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词”论“转”

诚朴和美

通观宋词中的经典作品，虽然不乏一气贯下、水到渠成的自然承接，但在字句之间、上下片之间，最常用的却是“转”的手法，从而使词作更深刻、更丰满、更有韵味。

0 1

主语跳跃

由于词的篇幅所限，在表达你我他的时候，有时是不标定主语的，而是在整首词的反复研读中去确定主语，所以这也是词比较难理解或出现不同理解的原因所在。

刘过诗满天下，名震文坛，辛弃疾（稼轩）得知他在杭州，便派人约请，刘过说暂时不方便去，便回了这首《沁园春》：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顾衔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这首词的主语，涉及到五个人，领起全词：【1】您将用整斗酒和猪腿款待我，在风雨中渡过钱塘江，与您相会，岂能不愉快？【2】可我半道上，被白居易邀请林逋（林和靖）、苏东坡强拉回来，准备一同游玩。【3】苏东坡说，西湖如西施，或浓妆或淡妆自照于镜台，很美。但白居易和林逋不以为然，只管喝酒。【4】白居易说，到天竺山去吧，那里如画卷展开，寺庙巍峨，流光溢彩，可爱的是东西二溪纵横交错；南北二峰高低错落，白云霭霭，如同仙境。【5】林逋说，不然，梅花的馨香幽幽飘来，怎比得上先到孤山探访香梅之海，那更有情趣。于是词人决定，待雨后天晴后再去拜访不迟，暂且就此徘徊些日子吧！

虽然词人与白居易等不在同一时代，在一起赛诗辩论是不可能的，多少有些戏谑的味道，但这种超越时空的手法，使人感到作者的想象非常大胆、奇特、美丽，而不会觉得荒唐可笑，“稼轩得之大喜，致馈数百千，竟邀之去，馆燕弥月。”

02

故设反衬

为了强调对比，强化反差，突出表达效果，在词作中经常采用相互矛盾，相反相成的表现手法，在对立中体现统一。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知，词作者赵佶，竟是被金国所虏的失国之君宋徽宗，这是他在北行中见到杏花而抒发的感慨之作。

这是词的上片，词人描写杏花，运笔极其细腻，好像在做工笔画。那些开放的杏花，如同一叠叠冰清玉洁的缣绸，经过巧手剪裁出重重花瓣，还晕染上淡淡的胭脂。

这一朵朵活色生香的杏花，似乎是装束别致而匀施粉黛的仕女，连天上宫阙里的仙女也比不上。“艳溢”和“香融”，也增添了人们的色泽感和香味儿感。

但接下来，以杏花的极盛写到杏花凋零的可哀，从大喜到大悲，犹有一落千丈之慨。几番风雨，残红满地，春光已逝，春意阑珊，这不仅仅是写杏花，也是写自己靖康之耻和故国不堪回首之感。怜花怜己，语带双关。词笔曲曲道之，层层深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03

情理相悖

通情达理，一般是我们言行遵循的指引，但在词作中也有例外，竟反其道而行之，把看似违情悖理的事情愣是捏合到了一起，读后耳目一新，别开生面。

吕本中在这首《采桑子》中写道：“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西东。南北西东，只有相随无离别。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通常情况下，在同一首诗词中，对一事物的定性都是确定的，即或善或恶，或美或丑，或喜或悲，只选其一，作为创作主轴，而这首词比较特别，把“恨君不似”与“恨君却似”和谐地统一到同一艺术整体中，创造出一首优美动人的爱情词。

这首词描绘了这样的情景：一位思妇，夜不能寐，独立江边楼头，遥望当空明月，寄情远人，亦怨亦慕，从心底发出一番深沉的浩叹：你看那轮明月，多像一位忠诚的伴侣，日日相随，依依不舍，而我的夫君却总是别家而去，让妾独守空房。在这里，月亮作为喻体，是正面形象。

而下片依然就月亮设喻，却调转笔锋，另辟新径：这位思妇，从分离的经久，又想到欢会的短暂，夫妻恩爱、厮守相对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恰如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月之中，缺有八九，团团当空，又能几时？在这里，月亮作为喻体，又成为反面形象。

04

答非所问

有问有答，答及所问，本是再平常不过的常识了。在词作中，除了答即所问，还常用答非所问的手法。

汪莘在《沁园春•忆黄山》词中写道：“砂穴长红，丹炉已冷，安得灵方闻早修？谁知此，问源头白鹿，水畔青牛。”

在宋词中写黄山的作品极少，而写得好的也只有汪莘这一首，可谓凤毛麟角，不可多得。

“砂穴长红，丹炉已冷，安得灵方闻早修？”大意是说，浮丘公提炼丹砂的石穴之色，虽依然长红，可是丹炉火尽，早已冷却了，又怎能得到灵丹仙方，早报修炼成仙的消息呢？问到这谜一样的问题，自然无人能答，似乎难以写下去。然而，词人却别具艺术情思，点借仙物，写出最后三句：“谁知此，问源头白鹿，水畔青牛。”

“谁知此”三字，是就上句所问再做一番绕旋，而不即刻做出回答，像是“千呼万唤始出来”，饶有韵味。究竟有谁知道这些服丹成仙的事儿呢？词人说只有去问源头的白鹿和水边的青牛。

而白鹿和青牛是不会说话的，问了不也等于白问吗！原来，这白鹿、青牛并非寻常之物，相传浮丘公曾在黄山石人峰下驾鹤驯鹿，留下了驾鹤洞、白鹿源的遗迹。词人所要问的白鹿，大概就是当年浮丘公驯化过的，它应该知道仙人的灵秘。

那么，水畔的青牛呢？它也不是人间的俗物。相传翠微峰下，翠微寺左的溪边有一牛，形质迥异，遍体青色，一个樵夫看中了，想要前去牵回家，忽然间青牛入水，渺无踪影，看来这头青牛也应知道些仙人修炼的故事。

05

挪动视点

描写景物，从多个视角出发，上下左右前后均可落笔，才显丰满；调整焦距，远景近景皆收，或细致入微，或飘忽朦胧，从而产生摄影般的效果。

“秋江带雨，寒沙萦水，人瞰画阁愁独。烟蓑散响惊诗思，还被乱鸥飞去，秀句难续。冷眼尽归图画上，任隔岸、微茫云屋。”

这是史达祖被贬逐后，抒写愁苦凄凉心境的作品《八归》片段。以上词句描绘了一幅清冷的图画：江上下着蒙蒙的秋雨，江水萦绕着清冷的沙洲，词人在画阁上俯瞰这空旷的景色，感到愁苦而孤独。江上所见，渔翁披着蓑衣在烟雨中撒网，那响声惊起词人的诗思，但诗思又被惊飞的乱欧打断了，续不上美好的句子来。这时，他再也无心吟诗了，把目光再一次转向远处：“冷眼尽归图画上，认隔岸、微茫云屋”。在江那边，因为只有“微茫”要“认”才能分辨清楚。

这种描写所见景物，由近而远，由清晰到迷茫，由实到虚，融入词人主观感受，意境广阔清冷，构图设色，都表现了淡远疏隽的特点。唐圭璋认为，“写景神似白石”，却有见地。

06

引经据典

有些话不能直言，直言则显肤浅，没有味道，像喝白开水一般。而如果用一些典故，则可言自己之不可言，借事抒怀，引人遐思。

“凤雏寒，龙骨朽，蛟渚暗，鹿门幽。阅人物、渺渺如沤。棋头已动，也须高招局心筹。莫将一片广长舌、博取封侯。”吴泳《上西平•送陈舍人》。

这是一首送友人赴任的词。题目中的陈舍人，不详，可能是作者的朋友。“舍人”，官名。

在词下片的四个三字短句，叙写襄阳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凤雏”，即庞统，汉末襄阳人，其叔德公称之为“凤雏”，善知人的司马徽，称他为“南州士之冠冕”。“龙”，指诸葛亮，曾在襄阳居住，司马徽称之为“卧龙”。“蛟渚”，晋邓遐斩蛟的地方。《晋书•邓遐传》载：襄阳城北沔水中有蛟，常为人害，邓遐拔剑入水截蛟数段。“鹿门”，在今襄阳市东南，唐代诗人孟浩然曾隐居于此。这四句，一方面表明襄阳是大有作为的去处，出现过不少著名人物；一方面表明，那也已成为历史陈迹。庞统、诸葛亮久已去世，尸骨已朽；蛟渚、鹿门等遗迹也已破败衰颓，不似当年了。对四位历史人物的写法，前两人只写名字，后两人以遗迹代指，笔法错杂多变。

“阅人物”二句，轻轻一结，总之，历史人物已成过去，像水泡一样消逝了。“渺渺如沤”，比喻新颖生动。言外之意，就要靠你大显身手了。“棋头”二句，是说既是战争已开始，那就要有高明的招数去对付敌人。结尾句语重心长：不要做靠巧言利舌爬上高位的人。

07

虚实相映

虚写与实写，都是词作中常见的表现形式，并统一于自己想表达的中心思想。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辆，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上片。

刘克庄这首《沁园春•梦浮若》，表面是悼念亡友，实际上是抒发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愤懑和悲哀。“浮若”，姓方，名信儒，与词人同乡，政治上主张抗金，并因使金不屈著名，与词人志同道合，但生前没有得到朝廷重用。

词人把深挚的爱国情感，渴望收复中原的强烈愿望，通过梦境的描写表现出来。首三句，写词人梦中和方浮若同登“宝钗楼”，共游“铜雀台”。宝钗楼在咸阳，铜雀台在河北，都在沦陷的中原地区。词人的梦魂不游繁华的江南，而萦绕沦陷了的中原，这难道不正和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所表现的抗敌志向一样吗？“唤厨人”四句，接写梦境，厨师切好东海长鲸之脍，马夫牵来西极的良马。“鲸脍”是美食，“龙媒”是良骑，用于表现词人豪情焕发、逸兴遄飞，又为下三句作了铺垫。“天下英雄”三句，用曹操对刘备所说，“今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话，写出了词人的豪壮气概。“车千辆”三句，写词人与中原众多英雄豪杰的交游，在梦中擂起了收复中原的战鼓，奏起了凯旋曲，是词人恢复中原的强烈愿望的曲折反映，也与梦醒后的现实相呼应。

08

感觉递位

人的感觉，大概可分为感知和分辨五彩缤纷的视觉，五味杂陈的嗅觉（味觉），悦耳惊心的听觉，冷暖酸痛的皮肤觉和喜怒哀怨的神经觉。这些感觉都可以在曲折婉转的词句中作为流动的元素，承接递转，从而产生多媒体一样的艺术效果。

“【1】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2】锦幄初温，【3】兽香不断，【4】相对坐调笙。

【5】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彦居于京城时，与名妓李师师相好。宋徽宗赵佶听到李师师的艳名后，也来凑热闹。常微服私访到李师师家中。周邦彦躲在床下，大气都不敢出，却还要忍受心上人与皇帝戏谑调情、颠龙倒凤，心中痛苦，可想而知，第二天，他将这段见闻，填了这首《少年游》。

饮妓之事，本来多是鄙陋猥亵而不堪赋写的，但高明的词人，能化腐朽为神奇，在色情的泥沼中淘洗出真的价值和美的光彩。历来词家之所以称赏此词，多数是从这个角度着眼的。

仔细分析这首词虽短，但却用到了五种感觉元素。

【视觉】作者看到的室内情形是并州（太原）产的剪刀非常锋利，像吴地产的盐一样，雪白的玉盘，女子的纤纤细手拨开新产的熟橙。

【皮肤觉】锦制的帷帐中，刚刚变暖。

【嗅觉】兽形的香炉中香烟不断。

【听觉】男女相对坐者调动笙响。

【神经觉】在轻缓的问候声中，担心男子夜色已晚，外面寒风凛冽，路上寒霜浓重，马易打滑，街上行人已经很少，细心、关爱、体贴、缠绵的的女子，挽留男子不如不要走了。

09

借景抒情

词，主要是用来抒发感情的。作词，会经常用到景语和情语，有的是上片景语，下片情语；有的是上片情语，下片景语；有的更是景语和情语同时出现在同一句或同一片中，从而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而情语是抽象的，景语是具象的，用具象的景语来表达抽象的情语，会使词具有更深刻的表现力。

之所以称借景抒情，是因为词人并不是总是身临其境，而触景生情，还可运用现实中本质上存在的真实场景，通过想象，借来为抒情服务。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 、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 、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 、东风泪眼。海棠开后， 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王诜这首《忆故人》，写到“凭阑干、东风泪眼”后，这种独寂的心情难以用情语表达，所以，话题一转，结尾三句，以景结情， 措辞含蓄 ，一句一境 韵味无穷 。

“海棠开后”，应是“绿肥红瘦”时节， 美好的春光已在悄悄地流逝 。

“燕子来时”，自然会想到“雁归人不归”，看到双燕翩翩 ，不免自伤形单 。

“黄昏庭院”，“人约黄昏后 ”，黄昏本是情人 约会的好时光 ，而此时却人在天涯， 独自凭栏垂泪，面对着孤寂的庭院， 情何以堪 ！句句情于言外 ，令人玩味不尽 。三句虽然平列，涓滴归海，都在为“东风泪眼”做注脚，构思脉络细针密线，妥贴深婉。

结语

由于篇幅和认识能力有限，就只列举以上九种“转”的手法，其他手法肯定还有很多，恳望诗词大家和词友们共同发掘并创新，在继承古词这种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赋予其新的时代特色，开拓出新的意境。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真，就是真情实感，是灵魂，是统领一切的。因此，作词应该避开无病呻吟、堆砌辞藻 、华而不实、故弄玄虚。

词句，可以辗转腾挪，千转万转，但也不是随意转的，它也要有边界，也要有主轴，也要有词句之间内在的意脉联系。离开这些，自己说不通，别人看不懂，恐怕就不会被归纳为成功词作之列了。愿在您精心参与下，词作复兴并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