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口，有棵冬青树（短篇小说）

十月枫叶【原创作者】

爱的力量不可估量，而苦难赋予人的力量，也同样不可估量。 —— 题记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豫南农村。农历十月中旬就下了一场大雪，沟里塘里就都结了薄冰，并出奇地冷。一户农家低矮破旧的茅草屋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婴儿柔弱的哭声。一家子人赶紧推门进去，七嘴八舍地问接生婆是男孩还是女孩。见接生婆笑而不语，都猜出个八九分了，一个个也垂头丧气地走出了门。荣升爷爷奶奶的蛮子夫妇更是噘着嘴、阴沉着脸，气的连碗水都不想给接生婆倒。 女娃也是娃，也是一条命啊！年轻的父母看着女儿的小圆脸儿依然很高兴。憨厚的爸爸笑着问:“爹，娘，给你孙女儿起个名儿呗”？ “哼，一个臭妮子，还怪金贵哩。”不到五十岁的年轻奶奶，摆着粗壮的手示意拒绝。儿子识趣地咧嘴笑了笑，回屋去，对媳妇说就叫妞妞吧。但是他不知道，从此他们也就开始了受家里老老少少白眼的日子。因为妞妞的爸爸是长子，爷奶做梦都想得个长孙。而妈妈更是为此付差点儿搭上命，整整挣扎了半天一夜，总算生下来了，母女平安。年轻的妈妈还是高兴地第二天就下床，照常给全家人做饭，第三天就去池塘边洗尿布。月子里不出工上地，却给全家老少每人做了一双新鞋。 尽管小两口千方百计讨好一大家子，然而全家人仍没一个人多看一眼妞妞。尤其是公公一听见孩子哭，就骂骂咧咧地甩手出门去。任凭两人求着好话说尽，还是没人愿意哄孩子。妞妞没人愿意陪，妈妈就只能天天把她捂在被窝里。白天和别人一样下地出工，队长让歇工的时候，就跑快回来喂孩子，妞妞醒了哭，哭累了就接着睡。就是这样，妞妞长到了八个月，小脑袋也明显睡扁了。 有一天，妈妈趁歇工回来喂奶，发现妞妞口吐白沫，脸扭着脖子拧了一百八十度，翻着白眼不醒人事。妈妈吓得忙抱上地，让长辈们看，都说这孩子中邪风了，恐怕活不成了。爸爸妈妈不信，赶紧借了钱抱着去县城看病。这才为妞妞捡回了一条命。前院善良的花婶就忍不住找到蛮子嫂说:“嫂子呀，妞妞不能再睡了，再睡长这么俊的小妮儿就成傻子了。那可是你的亲孙女儿，你咋忍心呀？” “我这大大小小一堆死孩子，谁帮我管呢？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还是操好你自己家的心吧。”奶奶回答的干净利索，拍拍屁股走了，留下花婶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又有一天，妞妞妈又趁歇工小跑回来喂奶时，床上却不见了妞妞。她哭着屋里屋外，角角落落到处找。到最后才发现，刚学会爬的妞妞，从床上掉下来头上磕了个大包，床下还有一小片血。苦哑了嗓子，又，爬进了鸡窝，睡着了。妈妈痛哭了一场，抱着她上了地。找个围巾把妞妞捆在自己身上，从此走哪带哪。 　　妞妞从那以后就开始了与爸爸妈妈一起，接受着风吹日晒或雨淋，每天围着村子过着“走南闯北”的日子。三伏天锄地，妈妈把妞妞捆在背上，一圈下来，妞妞小脸儿通红、满头大汗淋漓，头发毛汗湿得像水洗了一样。村里的人们看到，都可怜的不得了。 有天收工路上，几个妇女看着妞妞晒得得黑里透红的小脸儿，都围上来出起了主意说:“你别管她高不高兴，只管给你婆婆放那，她不管你就说老了你不养活她”？ “我不敢，我一看她阴沉的脸就腿软，心也跳的厉害”。 “看你那成色！她是鬼呀还是神啊？”邻居二婶家的儿媳妇小宁在旁边打气道。 “你那几个小姑子天天没事儿，让她几个给你哄，就说不哄就不给她们做鞋穿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拱火，但是妞妞妈还是直摇头。却不曾想被村里的长舌妇听见了，马上给蛮子老婆学学。晚上蛮子两口子把儿媳妇痛骂了一顿，蛮子一脚踢倒了刚收工回来，手里端上碗热粥的儿子，顿时胸里烫了一片泡。却视而不见地说:“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烦我，滚远远地去。”然后赶出家门，让他们自立门户。 小两口背着一床破被子，带着女儿住进了村外的牲口棚。村里人有的拿来了一口带个洞的旧锅，有的拿来一根擀面杖。又向队里借了点儿麦子磨成面，这就另起炉灶了。牲口房里，每天苍蝇蚊子嗡嗡叫，小两囗只有不停地打扫才能保持干净清爽，这样就减少了苍蝇和蚊子。每天晚上要起来喂牲囗，他们也从不嫌费事，没过几天，那些牛呀，马，骡子，驴子，都被他们喂养的毛色光亮。生活非常清贫，小两口却相亲相爱，勤勤恳恳，倒过得非常幸福惬意。没过多久，眼红的老两口又给儿子提出来:“你每个月的工分要给我们一半儿，我们把你养大，你得帮我养你弟你妹。”儿子二话不说也答应了。 整个三伏天，妞妞每天都跟妈妈一起上地。八月十五过后，妞妞已经十个月了，妈妈把她放在一张旧席片上，摸着她的头说不要动，草丛里会有大虫子咬手指头。等人们锄了一圈儿地回来，看她依然在那里，“稳坐钓鱼台。”到了学会走路，被石块绊倒，庄稼划伤都是家常便饭。小脸儿通红、满头大汗淋漓也已是司空见惯。 爸妈心疼的不行。可是家里那么穷，连一把雨伞都没有，怎么办呢？爸爸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跑到几里外的南山坡上，费尽周折才找到了一棵树。这是一棵冬青树，树干比较光滑，像铁掀把一样粗，上边油亮的绿叶儿，在妞妞的面前摇晃着。妞妞看着伸出一双小手拍着，小嘴张着开心地笑着。 妈妈问：“起一棵树咋跑那么远的路啊，随便栽一棵都行！” 爸爸憨厚地笑着说：“冬青树一年四季都常青，妞妞站在树下咱老远就能看见啦。这树枝繁叶茂也正好给妞妞遮太阳挡雨淋。冬青树也不长虫子又耐寒，风吹雨打都不怕。”于是，小两口抱着妞妞，抬一桶水，把小树栽在了村北长身地的路边。 　　爸爸隔三差五地就给冬青树浇水。眼看又发出了很多嫩绿的叶子。而小妞妞也一天天的长大长高。冬去春来，冬青树长出了无数嫩绿枝条，妞妞也从开始坐在席子上到站起来蹒跚学步。从伊伊哑哑的学说话到拍着小手学唱歌，给干活劳累的村里人带来很多快乐。 七月多雨，牲口棚开始里里拉拉的漏雨，因为队里也很穷，小两口就趁妞妞睡着时冒雨和泥巴，然后爬上房顶修整。刚醒来的妞妞看不见爸爸妈妈，就出门去找。她头上淋着雨，脚下踩着泥，一步一滑地往村子里边走，走到大坑边一滑就掉到了里边。这一幕正好被房上的爸爸无意间抬头看到了，他顾不上说话，直接跳下房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冲进坑里抱起女儿。 妞妞又得救了，然而爸爸的腿却因从房子上跳下来摔伤了。村子里的人纷纷赶来，这家拿来几个蛋，那家拿来一包糖，对着这对苦命夫妻唏嘘不已。此后有一段时间，妞妞就陪着爸爸在家里，只有妈妈去挣工分。爸爸就在树下，用树枝教妞妞写字，画圆圆的太阳，弯弯的月亮。 从此，妞妞也成了村子里大人们上班时间的焦点人物。站在树下等妈妈时，就捡起脚边的小树枝在地上乱画。看见一朵小花，一棵小草，就一遍一遍的画起来。大人们都夸她画的像，爸妈也都鼓励她，可以看见什么画什么。于是她开始画小树，画蝴蝶，画白云，画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再后来她画远处的山梁和村庄，连飞驰的火车和田间的小鸟都逃不开她的眼睛，一遍一遍地出现在田间地头的“画版”上。 　　妞妞六岁了，妈妈就把她送到学校了，免得再天天跟着自己上地受罪。但是每到星期天，妞妞还是会跟着妈妈背着小书包上地。坐在和她一起长大的树下认真学习，二年级就成了小学校里出名的小画家。学习也是名列前茅，是班里的小班长和老师的得力助手。 冬青树开花了，一簇簇的小白花清香淡雅，引来了蜜蜂和蝴蝶上下翻飞。也惹得人们或远远翘首眺望或树下乘凉。成群的小伙伴们也常常和妞妞一起到树下跳跃玩耍，跟着她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和画画。 妞妞12岁时，得了黄疸肝炎骨瘦如柴，往日红润的小脸儿也蜡黄蜡黄。爸爸妈妈总是愁眉紧锁，常常背着她步行到县城，到市里大医院看病。好不容易才给妞妞医好了病。第二年，爸爸却又腰痛难忍，查出患了肾结石病。本来就贫穷的家庭又雪上加霜。没办法时妈妈经常抚摸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痛哭不止，这也让孩子们过早的懂事了。 此时已经包产到户，由于爸爸的病时常累犯，很多男人干的活妈妈就承担了起来。有一年在晒麦子时，妈妈又摔断了胳膊。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患难夫妻见真情。 人生就像一场戏，但又不是戏。现实并不是都像演的一样多灾多难之后必定会飞黄腾达。如此的家境，那个不重视文化的年代。妞妞即便是梦想很美好学习再优秀，到最后还是没能逃脱农村女孩子的宿命。高考以六分失利落榜，理想搁浅，各项学习目标也无疾而终。 懂事的妞妞没有为难爸妈，不哭不闹，下地劳动去了。几天下来，她嫩白的小脸儿就晒得白里透红，庄稼活儿也都干得像模像样了，这也很快引来了媒人接踵而来。但一有人给她介绍婆家，她就想都不想说不嫁。这可急坏了爸妈!而她又常常站在树下发呆，就有人笑话这小丫头是不是有点儿傻？后来有人知道她在写诗，然后有人知道她在投稿，然后受到越来越多人说媒，和笑话。再后来,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受媒妁之言，出嫁了，生子了。一切看似都顺理成章，却遗憾重重与愿望失之千里！ 农村的男人,大多都是不会疼老婆不会爱孩子。女人一辈一辈地生孩子，做饭洗衣服,任劳任怨,而男人稍不如意还要打骂出气。妞妞与别人毫无例外，两口子拌嘴，打架,和好，再打。 人生就是一个坎儿接一个坎儿，但是我们要相信每次都能过得去。无论什么事，十年二十以后再回头看，人生再难不过如此。善良的人们也总是自我安慰着，充满希望地生活着，热情而安份地活着。相信苦尽之后会甘来,老天爷迟早会看到和眷顾。树在一年接一年发芽，孩子在一年比一年长大，人生也会不断在变化。 因为村里修路，妞妞的冬青树需要移走。爸爸费了半天时间把树枝都锯掉，又找人帮忙把它移栽到了村子里的老水井旁。然后又和当年一样施了肥浇足了水，倍加呵护。 　　如今，村子里人经常会看到，人到中年的妞妞依然每天面带笑容。暑假的时候，她在家里办了托教班，起名叫“冬青树托管”，免费教村里的孩子画画，辅导作业。也时常为冬青树浇水、施肥。她依然喜欢抬头仰望，看在蓝天白云映衬下的满树翠绿，并笑着回忆那些艰难而美好的过往。 北方的农村，村庄已万木凋零，而老冬青树依然傲立于寒风之中，频频向风雪招手。重重叠叠墨绿色的叶片厚重而坚硬，带着经历过沧桑的质感，却油亮地闪着冷峻的光泽。 每当春寒料峭时节，树口那棵冬青树也总会第一个仰起头，向着太阳伸出无数新芽。这里，也总是村里盛夏乘凉的好去处，浓密的荫凉里，老人们也总会不厌其烦地讲起当年的故事。 秋天，冬青树的果实压满枝头，历经无数风雨而异常茂盛。妞妞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爸爸，身边跟着总是带着笑容的妈妈。爸爸看看女儿又看看大树，回头再看看女儿，不知不觉已经老泪纵横：“妞妞，爸妈没有本事供你上大学，实现你从小的梦想。还让你受了那么多苦累和委屈，你恨我们吗？” “爸，您说的啥话啊？一家人说话哪来的恨字呢？上天安排让我们是一家人，就是要让我们在这些特定的环境里相互扶持。每个家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有种种不易，我们要共同变得更加坚强和乐观；困难也会让我们更加懂得珍惜和感恩。您二老在我们儿女心里就像这棵冬青树一样，给予我们无穷的力量和永不磨灭的希望。生活的道路不止一条,只要我们脚踏实地的努力去走好了每一步，心里就无愧无悔，人生也总会越来越好。” 妞妞眼里含着泪花，抬头看着蓝天白云下苍翠挺拔的冬青树，像对父母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