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中）

山泉

一、 童年的年味（中篇）

小时候，家人为了过年，要忙碌一个腊月，即使到了三十这一天，也闲不下来。

　　一大早，哥哥挑着水担去村口水井排队挑水，一上午跑几个来回，才能把水瓮加满水。姐姐打扫院子，从后院扫到前院，再把大门前扫得干干净净。父亲用背篓把柴火从外面背回家，堆得整整齐齐。母亲在灶房忙碌着，准备年饭。

　　下午，哥哥和我贴完对子和门贴，父亲提着香火和烧纸，领着我兄弟俩去祖坟请"先人"回家。回家后，把哥哥写好的两个"牌位"放在祭台上，分别供奉"列祖列宗和奶奶"。大户人家还要挂族谱，祭祀更隆重。

这体现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崇祖念先的美德。

我的父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他敬重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经常向我辈灌输"光宗耀祖、知恩图报"的思想。每到逢年过节，他都很重视祭祖。傍晚，父亲把礼馍、糖果供放到牌位前，点烛上香，接着，招呼我们姊妹磕头，并司祭拜礼。祭祀完毕，我们全家人才能吃年饭。

我的父亲母亲

除夕夜幕刚刚降临，村里的爆竹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火花划破夜空。这时，我和哥哥急忙把家里的大炮（类似雷子）和鞭炮拿到家门口，哥哥用香烟点火，先放4个大炮，告造声势，于是，小伙伴们闻声围了过来。我站在门前石碌上，用一米长的竹竿挑着一窜200响的鞭炮，由哥哥用香烟点燃，鞭炮瞬间"噼里啪啦"地炸响，火花四溅，硝烟弥漫。

还没等鞭炮燃尽，小伙伴们就扑了上来，用脚踩地上正在燃烧的鞭炮，打着手电简，在地上拣没燃烧的鞭炮。男孩子都是这样，一个正月追着炮声赶场子给自己拣炮。拣来的炮有两种玩法，一是零星的随机燃放，二是把炮剥开，收集火药，装到玩具火枪里玩。

那时的农村孩子很勇敢，年少不知风险。抢炮时，经常发生衣裤和鞋帽被炸出窟窿、手被炮炸伤的现象。

记得，有一年正月初一傍晚，我在家门口放大炮时，左手拿炮，右手拿了一炷正在燃烧的香，点炮时，由于紧张手发抖，香火对不上炮捻子。当抬头 张望的一刹那间，"嘭"地一声，炮在我手里爆炸了。我只觉得手一阵火辣辣的麻疼，第一反映是手被炸飞了。愣了半天，回过神后一看，手还在，但手掌已经发黑。幸运的是，那时的大炮是用火药制作的，威力并不大，要是如今的雷子，后果不谌设想。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放大炮了。

　　我和哥哥放完炮，父亲招呼全家人开始吃年夜饭。母亲和姐姐准备了四个凉菜，分别是炒肉丁，冻肉、凉拌莲菜和粉条拌豆芽。热菜是一大碗肉（上面是大片肥肉，下面是瘦肉块）和一大碗烩菜（有豆腐、粉条、白菜等），主食是大米稀饭、馍和包子。

　　父亲从柜盖上拿了一瓶"西凤酒"，（其实是父亲为了省钱，在瓶中灌地是低价的散酒），把酒倒在酒壶里，然后拿了一个白瓷小酒杯，斟上酒高兴地说，"一年到头咧，今年风调雨顺，咱家有长款（生产队里分了一百多元），一家老少平平安安的，日子好着呢，咱全家高高兴兴过个年。我爷们喝几杯酒，你娘几个吃菜。"父亲说着，"吱啦"一下，把一杯酒干了，大家开始动筷子吃菜。

接着，父亲把空酒杯递给我哥，让我哥自已倒酒喝。母亲、姐姐和我不喝酒，吃着热菜，说着闲话。父亲和哥哥用一个酒杯交替喝着，喝到兴奋时，父亲突然把举到嘴边的酒杯又递给了我，"爹说你也快长大了，学着喝点酒不怕啥，男人嘛！"这正合我对白酒的好奇心，当时心想，为了当个男子汉，学着喝一怀能咋？

我赶紧从炕上站起来，从父亲手上接过酒杯，看了看父亲和哥哥，一口干了这杯酒。可当把一杯酒猛地喝下去时，一股火辣先从嘴唇开始，触及舌头，刺激喉咙，直接穿透到胃里，当即呛得我差点吐了出来。当时，母亲看着我心疼不已……

以后，从小到大，我不再喝白酒，直到工作以后，才开始喝点白酒。

一年到头，一家人围着炕桌吃团圆饭，这是一年中最丰盛的饭，也是吃得时间最长的饭。其乐融融，充满着快乐和幸福。

除夕晚上守岁，一家人围坐在炕上，我坐在炕墙，吃着花生、瓜子和水果糖，父亲坐在炕边抽着旱烟，哥哥坐在柜台那头喝着茶，议论着生产队里的事，商议着家里来年的打算。母亲和姐姐从柜里，把全家人的新衣服拿出来，摆在炕上，让每个人都试穿一下。那时家里穷，布料短缺，衣服基本上是用母亲和姐姐织的棉布做的，棉衣棉裤几年换一回，所谓新衣仅仅是罩衣罩裤罢了。

七十年代初，洋布（机器织的布）逐渐替代了粗布（手工织布），布料的品种和花色也逐渐多了起来，但那时，买洋布有限制，凭"布票“供应。在农村，除了女孩穿花衣服，其他人的衣服都是以蓝色和灰色为主，小男孩和男青年都追求穿一身绿军装。

令我难忘的是1971年过年，姐姐给我买了一件绿军装上衣，由于没有合适的绿裤子，则买了一条蓝色裤子。试穿倒是挺合身，但与绿军装不配套，我内心有不悦，但又不忍心怨姐姐，便安慰自己：上身穿绿军装，下身穿公安蓝裤也挺好。可当大年初一在街道上看到男孩子们穿上一身军装特别帅气时，我一下子不高兴的跑回家。到了晚上，我心里仍纠结的看着自己的蓝裤子，突然发现裤子变绿了，一阵惊喜，其实，是蓝布在灯光的照射产生的幻觉而已。

当晚，我梦见自己穿了一身正规的军装，参军了。

夜深了，母亲从炕墙席子底下，取出了用手帕包裹着的钱，先给了我5张2角钱，我随即磕头接过压岁钱。接着分别给姐姐和哥哥一人5元钱，姐姐哥哥推辞道：我们都是大人了，弟弟还小，给他就行了。母亲说："再大都是妈的孩子，你们是大人了，手上应该有零花钱。"

在家人们守岁的闲聊中，我手握着压岁钱进入梦乡。凌晨，隆隆的炮声把我惊醒，母亲摸着我头，满怀深情地说："新年到了，我娃又长了一岁，睡吧，明早早点起来。”我又安然入睡了。

大年初一早上六点多钟，父亲就把家人叫醒，让哥哥争取放响这条街上第一开门炮，家里争取早点吃完早饭。父母一生勤劳，争强好胜，不甘落后于人，从来不睡懒觉。随着远处传来星星点点的鞭炮声，我在睡意蒙胧中，被母亲叫醒，穿上新衣服在家门口看哥哥放炮。炮刚放完，姐姐招呼我们吃新年的第一顿饭--"汤汤面"。

"汤汤面"是我们武功县及周边地区民间广泛用于待客的主食，过去，只有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等重要活动才吃汤汤面。故名思议，汤汤面以汤为主，一碗汤面中，比韭菜叶还细的面条只有一大口那么多，亦美其名为"一口香"。制作时，一个锅烧汤（上等的汤是以鸡汤为主），汤里加上调味品和菜子油，临出汤时，汤里飘上葱花和旗形薄鸡蛋饼（因此，又称"旗花面"）；另一个锅下面条，然后，挑一筷头的面条到碗里，放上鸡肉丝、海带丝和黄花菜等臊子，最后浇上一勺滚烫的汤，这样，一碗香喷喷的汤汤面就做好了。

陕西人吃面一般用大碗，而我家乡的汤汤面有特制的小碗，口径小且深度浅，主要是因为面条少，待客时，客人吃得快，为了及时供上汤汤面，主人端面时，一木盘要放六至九碗面，如果碗太大，不仅费汤，而且沉重，因此，待客端面时，小孩子是端不起盘的。

姐姐端了一盘汤汤放到灶房外面的饭桌上，一股香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升腾，父亲先端了两碗放到祖先的祭台上，然后，我爷仨开始吃汤汤面。我一碗接着碗一地吃着，三碗、五碗、八碗……一口气吃了十几碗，直到吃得胃涨肚圆。

汤汤面才是我家乡真正的年味！

我家早早的吃完汤汤面，天快亮了，街上的炮声才开始密集起来。这时，该到了我撒欢的时候了，我急忙奔到街道上，追着炮声，和小伙伴们一家接着一家的去拣炮。

早晨，在各家吃完早饭之后，我们要好的小伙伴相约结队，去给熟悉的、年龄大的长辈拜年。街东头的大爷，西头老奶奶，南面的伯伯，北面审审，一家一家的磕头拜年，一角二角的收压岁钱，一把一把的装着瓜子、花生和水果糖。一个上午下来，小伙伴们收获满满，压岁钱收了好几块，新衣服所有兜兜里塞满了花生和糖果。

我们家乡， 正月初一和初二一般不走亲戚，这两天人们以休闲娱乐为主，那时，提倡节俭，反对"封建迷信"，所以，禁止耍社火、唱古装戏等。只有村上的高声喇叭，唱着革命歌曲和革命样板戏。男人们在街上三个一团，五个一堆下棋、丢方（类似五子棋）、听人说书。年轻人在村小学打蓝球、乒乓球。妇女们在一起拉家长、说笑话。女孩子互相比新衣服，踢毽子、跳绳、跳房子。我们小男孩子则放炮、"玩枪打仗"、打四角、滚铁环、藏猫……

　　正月初五以后，长辈开始回访晚辈，舅家给外甥送灯笼。我小时候的灯笼有透明小宫灯、纸折的莲花灯和火晶柿子灯等。

一到晚上，小孩子们挑着舅舅送的灯笼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互相比试着，看谁的灯笼漂亮，谁挑的灯笼多，还时不的在一起碰灯笼，一旦碰燃灯笼，常常引起哭闹和喊叫。黑夜里，一窜窜灯笼象天上的星星，在街上飘动。

从正月初三开始，人们开始走亲戚，女儿回娘家，外甥看舅舅，晚辈看长辈，拿的礼品一般是十个大礼馍。此间，朋友、战友和同学等平辈互相拜年，礼品一般是点心、白糖和烟酒等。

　　我小时候打灯笼，也曾有着忧伤。那是因为我只有一个舅舅，而且在100里以外的咸阳，路太远加上交通不方便，舅舅过年无法给我送灯，所以，每逢过年打灯笼，都是父亲给我买两个灯笼。我挑灯笼和小伙伴玩耍时，看到别人的舅舅多，一杆子挑四五个灯笼，并且在蜡烛燃尽后，还可以另换一批灯笼，羡慕不已。

　　由于我的灯笼少，怕燃着，所以，打灯笼总是小心奕奕。有一次，我的一个灯笼被别的小孩碰着，烧了一个窟窿，伤心地哭着回了家。尽管父亲第二天又给我买了两个灯笼，但我知道这不是舅舅送的。

春节走亲戚是民间加强交往，增强感情的优良传统。如果说大人们对走亲有所考虑和选择的话，那么，我走亲戚则是不论远近，只要是亲戚都乐意走。走亲戚可以吃好吃的，可以挣压岁钱，可以发现好奇的东西……

待客，是每个家庭的大事，客人来到家里，即可互相了解各自家情况和交流感情，又可向客人展示家庭状态和厨术，因此，人们对待客都很重视。

招待客人，一天要吃两顿饭，早上喝酒、吃汤汤面，中午喝酒吃菜和馍。客人早上来到家，首先上桌吃早饭，一般上四到六个凉碟子，包括凉调瘦肉、猪耳肚丝、冻肉、肉丁、凉拌莲菜和粉条拌菠菜等，由男主人先陪客人喝酒吃凉菜，女人负责下面，大孩子负责倒茶端饭。喝完酒，开始上汤汤面，男主人陪客人吃着，其他人一盘一盘端着，直到客人吃好为止。

记得，有一年我家待客，吃完早饭后，我的母亲在灶房悄悄的埋怨我的父亲："你陪客应该招呼客人吃好，自己能不能吃慢点、少吃点？我下面跟不上，娃端面来不及，你不怕人家客人笑话咱？”父亲不好意思连声说"我忘咧，我忘咧！”母亲接着交待："你陪客人吃晌午饭时，千万别和客人争着吃，咱家今年分得肉少，蒸碗里只有几片肥肉，下面垫的是豆腐和白菜。酒你也少喝点！“

唉，当年生活不富裕，还得硬撑体面让客人吃好喝好，真是难为了陪客的父亲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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