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空谷幽兰:黄美华

一 思念

今天到父母坟上扫墓，心里默默念道:“爸爸，我来看你了″。突然醒悟，不叫父亲已多年，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不觉悲从心来，回家写下这些文字，以表达对父亲深深的怀念

二十年前的今天，您静静地躺在三尺长，一尺宽的棺椁里，我最后一次抚摸您的脸，然后扑在棺盖上，默默流泪到天明。再然后，黄土一柸又一柸的掩盖着。我才真的相信，这世上最疼我宠我的那个人，已经躺在坟茔里。从此，你在里头，我在外头。中间隔着一座奈何挢。你长眠，我长念。此后余生若相见，除非深夜在梦里！

您欣赏过我的青春，操心过我的婚姻，照看过我生的娃娃，可你再也没有心疼过我，上过手术台，闯过鬼门关。也没有劝慰我流过泪，熬过痛，过着起起伏伏却什么也没难倒我的生活。可是没有了您，我便成了石逢中的一根草，任人践踏，绝处求生。没有人问我寒，没有人问我暖，没有人听我诉说内心的痛，心底的愁。失去了您——爸爸，我失去了半边天。从此，我的任性，我的 蛮横，我的不知天高地厚，再也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我的疲惫，我的无助，我的心酸，再也找不到一个宽容的怀抱；我的风韵，我的病痛，我的憔悴，甚至连我的衣着，再也没有一双关注的目光。我是你行走于地的心肝呀，却成了别人眼里的草芥！

您的微笑响在耳边，却没有一丝声音， 您的身影仍在眼前，却触摸不到您的体温。您还在灶炉间忙碌，却闻不到您煮的饭菜清香，梦里的父亲，您依然高大，风趣，忙碌。梦里的父亲，您仍然慈祥，快乐，辛苦。梦里的父亲啊，您为何不回答女儿的呼唤？二十年的光阴只染白了女儿的头发，却淡忘不了您在女儿心中的模样和女儿沉沉的思念。唯梦里相见，梦里撒娇，梦里安稳，唯梦里的父亲永远健康快乐！

爸爸，其实那件绿尼大衣，又老又土，只因您说穿在我身上合体，我才一直保存着。

爸爸，其实我的婚姻并不幸福，只因您说原配夫妻没有隔核，我才苦苦支撑着。

爸爸，我的文章写得并不精彩，只因您说好，我便一直坚持写着。

尔今，我也养大了一个任性的儿子，我才明白；当初您对我寄予的希望有多大，我对您的伤害就有多深！妈妈病逝后，您放弃在长沙的工作，为了我不被饿死。回家开荒种地，做“鸡干部，鸭干部”。你把我送进学堂，让我读书，为没儿子的您支撑门户。可我做了么？我把您一生的希望都毁了，我欠您一个安逸的晚年，也给自己换来一段艰辛的生活。

我的家，似一辆破旧的板车，行进在陡峭的山坡上，我拼命往前拉，勒得肩头鲜血淋淋，没有人帮我推一把。日子越过越没滋味，我所希望的幸福总在原地打转，却怎么也转不到我的身边来。直到现在，我仍凭你送给我的知识，教些小学生，换小许铜板，养活我，养活我儿子那张小嘴，并成功把他培育出来。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去，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回想这一生，你的宠爱，铸成了我的自私。

您五十生日那天，我去大队部看电影，回家没赶上饭，还发脾气。

您六十生日那天，我根本没记起，是姐姐来电话，您亲家都来为您祝寿了，我才匆匆赶来。

您七十岁生日那天，堂叔堂婶帮忙做饭，直到吃饭我才赶来，还埋怨说，您不是不请客的么？我礼物都没买好。仅给了您五十元钱。我甚至没有请您好好地在我家吃过一顿饭，我总以为有很多的时日可以补偿，这顿饭，成了我心中的痛，此生，我只欠您的，爸爸！

您没看看到，我养的那儿子有多棒。长得差不多有您高，一米八多。挺拔英俊，阳光向上，孝顺体贴。他很争气，不似我，辜负了您的心血，而他，成了我内心强大的骄傲。爸爸，您再也不用担心我会饿死，我会有一个安祥幸福的晚年。每当我有惊喜的事，我都会想，要是我爸爸看到，该是多么开心呀！养儿方知父母恩，欲报恩时时已晚。愿百年后葬于您和母亲身旁，求来生父母双全，愿来生再做你的女儿，报答此生的恩情。来生，我要让您吃饱，我要让您穿得暖，我要让您开心快乐笑容每一天！

二 荣誉

虽然您已过世二十年了，见证过您所有生命的印迹都已消逝，衣服和床已烧了，甚至房子，果园，都已变卖。可在我心里，您似乎一直没有离开，我会在梦魂初醒时分，迷迷糊糊地喊爸爸。

这几天在家清理，在废纸堆里，居然发现了一张，《革命军人荣誉书》和一张《预备役军士和兵士证明书》穿过七十年的时光遂道，我竟然看了十八岁的您！您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瘦长脸，眼睛很大很亮，还有一头高耸着的浓密的黑发。我喜极而泣！我找到您青春的足迹：一张兵役证，两张第四野战军《学业证明书》，一张三等功的《立功证明书》，一本《复员军人证书》和一枚铜质的“中南解放纪念章”，那是您青春的生命印迹，是您无尚的荣誉。

那张《革命军人荣誉证书》上，清楚的写着：兹有xxⅩ同志，系一九五一年二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四十四军，一三一师，三九二团，二营部工作。印有司令员:林彪，政治委员:罗荣恒，邓子恢，谭政，陶铸等五人的签名。“‘革命光荣”林彪题’七个红字，仍熠熠发光。当时所有人都自称是毛主席的战士时，爸爸，你却红底黑字证明自己是林彪的战士。难怪您一生都禁口不言，虽然您参加过解放中南的战斗，赶走过国民党残余势力，为祖国的统一流过血，获得过“中南解放纪念章”，但你站错了阵营，没有荣誉，只有那枚铜质纪念章，现在仍闪烁着光亮，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而那张《预备役军士和士兵证明书》，编号54584，则清晰的告诉我您的出生地。上面印着：湖南省，武冈石山口乡人，编入某师某团工作，盖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的印章和“彭德怀”三个字的签名，时间是1951年9月26日。七十年的光阴穿过，印章一点也没褪色，仍是那么鲜红，那么耀目！那一点红，正如您当年为共和国而流下的鲜血。我小时候，看到您小腿上褐黑色的皮肤，像烧焦的痕迹，便问：“爸爸，你的腿怎么啦？”您说“炮弹炸伤的。”接着守口如瓶，不再透露半个字。

都说您性情暴躁，目中无人。当年您从战场上归来，在武装部休息，您洗完澡出来后，所有的行李都被小偷偷走，您怒气冲冲的赶到县政府，给刚上任的武冈县第一任县长扬手就是一耳光：“老子在前方流血流汗，你连老子的衣物都没看好。”当时的您定是霸气十足，豪横骄傲的。当然，这件事的后果是，您因军阀作风受到组织处分，从中央直属部队转到了长沙地方部队。

到了长沙，你给当时的苏联专家当卫士。每当那些个高鼻梁、蓝眼睛、白皮肤的苏联专家出大门时，都得向他们敬礼。而那些苏联士兵会傲慢的打招呼:“喂，矮子兵，你们好！"别的战士都恭恭敬敬地敬礼，敢怒而不敢言。唯有轮到您值班时，您走上一步，和他们比高矮:“看老子，老子有你们高么？"在一米八多的您面前，那些苏联士兵便噤声了。您又因为破坏“国际关系”受到处分，您的誉，终于一点点的被消失殆尽了。现在看《战火真英雄》，看到曹根和苏联士兵打架的那一幕，我仿佛看到年轻，有血性，正直的您，一个合格的中国军土！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您的荣誉，连同这些荣誉证书，一起湮没在岁月的尘埃里。

无论岁月如何变更，那些为保卫共和国所流的血，应该是鲜红的，那些为共和国战斗过的老兵，应该得到人民的尊敬和怀念，如同这些证书的印章一样，永不退色！

谨以此文怀念父亲逝世二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