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魂

上海岛

一 一个酒杯，一个碗底，两颗骰子，是我们的赌具。 一张张来自书本的纸张，是我们的赌资。 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孩子，竟是一群赌棍。 赌具，我们称其“单双鼎”，赌两个骰子上的圆点数加起来是单数还是偶数。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纸张是在我们孩子中流通的唯一货币。 一放学，我们就围着门口场地上的小破桌子开局了。 光头显华仍然是庄家，右手捏着酒杯和碗底，挥舞着手臂，使劲地摇着色子，大有赌王风范。 “啪”，碗底压在了桌子上。“下注吧”，庄家威严地宣布，字正腔圆。 我轻轻地压了两张在单的位置上，其他人也很斯文地压了两张在单或双上。庄家见无人再下注，麻利地点了点单和双两边的纸张总数，掀开酒杯，说一声：“开！” 开了，两个骰子相依为命地挨在一起，一个正面是一点，另一个正面是两点，庄家宣布：“猴三，单！”我赢了，庄家悉数收了双上的纸张，又立刻赔给我两张。我暗自窃喜：开门红，是好兆头，看来今天要赢了。而输了此局的人也不气馁，说：“好汉不赢头三把，先输，吉利啊！” 单双鼎继续在摇，继续在开。有人继续赢，有人继续输。 大家不再象刚才那样文质彬彬了，很多人已经从板凳单腿站起来，另一腿弯压在板凳上。不一会，我揣在口袋的十张纸全部输完了。我的全部财产是五十张纸，可我只带了十张，期望每次都猜中，这十张可以把全村所有的纸收在囊中，哪怕纸屑也不要放过。可是现在输光了，骰子，这两个讨厌的小家伙，完全不依照自己猜的那样组合。天色还早，我不甘心就这样败下阵来，又回家拿了二十张，因为十张太不经输了。 我们的赌注渐大，嗓门渐开，拍桌子的声音也越来越脆，庄家已经脱掉的确良衬衣，剩下一件满是窟窿眼的背心，胸前破碎的一块连那个红肿的小**都没有罩住，他还在一直高吼着“下注”“开”“通吃”的字眼呢。因为赌注越下越大，我的20张纸又所剩无几了。天色已晚，我们还是不肯罢手，但各家的母亲已经站在大门口骂开了： “时根啊----，你玩野啦？” “显华啊----，还不回来冲尸（睡觉）啊？” “大平子啊---，还不回来捣头（吃饭）啊？” 虽然赢者还想赢，输者更想捞本，但慑于大人的威力，我们不得不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去了。而我最失落了，三十张纸就这样血本无归，我的全部财产去掉了大半。赌者总是宿命的，我晚上躺在床上想：看来真的是好汉不赢头三把啊。我气馁但不甘心。明天一定把它赢回来！我狠狠地想。 第二天一天也没有心情上课，真不知道老师在课堂上呓呓哑哑讲什么，我只想早点放学，再次回到赌场。 赌局又开始了。我一上场就压了十张纸在双上，昨天第一局就赢了单，晦气！今天我要改压双了。可开出来的竟然还是单，我气疯了，第二局，把最后剩下的纸全部又压在双上，已经输成这个熊样了，留这一点还有什么用？可是，这个他妈的骰子诚心和我作对，开出来的竟然还是单！ 完了，我彻底地完了。眼睛木木地看着庄家兴奋得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揣纸，我空空的两手插在空空的口袋里，心里空空地看着其他赌友继续奋战。哦，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好后悔啊，那五十张纸可以换两个旧铅笔盒的，价值五分钱呢。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就绝不会再赌了，也就不会为了贪图更多而输得精光的！ 我默默地离开了赌场，离那里的喧嚣越来越远，可我的思绪并没有安静下来，我还在考虑怎样把输掉的再弄回来，可是我没有赌资了，该怎么办呢？ 钱！我想到了前天妈妈给我买本子的一毛钱！一毛钱还可以再换一百张纸的。可我为这个想法而深深地感到罪恶，母亲含辛茹苦，从不舍得用一分钱，也从不给我们任何零花钱，但只要我一开口说买书本，大字不识的母亲就会毫不犹豫地塞钱给我。可此时此刻，我要用它去赌博，怎不让我感到愧疚？妈妈，对不起了，我现在真的需要它，等我把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50张纸赢回来，再换回你的一毛钱，买来本子让您过目吧。 我象英雄一样重返了轰轰烈烈的赌场。庄家赢了，赢了很多，身边的纸堆得象小山似的。 “买纸！”我把一毛钱丢给了显华。 显华看到了钱，眼睛一亮，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问：“真的？” “真的！”我坚定地回答。 "好！”他迅速地数了一百张给我，小山立刻少了一角，而我拿着一堆纸，象一个爆发户。 开局了。因为离开了一会，对现场没有了感觉，我随便压了两张在单上，投石问路。“单”，庄家宣布，我赢了。第二次，我又压了两张在单上，“单”，庄家又宣布，我又赢了。 “已经连续15个单了！我们赶紧押单吧，今天是老宝，”叶平说。老宝就是连续很多单或双，而跳宝则是一局是单，而下一局跳成双。 “这几次我赔大了，一直是老宝！”庄家叹息道。 而我却始终坚信，骰子是在里面无序地跳动的，无论老宝或跳宝，都非注定而是巧合。第三局，就在大家纷纷投单的时候，我毅然决然地投了20张在双上！ “单！”，当酒杯被揭开的时候，全场一片哗然，仍然是单。 “我说过今天是老宝，你不信，输了吧。”叶平埋冤我。 我听了这话，气直往上冲，倔强地想：打死我也不信，它就不会跳出一个双来。 刚才一局，庄家把赢我的20张纸赔给所有其他人还有一点剩余，但他开心不起来，他也不信手中的玩意竟然不听自己的使唤，一直开单。他重新抓起骰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在空中飞快地摇摆着。“滴答答，滴答答……”，那色子在酒杯里撞击出清脆的声音，仿佛顽皮地挑逗我们：“你猜猜，你猜猜，是单还是双？”庄家的双臂在大家的头顶上挥舞了许久许久，直到他确信里面一定是双的时候，“咚，哗”的一声，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 “下注吧！”庄家慢慢地移开酒杯上的手，宣布着。 大家纷纷押在了单上，而我失去了慢慢捞本的耐心，就要和它对着干，我要做出一个壮举，我要一锤定音，我要孤注一掷，来验证赌博是无规律可循的，命运不是注定的。我出其不意地掏出所有的纸张，全部堆在了双的位置上！生死就在此一局，如果赢了，我就可以捞回所有的本钱，从此金盆洗手。 这是历史上赌注最大的一次，压得小赌棍们都回不过神来，全场鸦雀无声。 “你疯了？”叶平首先发问，他无法理解在老宝一直是单的情况下，我竟然会这么干，顶风作案啊。 “老子就不信，它不跳出一个双来！”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冲着他喊，怒目圆睁，仿佛和我作对的不是色子而是他。 天不怕地不怕的庄家也吓坏了，抓了抓光头，说：“太大了，我不敢赌。我要把这一局卖了，谁买？”卖局就是临时换别人做庄家，输赢和己无关，但谁也不敢买。庄家无奈，低头数了数身前的纸堆，远远超过了我70多张的赌注，说：“既然这样，我也不做怂人，只是我原和你一样赌双的，现在要赌单了。” “好，就这么定了，我要开了！”庄家双手一拍，又紧紧握了握手。 二 小赌棍们都屏住呼吸，伸长脖子，有的篡紧拳头，有的两手来回摩擦着桌面，有的擦了擦汗，有的则猛地吸进快流进嘴巴的脓鼻涕，但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赌具。桌面上是塌实地立着的碗底，碗底上是安静地伏盖着的酒杯，而那两个决定生死的色子就埋伏在酒杯里，看不见，摸不着，谁也不能确定里面是单数还是双数，也许就是这种不确定性，刺激着我们的神经，才把我们变成一个个的赌徒，我们玩的就是心跳。 我表面上很镇定，其实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我太想赢这一局了，赢了，我就可以回到过去的我，可以买个本子向母亲交代，还可以收回原来的全部财产，我的眼前将会一片光明……。可是如果输了呢？我真的不敢想象输的后果，那将面对的是永远被赌友们淘汰出局，还要面对伙伴的嘲笑，母亲的责骂，更甚者，良心的拷问---这是我第一次把钱用在了赌博上啊。想到这里，我激凌凌打了个冷战，我对我的冲动有点后悔，但自尊已经无法让我收回赌注了。 我狠命地咽口吐沫，一不做，二不休，生死在此一举了。 庄家的双手摩擦了几下裤边，又徐徐地把手伸向了酒杯。 我默默地祈祷，老天保佑我啊，开个双吧。 “开啊！” 庄家突然揭开酒杯，好似用了全身力气，把酒杯扔出人群以外！破釜沉舟啊，酒杯不要再管它，完整的还是破碎的，和我们毫无关系，酒杯直接落地了或咂到人了，也无关紧要，我们只关心那留在桌面上的色子，是它们决定我们的命运。 “单！”，“单！” “单！”…… 全场惊呼一片。这喊声如众人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如一把把钢刀剁在我的心头，难道骰子是通人性的，故意连续开17个单，以惩罚我吗？我不甘心地又仔细盯着两个骰子，是的，一个五点，一个六点，加起来十一点啊，致命的11点，两颗色子是两个分叉的剪刀，彻底剪断了我的理想，如十字架，把我牢牢地钉死在上面。 我立在那里，虽然下半身已经松软无力，但还是果断地把所有的赌资推给了庄家，认赌服输。 “走！老子输完啦，该走了，你们玩吧！” 我很窝心，但既然象英雄一样来的，就准备象英雄一样走开。 我好后悔！当初50张纸输就输了，为何想捞本呢？捞本就捞本，为什么要把钱花掉呢？买纸就买纸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慢慢赌下去说不定还能赢回来，干嘛要孤注一掷呢？想起来那50张纸真的不算什么啊，现在可好，输得一塌糊涂，永世不得翻身了！真的不能翻身了吗？不行！我不能就此罢休，我要把我的一毛钱捞回来买本子！可是我到哪里去弄赌资呢？家里我都找过了，旧的书本都已经用完，连纸屑都没有了；人家过去欠我的也都还清了；我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第二天在课堂上，竟然峰回路转，我看见了英子！英子是显华的妹妹。我曾经用一分钱换了她的一个旧铅笔盒，还一直为拣了个便宜而沾沾自喜呢。现在我只想到怎样弄点纸张，我灵机一动，来了主意。下课了，我看她在教室后窗的窗台下玩耍，我摸了过去，轻声地说：“英子，我不想买你的铅笔盒了，我想要回我的一分钱。” “可我的钱用掉了，没有了啊。”长我一岁的英子无可奈何地说。 “那我可不管，反正我不要铅笔盒了！” “那我可怎么办？”英子很紧张。 我狡挟地看了看英子说：“那你用纸换吧。” “可我没有纸啊” “听说你哥哥赢了很多纸，你想办法吧。” “好”，她点点头。 我又耍了个小聪明，市面上的价格，一分钱只能买10张纸，可我说：“你要用二十张来换，好吗？” 英子不知道行情，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我拿到了这20张纸！ 我又重新回到了赌场，还是输，因为我好象是在赌气，从来不象其他人按规律押宝。最后我又输得精光。 我又想办法去弄赌资了，这次我把魔爪深向了本学期的语文数学课本！我趁家人不在，偷偷地把已经上过课的部分一张一张地撕下来，结果呢，去掉了书的三分之二，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页面和硬硬的装订线边的疙瘩条，课还是可以上的，但上课时要用手遮住不要让老师看见，至于快要临近的期末考试就再说吧，反正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不复习也可以得高分吧。 我就这样偷偷地肢解了我心爱的书本，也仿佛杀死了自己的灵魂，身躯也渐猥亵，我象一个鬼魅从此鬼鬼祟祟，只在人少安静的地方活动，我也不敢正面家人和老师的目光。只有在赌场上，我才如鱼得水，重振往昔的雄风。 可惜，我的命运竟如此的孽背，输，输，输！我又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赌博已经把我变成了一只穷途末路的怪兽，我发疯了，我咆哮了！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想侥幸地找出可能藏在某个角落的纸张，可是一无所获。我身疲力竭地坐在地上，想，算了吧，放弃吧，我已经找过很多遍了啊，然而，那热闹的赌场又回荡在我的脑海，那些赌友们下注时畅快淋漓的身影在我眼前摇晃，还有那赢家往身前捋纸时的狂呼，那开宝前另人刺激的紧张气氛，这些都太有吸引力了！还有那张一毛的钞票在我眼前晃荡，想到这些，我站起身来，继续寻找着，就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裹在棉袄里的硬硬的东西，啊，奖状！是我前年和去年连续获得的两张一二年级三好学生的奖状！我过去从来不把奖状挂在墙上，因为，我认为，那是骄傲的表现，我只想做一个谦虚的好学生，把奖状藏在箱底。然而，对现在的我来说，奖状意味的不是荣誉，而是可以让我重返赌场的纸张，且是优质的纸张，一份可以至少换取四张普通的纸！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欣喜若狂，我的好奖状啊，也许你可以成为我发达的第一桶金，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让我重新驰骋疆场！ 我又来到了那张破桌子前，英雄样的，加入了赌友们的行列。八张纸，我只有八张纸，全部押上！屡屡的挫败和亏空已经撑大了我的贪欲，我已经没有耐心小打小闹，我要赌大的，豪赌！第一局，我赢了，8张变成了16张，我又全部押上！第二局，我又赢了，变成了32张！第三局，我又全部押上，又赢了，我有64张了。第四局，我没有全部押上，还是押了32张，今天运气真的不错，我又赢了！离我捞回一毛钱的距离只有四张之遥了，我平了平砰砰直跳的心脏，决定赌小，第五局，我只押了十张，想，如果这一局赢了，我就结束今天的战斗，换回一毛钱后，还有六张日后的赌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惜事与愿违，第五局，我输了。我火了，随后又押了二十张，我又输了。眼看我的纸张越来越少，全部押上，胜败在此一举，又输了。  就这最后一局输掉了我所有的纸张，输掉了我的奖状，输掉了我的第一桶金，输掉了我的星星之火，输掉了我所有的希望。可很奇怪，我并没有先前那样绝望和悲伤，我已经习惯了输和输后的感觉，输得我麻木不仁没有了羞耻之心，也许，这，才是一个真正合格的赌徒应有的心理素质。我仿佛也理解了，同村四队的那个孑然一身的大爷还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可是曾经输掉了所有钱财，输掉了锅碗瓢盆，输掉了房子，还输掉了从其他村民那里偷来的油盐酱醋，最后竟然输掉了老婆！ 我不再觉得昏天黑地，还因为，经历了这几天的事情，我已经相信了，绝望的不存在，只要你想去做，不要有任何顾虑，就一定有办法。 　　三 晚饭后，我一个人在夜色下徘徊，思量着怎样去筹赌资。深一脚低一脚地走在田间小路，齐腰深的蒿草打湿了我的衣服，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也不管草丛间的蛇虫，一个人径自走向田地的深处。我忽然发现我走到了“二亩七”，这是我们村的坟地，全村和邻村所有的死人都埋在此地。大小新旧的坟冢安静地伏在那里，错落有致。我从小就胆大，不知道害怕，因为我不相信鬼神的说法，而此时最关心的是：这里能不能拣到纸张啊？ 这里很潮湿，坟冢顶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轻烟。我忽然在一个新坟前停下脚步，看到了一些未燃尽的纸钱，好似发现了新大陆，可转念想到，赌场上是不认这些纸钱的，但我象吸毒者瞅见了香烟，脚步迟迟不肯离开，还是俯下身去拨了拨纸灰，当然没有找到我想要的。就在我转身的时候，瞅见旁边有一泡大便，有大便就有可能有纸张！我这样想着。果然，一个纸团歪在一旁，我拾掇起来看了看，象专家在鉴别古董的真伪，上面粘的大便太多，太脏了，没有办法使用，我很失望。但是我突然眼睛一亮，计上心来，我想出怎样去聚集纸张了！我为什么要在坟地里找擦屁股纸呢？茅坑啊，我为何不去茅坑里去搜寻，去偷呢？ 我象一个孤零零的鬼怪，离开了坟地，走时，我的灵魂已经变得和这块坟地一样潮湿，昏暗，肮脏而又诡秘，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刺激，我宛如已经变成了鬼，一个身藏在暗处的鬼，我可以偷窥到别人，我统治着黑暗，而天明，我又作为一个人活在村里! 我们村的茅坑都建在屋后，我想先看看我家左右邻居的。尽管我知道，他们都和我家一样穷，很少用纸擦屁股的，大多用芦苇棒和麻梗来回刮几下股沟，草草了事，但我还是想去看看，碰碰运气，因为对左右邻居家的厕所我轻车熟路，也了解他们上厕所的规律，不至于会遇上他们，很安全。果然不出所料，在他们的厕所里，除了能借着夜色隐约见证恶臭的空气，潮湿的地面，挂满大便的缸沿，蠕动的蛆虫和擦过屁股的树枝外，什么也没有，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看来窝边草是吃不到的了，只好去范大爷家看看。 他家的厕所也在屋后，但厕所的周围多一圈柳条篱笆，我必须翻过篱笆才能到达目的地。我把茂密的柳条扒开一个豁口，费力地跨过一只脚，就在我准备拔另外一只脚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咳”的一声，吓得我双手着地，还来不及跨过去的腿挂在篱笆顶上，就这样头下脚上地静止在那里，象被谁点中了穴位，一动不敢动，怕惊动了那个咳嗽的人。他就是范大爷，一个身高一米九的壮汉，黑灯瞎火地站在后门口端着茶杯眺望远方，他并没有注意到我，而我，屏住呼吸，更不敢动。良久，我终于听见“咣当”的关门声后，才松了口气，收起挂在篱笆上的腿，双手爬起来，手腕僵硬，手掌发麻。我稍息一会，见他家的房间后窗的灯光亮起，确认他不会在短时间内再有开后门的可能，迅速闪进茅房，发现一无所有后匆匆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我又象一团人形的烟雾飘在了村后的田地里。 先前的欲望象一针兴奋剂使我身体坚挺有力，精神抖擞，也另我不顾一切，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而此刻，一次次的失望让我全身松软下来，想想刚才的一幕还很后怕：如果我被发现是小偷，乖小孩的形象将破坏殆尽，我一直亲热地呼喊的“大爷，大婶”们将怎样地看待我，我又有何面目在他们面前自由地玩耍呢？ 我想撤，我想回家，可一想到，没有赌资，就没法和小朋友们一起在赌场里混了，身体就飘离了家的方向。我暗暗决定，我的下一个目标，也是我的最后一个目标，就是小飞家了。 小飞长我三岁，很撒野，经常吃我四哥的拳头，他反过来把气撒在我身上，让我吃了不少他的拳头。想想他那又重又硬的拳头，不寒而栗，但小飞家很殷实，厕所藏纸的可能性很大，我想：哼，既然明的打不过你，就来阴的，偷你家的厕所。为自己的偷盗行为找到了合理的理由后，我壮了壮胆子，来到他家屋后，可我又吓了一跳，不敢立刻下手。 要想走到厕所，我必须路过他家后门口，可是这么晚了，他堂屋里人声嘈杂，好象左邻右舍都在他家开会。屋里昏暗的煤油灯光穿过敞开的后门狭长地铺在了后门口的场地上，象一排尖刀封锁了我去厕所的路。太危险了，万一闯进灯光被屋里的人看见怎么办？我在走廊下来回踱步，想：如果被发现，我就说正好路过这里，拉肚子要上他家的厕所。想好后路，胆子大了，我拉开架势，猛地窜了过去，只是一瞬间，灯光劈在了我的身上，我的人影在灯光里一闪既逝。听见身后屋里的嘈杂声没有被打断，我放心了：谈话投入的人们并没有发现我。 我迅速躲进了厕所，暂时安全了。他家的厕所收拾得非常干净，地面又干又平，一尘不染。我扫视一遍，未发现枝棒也没见纸张，但看见一个空纸篓，纸张也许就藏在某处，但心情紧张的我无暇仔细寻找，因为我很担心：屋里那么多人，有人出来上厕所怎么办？一不做，而不休，我干脆转过身来，扒下裤子，蹲了下来，做大便状，想：即使遇上了人，他也只会很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上厕所，而不至于把我当小偷吧。如此想着，安心了不少，仔细寻找着目标。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我无意中抬头，把我高兴得差点掉进了粪坑里。书，一本书别在屋顶的椽子上，厚厚的。我站起身，拉起裤头，立刻抬手把书从椽子里拽出来。哦，真的是书，一本很完整的书，真奢侈啊，用这么好的纸张来擦屁股。封面还在，上面写的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小飞家把这些思想喂了屁眼，要是十年前可以把他全家送进牛棚。我只想弄几张纸使唤使唤，可真得到了这本书的时候，我却有点惊慌失措了：只想做个小偷，没想成大盗啊！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上了贼船，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我捋起汗衫，把书插在裤衩的松紧带里，捂着肚子，狂奔而去。 我一下子成了富翁，但不敢暴富，毕竟是不义之财。这本书象是从银行抢回来的钱，不敢放肆地去用，完整地在家藏了几天后，我终于憋不住，开始一张一张地分尸。 从此，我一直沉迷于赌博，虽然那一毛钱最终还是没有赢回来过。 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了十二属相的命相说明，说鼠：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有敏锐的洞察力；为人亲切和气，幽默风趣；感情丰富，但遇事敏感，容易误解别人……。说得太准确了，和我太吻合了，我信奉了这样的命相，也就坚定不移地相信了命相里的最后一句忠告：好赌，但不着迷，如能戒赌，日后必将成功。 后来，纸在市面上慢慢地消失了，我们开始赌钱。我没有多少钱，也偷不到钱，所以只能偶尔赌一赌，但赌瘾一直还在。 虽然越来越远离了赌博，可那赌博的欲望总象藏在黑暗的某个角落，经常冷不丁地跳出来。 后来，全村通了电，第一次意识到，夜晚还可以和白天一样亮堂！ 再后来，全村买了第一台电视机，小小电视可以让我看见全世界，电视瘾开始在我心里慢慢积累。 而一部“射雕英雄传”，更让我着迷，整天白日做梦：我就是那个傻傻的郭靖，那个调皮俊俏的黄蓉就偎依在我的身旁。 从此，我又步入了在黑暗中偷趴人家窗户，寻找黄蓉的漫漫夜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