插管喂进的流食到第二顿时还不能消化完，有时从胃里抽出的残留物比喂进去的还多。我判断父亲胃的消化功能一定在急速减退！这种靠插管喂流食的办法还能维持多久呢？我和护工商量，减少顿次，从每天6顿减为4顿。同时，我征求医生意见，弄来健胃药给父亲用上，以期增强胃的消化动力。但，消化问题仍不能解决，呕吐照样发生。我和护工都心照不宣地意识到了一种危机！ 一天晚上，护工指示我给父亲洗脚。我从内心感谢护工给我这个宝贵的机会，使我免遭作为一个儿子的人生缺憾！这大约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父亲洗脚！入冬以来，父亲的脚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认真洗过。我轻柔地从他脚掌、脚跟、趾缝间搓下一层又一层皮屑，一盆热热的清水变成了浑水。父亲的脚趾时有微动，他大概感觉良好，知道有人在给他洗脚。父亲这双脚，样子着实好笑，脚尖长而尖，五趾挤得很实，二趾被大趾挤得无处可放，大趾骨突出得厉害，整个脚形显得很特别。但92岁高龄的父亲的脚上的皮肤却细腻白皙光滑，没有浮肿。我摸着父亲的脚，觉得好舒服，好亲切！就是这双脚，曾经豪迈地踏上解放大西南的征途，走遍垫江的山山水水，并且在故乡大荔的田土里踩了18年，走过了他不平凡的漫长人生！ 洗了脚，我又给父亲剪了趾甲。父亲的脚趾甲实在不好剪，一不小心，伤了趾尖，父亲痛得抽动了一下，我懊悔不已。第二天在护工的协助下，我又给父亲理了发，刮了胡须。 父亲的景况日差。有一天竟然莫明其妙地出现鼻隔内侧出血。原有的手背上大面积的瘀血更加严重，颜色加深，面积扩大，皮肤薄得象一层薄膜，整个看上去象烧焦的木炭，看着令人恐怖。脚趾、脖子、腰间等部位也发生紫瘢。监测仪上显示的心率值忽上忽下，高时可超100，低时只有30多。血氧值也极不稳定，时而高达100，时而低至60。特别是大小便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异常。小便已不是整泡排出，而是极不规律的小量遗出。本来父亲是便秘的，五六天之后依赖通便药物才能排便。可现在，时不时就有大便排出。父亲的大小便似乎处于失禁状态了，护工整天在忙不迭地给父亲换衬布。特别奇怪的是，痰也突然减少甚至没有了。 这一切告诉我，父亲的生命已处于倒计时了。 12月26日下午，李医生应约前来察看父亲的病况。他看了父亲身上所有的紫黑色斑块，判断这是长期卧床血流阻滞造成的组织坏死。又查看了眼珠，听了心肺，觉得还可维持。他指示，停止使用抗血栓类药，胃药可以用一些。我又问，现在输氧还有意义吗？医生说，当然有意义。医生的话让我心里略略宽慰。医生走后，我立即叫来氧气给父亲用上。 但是，输氧带来的血氧改善只是昙花一现，接下来血氧值依旧在上下两个极端跳动。这证明肺功能有了大问题了！ 这一切，我都及时向远在西安的弟妹作了通报，让他们心中有数。但我无法对父亲的后续情况作出准确判断。 此后两天，护工只是试探地给父亲打点流食和水。父亲的心率和血氧仍处于极不正常的状态。 12月29日早上，父亲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我担心，父亲的大限就要到了。我拿出外甥给买的电动剃须刀，把父亲下巴上的胡茬再仔仔细细地剃了一遍。然后，给在西安的弟妹通报了最新情况。我的看法是，父亲的情况已经岌岌可危！ 在西安养病的妹妹得到情况，已经在作赶回大荔的打算。弟弟则因情况特殊，实在无法在当天赶回。晚上9时许，妹妹终于回到了父亲身边。她大声叫了几声“爸爸！爸爸！”父亲的头略微晃动了一下，他似乎已经听到了女儿的呼喊。 接下来的时间里，父亲的呼吸更加急促，头和脖子随着呼吸在吃力地一下一下地抽动———父亲的呼吸已经极端窘迫了！他在经受着生命之火熄灭时最痛苦的一刻！ 忽然，妹妹向我喊到：“你看爸爸的眼睛！”我看时，只见父亲双眼圆睁，看着这间屋子，看着我和妹妹。这大半年，父亲的眼睛还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圆睁过，没有象现在这样直戳我们的心底，眼光里充满了深情、慈爱、留恋和无奈。是的，父亲一生受过太多坎坷，是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改变了他的命运，给了他新的生活。作为离休干部，他的晚年得到党和政府的重视和关怀，加上子女的悉心照管，他最终是幸福的，圆满的，荣耀的。他舍不得丢下这个温馨的世界，舍不得离开与他同庚并相濡以沫七十三载的老伴，舍不得抛下敬他孝他令他宽心的子孙们，他要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再看一眼他的亲人们，向他们作最后的诀别！ 我和妹妹眼巴巴看着尚存一息的父亲，束手无策！ 一阵急促的呼吸之后，父亲闭上了眼睛，平静地、安祥地、毫无声息地踏上了天国之路。一个顽强而又超凡的生命终结了！一颗照耀我们前行的星辰殒落了！这一刻，来得是那样的迅疾，象雪崩，象自由落体运动，急转直下，无法停顿，无法扼止！ 曾几回，睡梦里父亲走了，醒时我泪如泉涌，湿透枕巾，却心想梦是反的，父亲还会和我们在一起的。可是现在，噩梦竟然成真，竟然成真啊！ 我记下了这一刻：2020年12月29日22时10分。此时，庚子年冬月十五日的圆月正挂在寂冷的夜空，上天似乎在昭示：父亲终其一生，福寿双全，功德圆满！ 2021年元月28日 作者简介：宋振北，昵称金杯，陕西大荔县人，1948年10月生，中共党员，中学高级教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曾任县教育局副局长，教研室主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县文明办主任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