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起了,已经做了五年义工的 Lisle 警察局发来一封邮件,说乡里的新冠测试点急需志愿者,我就去报名了。很快接到电话,赞美过我的奉献精神,问过一周可以工作几天,就要我6月10日这天去培训。<br><br>培训用了半个上午,有三个人讲解了流程、安全等,然后参加培训的几十人分成几组,轮流到不同的岗位上演练一遍。<br> 图:60页培训文件中的两页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在雨中嘻嘻哈哈地 “接待” 来车,给车做标记、发单子。我突然意识到,自已以前从没做过户外的工作,全是在办公室里坐着。</span></div><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inherit;">简史</b></div></h3> 6月11日早上5点,我们 DuPage 乡的 Community-based 新冠测试中心正式开张了。那时天还没亮,我们就在大门口支起帐篷、摆好桌子。11日和12日算试运营,只有医疗从业者和消防、警察被通知到中心已经开张的消息,所以每天只有几十个人来测试。借这几天把流程走一走,车流大时就不会出大错了。到了月底,最忙的周末也只有一二百人来。当然,在诊所、药房、医院、实验室也可以测新冠,但是我们这里规模比较大,每天有400到600个测试包,来客无需预约、无需症状,也不问出处、不需付钱或者给保险信息。整个伊州当时有九个这样的测试中心,八个都是由国家警卫队(National Guards )运营,只有我们乡的这一个中心是由志愿者承担大部分具体工作。全部都是“得来速”模式,来客不下车,工作人员从车窗把测试包递进去,指导客人自行提取鼻拭子。<br><br>通知说测试中心开到八月底。当时很多人都以为,到了八月底,疫情就算不结束也该收尾了吧,学生经过漫长的网课和暑假就可以正经上课了吧… 我跟朋友们说,我现在有点危险,你们散步、户外聚会我都不参加,等九月我就来吃饭游乐。到了八月,通知说要开到十月底。我想,最热的时候已经要过去,烈日和暴雨都经历过了,再坚持两个月,好事做到底吧。<br><br>到了十月,通知说要开到年底。然后又说,不要志愿者了,因为天冷结冰,若有人滑倒摔伤,没有程序可以负责和索赔。想继续的志愿者,乡里会找一个承包商雇佣他们。彼时我在那里已经结识了几个兴味相投、只认得眼睛和头发的“朋友”,大家纷纷相问要不要受雇继续。有的要去旅行;有的要在别处开始正式的工作;还有一个,说:“我不想拿钱… ” 搁在96年我刚来美国时,听到有人这样说我会觉得他装,不过现在知道了确实有这样的,他们不爱富贵爱自由,深谙我母校精神:自由而无用。<br><div><br></div><div>我决定要有用一点。我不喜欢疫情之初四面悲歌时的无助感。在接到乡里和承包商的三个电话后,就去“公司”报到了一回,网上填了表,参加了“反骚扰培训”,于11月9日正式参加工作。办各种手续觉着又新鲜又熟悉,在医疗、牙医、眼睛、人寿保险中,只给自己挑了寿险,每周从工资里扣一块多钱保费。工资是15美元一小时,儿子说:“这么多啊!我剪草可是一分钱都没有哇!” 我犹豫着,没告诉他当时伊州的最低工资是十块钱,怕他和姐姐组成个工会来跟我要工资。刚上了两天班,接到邮件说工资涨到了25美元,最高兴的还是儿子。老公说我,以前是献爱心,现在是廉价劳动力。<br><br>自由方面就差些了。当志愿者时,我按自己的喜好每周挑两到四天来,每天只选 5:30-9:30 的早班,因为中午实在太!热!了!我戴着草帽、墨镜,穿着长袖长裤防晒,脖子上围着儿子借给我的 cooling towel, 时不时上面喷点水,可是口罩下面一直冒汗,手上因为戴手套出汗而起了泡。我体会到医护人员的辛苦。现在要求是每周五天,而且每天都是五点半到中午。我已经有了教训,就是连着五天四点半起床是相当挣扎的,所以我要求周三休息一天,他们同意了。而且,很多时候,十点一过就不忙了,我天天要求提前下班,经常十点就走了。所以,比起大多数人来,我并不辛苦。<br><br>我给自己新添了防水棉裤、防水棉靴、羊毛袜、保暖内衣、防水又可以戳手机的棉手套、滑雪风镜(发的护目镜一戴上就起雾,没啥用)。孩子们帮我算了一算,我得工作一整天才能收回投资。<br></div><div><br></div><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图:零下十一度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顾客</b><br><b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我的岗位叫 “Registration” --</span></div></h3> 图:12月下旬排班表 其实就是看大门的。有车来,我就跟来人谈话、发单子、回答他的问题,其余就是像个招财猫似的晃荡胳膊(天没亮时就挥荧光棒)让来车往我这儿开。忙的时候,大门口八条车道,每道停九到十辆车,还有旁边停车场十几条车道,每道停十二辆左右,全满。一个车道走了,再满上,如是循环。最累是一直不停地说话,而且隔着车窗玻璃,需提高嗓门。最忙的时候,早上八点就来满了六百人。<br><br>我曾要求去别的岗位试试。那时从乡卫生部来轮岗的总指挥是马克,我跟他提出后,他用半个上午的时间带我去另外两个岗位各待了一会,先自己教我任务是啥,再叫那里的熟练工带我。完了我发现还是最喜欢大门口,因为除了真正的测试人员 (他们负责监督来客掏鼻孔)之外,就属 Registration 跟来客的交流最多,可以看见有趣的人、往有趣的车里多瞅几眼。<br><br>来的多数人都和气、配合,少数人麻烦一点。<br><br><div>我:“请问你有口罩吗?没有的话我们提供给你。”<br>他:“我有。”<br>我:“太好了,那么请你带上口罩吧?”<br>他:“现在?”<br>我:“是啊,现在。谢谢你。”<br>他:“为什么?”<br>我:… 此处省略五十字。<br><br>有一个早上,我跟一辆车里的人说:“你的口罩需要遮住鼻子。”<br>他说:“可是我是在我自己的 F… 车里!这不是还有 F…玻璃么!”<br>我站着,想该怎样不带脏字地给他怼回去,想不出来,就问旁边的同事有啥好词没有。她直接叫来了保安:“这里有个混蛋跟 Tina 过不去!”<br>保安名叫来发,每天早上七点前在这里维持秩序。倒不是这儿秩序差,是因为检测七点才开始,但是很早就有人来排队,所以七点前大门口最忙。来发来发是退休警察,平时话不多、笑眯眯的,他问我哪辆车,我带他过去,他劈头就说:“你把尿片戴脖子上,对谁都没好处!现在你把它戴鼻子上!”<br>车里的人也不示弱,同样地:“我是在我自己的 F… 车里!”<br>来发:“车是 F… 你的,这地界可是F…乡地界。你不守规矩我就请你走。”<br>僵持了几个来回,车主离开了。我心里稍微有点过意不去,我感觉这人不是坏,他仿佛就是这样的说话风格。他要是有新冠,没测就走了,不是害己又害人?夏天时来过一个开摩托车的,我跟他说,必须在可以封闭的汽车内,敞篷车都不行,他骂骂咧咧地,最后也走了。<br><br>还有一天,我问司机:“你车里有宠物吗?” 他答:“如果不算我太太的话,就没有。” 当你已经走了一万三千步,说话已经口干舌燥时,就接不住这样的笑话了,我看看他的太太,不像是欢喜的样子,我就把眼睛挤得很小,表明我在笑,然后就迈步走去下一辆车了。<br><br>我对这个顾客印象深,是因为如果来的是夫妻,尤其是中老年夫妻,虽然基本上都是先生开车,而且我是站在司机一侧,可是回答我问题的基本上都是是太太。哪怕我是对着先生发问,或者给先生指出请把车子熄火(当有工作人员穿梭在车队中,怕司机不小心松了刹车撞了人或者撞上前后车)、戴口罩、不能拍照、之后往哪开等,都是太太更认真地听然后指导先生;十月前还登记电话号码,我问电话号码这么简单的问题,先生都会看向太太等太太回答。我把这个观察分享给了同事,小钱立马说:“那是因为女的是聪明的那一个啊!” 电影《少数派报告》(Minority Report)里面,英雄汤姆克鲁斯在前路迷茫时,有高人指点他去找三个先知中 “最聪明的那一个”,英雄不明所以,高人不耐烦地说:“当然是那个女的了!” 意思是,这个还用说?<br></div> 图:《少数派报告》:“当然是那个女的了!” 小钱来自挪威,在希腊的爱尔兰酒馆遇到一个芝加哥人,两人婚后在欧洲住了多年才来到美国。小钱的女儿患自闭症,但已经可以独立生活,现在一个自闭症治疗中心做保洁。<br><br>真幽默的也碰到过。来了辆车,我们四个人全拥上去,司机把双手举起来说:“你们这是打劫么?”<br><br>贴心的也有。来了辆车,司机说:“我是来测新冠的!但是你先打开我的后备箱。” 原来她后备箱里放着给我们买的咖啡、热巧克力,还配带糖和奶精。<br><br>有天来了个老年妇女,我跟她说:“你要是能用手机预登记的话,就可以节省几分钟的时间…” <br>她说:“我都来过四次了,从来都不需要预登记。” <br>我说:“不预登记也没关系,等轮到你了,会有工作人员帮你登记。现在你从这里进大门,一直往前开,到了坡顶向右拐…” <br>她说:“不,我向左拐。” <br>我:“不,你向右拐。”
<div>她:“不,我向左拐。” <br>我:“… 好吧,你开到顶,那里有人指挥交通,你听她的就是。” <br>在坡顶指挥交通的是特丽莎嬷嬷,嬷嬷以前在911呼叫中心工作的,说一不二,我听到过她在对讲机上跟人发脾气。嬷嬷一个月前做了膝盖手术,现在拄着拐站在山顶。要是来人非要向左拐,嬷嬷肯定会抡起拐来敲她一记。<br><br>看着她绝尘而去,我心里默默祈祷,祈祷自己不要老成这样一个又固执又可厌的人。其实十一月中旬以前,确实是向左拐,那时检测是在山脚的帐篷里,可是那里地势低洼,一下雨就积水,后来天更冷了,就改成另一个方向的大平房里面检测。<br></div> 图:6-11月的测试帐篷 图:搬家那天,我们冒雨移除车道标志<br> 随着冬天来临,我们大门的帐篷也拆除了,搬来了一个小售货亭,每天早上接上发电机,里面就亮了灯、开了取暖器。不忙时,我们就轮流在这个小屋内取暖。<br> 图:天寒白屋贫<br> 图:Room with a view 早上从小屋里看外面排队的车辆<br> 做的事虽小,我却收获了平静,仿佛只要能帮上一点,世界就不会变成最糟。每有人来测,我都很开心。偷闲还看见天空慢慢亮起来,云慢慢飘过去,鸟儿变换队形,雨从无到有,雪花从小变大,风从这棵树一下赶到那棵树。只要不是极端天气,我就很享受。<br> 早上的云<br>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还有,下班就是下班,不用做 PPT,不用动脑筋。为第二天做准备,只需看看天气预报,把咖啡机装上水和豆。如果这个工作又可以养家,又能保障退休后的收入,这不就是美国几十年前的产业工人吗?这批人,失业后真是失去了一切:收入、尊严、未来。</span></div><br><b>同事</b></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大门口起初没电,就有人自费买了十个野营灯挂在帐篷上,天没亮时就靠这些灯。后来 “老王” 把自家的照明大灯搬来了。老王是隔壁城市的消防局长,他是个动手大王,自带补胎充气的工具,排队的车熄了火或者瘪了胎,就呼叫他。老王还制作了宣传牌,分别写着:“减速”,“戴口罩”,“关窗”… 沿路插上。他把太太装针线的大塑料盒拿来给我们装文具,雨天就不会淋湿了。老王酷爱拉面,告诉我附近20英里哪家面店风景最好。他居然不知道 H Mart。我告诉他 H Mart 有很多方便面,有一天他很兴奋地跟我说:“你猜我昨天去哪儿了?我去了H Mart。有整两个货架的拉面!我太激动了,跟我太太视频,让她和我一起挑拉面!” </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淑芬” 缝制了松紧带的套子,大风天套在写字板上,纸就不会给吹跑。她在一所小学的食堂工作。学校三月就关闭了,她从六月到十月,每周五天,每天全天在中心当志愿者。比起她的奉献精神我就很惭愧了。</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从6月11日到11月6日,中心的志愿者总共工作了6000小时。最后,志愿者都收到一份纪念品:一位志愿者拍摄的我们工作地点的照片。这位摄影师是上海人,我没跟他一起工作过,只是在雷雨避雨时,所有人都在一个屋檐下,我们交谈过。</span></div></h3> 图:我收到的照片和证书 图:关于志愿者总工作小时的邮件。 发这封邮件的小汤在国土安全局工作。她的男朋友九月份因新冠住院抢救,还好,活下来了。十二月见到小汤时,她告诉我,男友仍然常感疲倦。但是他们两个都比以前更珍惜对方了,“以前,我们晚上到家就是各忙各的,各看各的手机,现在,下班路上我们会打电话,晚上我们经常一起说说话。”<br> 图:布告板上列着志愿者的名字和“退休”日期。 后来还组织过一次志愿者聚会,在公园的停车场,大家自带饮料。<br> 图:自封为“义工社会活动家” 的同事发来的邮件<br> 上文提到的马克,在疫情期间新当了爸爸。他告诉我,他31岁,女朋友41岁,六周产假后就要回去上班。他希望如果要第二个孩子,就去女朋友的老家加拿大,那里有一年的带薪产假。他说,自己来这里轮班时,女朋友就太辛苦,早上要喂奶、送孩子去托儿所、自己再去上班,“今天下班,我要记得回去路上买束花送给她。” <br><br>我看着他,心想这真是一个好青年。当天的晚饭桌上,我把好青年的先进事迹讲给家人听,儿子说:“有小孩就是麻烦。” 女儿说:“咱家都是你自己买花。” 老公说:“你们在说什么?买花?好呀 — 可是我们家不是有花了吗?”<br><br>当志愿者时,我周围有护士、大学老师、联邦警察、家庭妇女,以及旅游、航空、建筑…各行从业者。十一月开始,就全是“廉价劳动力”了,我接触到了新鲜的人群。<br><br>“睡衣”平时在一家搬家公司,冬天活少,就来了这里。他还是个职业足球运动员,训练、比赛都可以拿钱。他和妈妈一起在这里工作。睡衣妈单身带四个孩子,她从未结过婚,骄傲地告诉我,她没有抚养费也可以养活全家。疫情没来时,她打三份工。麦当劳新出了一种 bagel 三明治,睡衣向妈妈要,妈妈没给买,“我回家给他做了那种三明治吃。自己做,不要买!要是四个孩子都要买着吃,那怎么成!” 睡衣妈是把这事当成育儿经跟我们夸耀的,可我听了好心酸。孩子想吃麦当劳而不得,当妈的得多难受?<br><br>第二天早上下着雪,有人上班时带了一大袋麦当劳早餐来请大家吃。我问睡衣有没有吃到自己心仪的三明治,他开心地说:“吃了两个”,然后说,你看这样的大雪天,我还来上班,我女朋友比我小一岁,却像隔了一代,雪天肯定找理由不上班了。我说 ”你多大了就有女朋友”, 他二十一。我问认识多久了,他说,到12月31日刚好17个月。<br><br>睡衣自夸了敬业精神没多久,自己就没来。我问他妈,说早上叫他起床,他说不想起床。打电话请假时,被要求当天上午11点来测新冠,结果出来之前须呆家。幸好是阴性。<br><br>后来,睡衣说他正在苦思冥想圣诞节送女朋友什么礼物。我问,以前送过什么给她?她喜欢什么?睡衣说:“我送过项链、钻石耳钉、苹果手表…” 我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差点冲口说:“你这么有钱,应该请你全家吃大餐,怎么还问你妈要麦当劳?” 可是又一想,从丈母娘的角度看,这小伙子不错啊。睡衣忽然凑上来搓了搓我的衣角,说:“我想送一件这样的外套给她。”<br><br>最后,睡衣送的是 Promise Ring,这是订婚戒指前一个阶段的标志性戒指。睡衣说女朋友不喜欢戒指上有钻石,所以他挑了蛋白石的戒指,女朋友接受了,“这是不是说,她保证在你求婚时会说 Yes?” “不是,” 睡衣说。<br><br>“纳豆”出生于芝加哥的一家医院,出生第一天就被领养了。他的父母还从中国广东领养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已经硕士毕业,现在给伊州的议员 Underwood 工作。Underwood 是众议院最年轻的黑人女性。纳豆说,姐姐很喜欢老板,认为她是个好政客。<br><br>小时候,有家教给两人上中文课,可是只上了一年就不上了,因为“老师实在太坏了!” 纳豆说。怎样坏法?“太苛刻了!” 纳豆说。<br><br>纳豆的父母都是心理医生,疫情以后生意更兴隆:老客户来得更勤,新客户也涨得更快。以前每周工作40小时,现在60小时。纳豆今年收到的生日礼,比往年更隆重些。<br><br>“爸妈都是心理医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我问。“强烈 (intense)!” 纳豆说。原来每回纳豆带新女友回家,妈妈事后都要分析一遍,指出她有什么心理病态,其中一个还有边缘性人格障碍 (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妈妈说,以后遇到什么事,女友就会怎么说、怎么做,“可怕的是,她说的都对!” 纳豆说。<br><br>“那么,现在的女友,你妈妈还喜欢么?” “他们觉得她没问题 — 有点小问题吧,谁能没有呢?我妈给她咨询了两回。”<br><br>另外,只要一起看电影电视,纳豆的爸妈就会讨论人物的心理问题,“比剧透还可怕!” 纳豆说。纳豆还说,他爸爸说川普一看就是个精神变态者 (psychopath),不明白为什么会选上总统:“怎么大家就看不出来呢,这么明显的!” 我恨不能一跳三尺高:“我早就知道!”<br><br>派克的工作是清点车辆和人数。因为每天的测试包有限,把人数多了或者数少了都不行。他是英语专业,现在当“枪手”为公司和非营利机构写基金(grant)申请书。他正在构思第一部小说。我建议他写写这里,他眼睛一亮说: “题目有了!就叫 Counting COVID (数病毒)。” 他答应,将来出了书就告诉我。派克的妹妹在位于华盛顿的大学读政治学,派克本来准备开车送妹妹到校,然后留下来观礼拜登就职,后来只能跟妹妹商量,推迟到校。<br><br>佩琦正在读大学,专业是气象学。“气象学都学什么课啊?” 我问。“气象学入门、气象学1,气象学2 ,… 微积分。” 为什么学微积分?佩琦说,气象学是关于变化和变化的变化,所以微积分很重要。佩琦的理想是进国家飓风中心,她要重塑飓风预测的数学模型,更精确地预报飓风。国家飓风中心很难进吧?我问。不难,佩琦说,因为气象专业的毕业生不多,而多数人都想去搞天气预报。“天气预报,不用懂很深,就可以干了。” 佩琦说。平时她不爱说话,我们聊闲天时她从不参与,可是一谈到云、风、宇宙,她就滔滔不绝,需要干活了她会说“未完待续”,然后去干活,回来接着说。我向她请教中国的古谚,什么“月晕有风、础润有雨”,“正月十五云遮月,八月十五雪打灯” 是否科学,她想了一会,说础润有雨很显然,月晕有风则未必;以现在的科学,预测一周以后的天气都难以准确,七个月以后的天气更不准。<br><br>朗朗2019年高中毕业就工作了,他本来的计划是工作一年攒点钱,再加上父亲开餐馆的收入,2020年进大学,可是疫情一来,餐馆关门了,他现在没什么上大学的打算了。<br><br> 图:纳豆给我们拍的合影。穿雨衣的是我。小伙伴们比我更抗寒抗湿。<br> 我以前相识的志愿者,只有两个留下来,而其中的一个也在十二月底旅行去了,现在还在的就只剩一个,小鱼儿。小鱼儿是家里五个孩子中的老大,父亲是建筑工人,他们家住在 Incorporated 地方,也就是城乡的“辖外之地”,自来水不由城市供,而是用自家的水井。小鱼儿去过以色列和南美,理想是到南美扶贫。他大学欠了三万贷款,硕士又欠七千,利息是百分之六,开着爸爸的破卡车,说做梦都梦到车子打不着火。他让我猜,圣诞节他给爸妈买了什么礼物,我猜不出,他两眼放光,说买了软化水的设备,因为家里原有的已经坏了;还买了洗碗机,家里的已经坏了一年了。“你知道吗,我弟弟妹妹用手洗碗都洗了一年了!” “你怎么不洗?” 原来他在餐馆里洗盘子已经很多年,他骄傲地说,自己是洗碗工里唯一的一个白人,“他们都不把我当白人!” 他哈哈笑着告诉我。志愿者解散后,他作为最有经验的老义工,逐渐开始负责全体人员的调度和解决突发状况,他很喜欢现在的工作。我问他,最大的挑战是?他说,是安排工种和解决矛盾。<br><br>“萝卜丝” 也认为小鱼儿是个好青年,号召我们给他介绍女朋友。<br><br>萝卜丝的儿子在国会当警察。2020年警校毕业后,经过了面试、家访,还约谈了邻居,才录用的。有半年时间,儿子抱怨国会的警察是“世界上最无聊的职业”,然后1月6日,暴乱发生。幸好他没事。萝卜丝说,儿子虽然配枪,可是暴乱时上级不让用枪,只能用警棍和催泪瓦斯,萝卜丝儿子的警棍已经打断,催泪瓦斯也用完了,就用灭火器喷射 “阻敌”。从1月6日起,国会警察都不让休假,每天12小时轮班,直到新总统就职后两周。萝卜丝也从这天起,时常担忧儿子。1月20日上班开早会时,小鱼儿跟大家说,如果你做祷告,就请加上为萝卜丝的儿子祈祷,祝愿人人平安。萝卜丝说,儿子这天从早上4点开始执勤16小时。 那天早上给大家买麦当劳早餐的是大乔。后来大乔时常带咖啡、饼干、甜甜圈… 来。虽然有规定不能分享食物,但是看见吃的谁还管规矩?圣诞节前,大乔制作了十几盒千层面,有的还根据每个人的喜好:奶酪多还是少,… 等等,盒子上写上名字。我也得了一盒专制千层面,拿回家烤一烤就是午餐的硬菜。彼时我家住着个美食家,经他鉴定,味道相当不错。<br> 图:大乔给的千层面以及指导<br> 大乔是按摩师,她花了一年时间,经过700小时的培训才考到证书。她自己开个按摩店,疫情后拿到联邦的小业主补助,撑了三个月的房租水电;州里给的无息贷款又撑了几个月,现在彻底关门了。我问她,工作这么多年,没有存款吗?她说,存款不多,想留给大事急事,疫情结束、生意恢复还遥遥无期,不关店怕给拖死了。她上午在这里上班,下午去一个按摩连锁店上班,去了没多久,她发现店里安全防范不够,就辞职了。<br><br>大乔唯一的孩子三十年前死于sudden infant death syndrome (婴儿猝死综合症)。大乔说,是打了麻风腮疫苗两天后猝死的,她认为是疫苗致死,虽然医生说不是。从那之后大乔从不打任何疫苗,流感疫苗也不打。她跟我讲过一次儿子,说她离开医院前,要朋友把家里所有关于儿子的东西、包括照片,一样不留全部拿走毁掉。她这样说的时候,脸上很平静,眼睛望向虚空:“等我回到家,家里就像从没有过这个孩子。” 我问过她怎么没再生小孩,她同样地眼睛望向虚空说,不能再要了,我害怕再碰上这个。大乔单身,有两只狗,多年来都在家做宠物寄养,还运送宠物到各地的寄养人家。<br><br>在我们乡,低收入或者无健康保险的居民可以免费接种流感疫苗,我们顺便给来测新冠的客人发放传单。<br><br>我每次都多塞几张给人,告诉他:如果你和你的家人都已经打了流感疫苗的话,你可以把这个传单给你邻居。客人都欣然接受,只有一次,来客把我递进车窗的单子丢出来,大声喊道:“No!” 这人得有多恨他的邻居啊。<br><br>有好几次,大乔冷冷地跟我说:“你是铁了心要把这些传单都发完啊。” 我说:是啊,不用完就浪费了。<br><br>大乔说她坚决不会打新冠疫苗。<br> 图:大乔和我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疫苗</b><br><b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12月19日周六,收到一个短信,要我查收邮件。去看邮件,说如果想下周接种新冠疫苗的话,就要在周日晚上前登记。登记很简单,就填姓名、生日、种族(可留白)。我登记了,周一收到一个链接,点击就可选择周二到周五的任一天去接种。</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原来我们算是医疗工作者,属于接种疫苗的第一类人。这个我倒没想到。周二上午,我到了指定地方,进去报上姓名,核对了生日,工作人员问了我若干问题:有无发烧咳嗽等症状,然后就给一张表自己填,就是打疫苗前普通的问题:以前有无打过此类疫苗,有无过敏反应,… 等。</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 text-align: center;">另外还有四张纸,</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 text-align: center;">其中三张是介绍疫苗的 Fact Sheet ,一张介绍如何跟踪反应。Fact Sheet 上表明,文件最后更新日期是2020年12月,还说明,如果有更新,则可以到 https://www.cvdvaccine.com 上下载。</span></div></h3> 图:打疫苗前的问卷<br> 表格交回后,就有人带我进一个房间,有护士在里面等着,问我有什么问题没有,想打哪只胳膊。注射时不疼,没什么感觉。出了房间,又有人指点我,进了 “等候室” ,里面的工作人员发我一瓶水,看看我单子上写的时间,告诉我坐15分钟就可以走。我在这里给自己拍了照片留念。<br> 图:打完第二针疫苗<br> 当天晚上,打针的地方一按就疼;第二天整条胳膊酸疼了一天,然后就全没事了。我的两针都是这样。但不少人都是第二针反应强一些,纳豆第二天发了烧,睡衣说 “像是给揍了一顿”。只有来发不同:他打完第一针,左腿就不能动了,几个小时才恢复正常。我问他,还打不打第二针了,他说要打,因为副作用比起患新冠的风险要小。打第二针时如临大敌,儿子、女儿都来陪护,可他这回一点事没有。<br><br><div>每次接种完的两周,每天都会收到提醒短信,去网上填写今天的身体状况。两周之后,追踪汇报就变成了每周一次。<br></div><br> 图:还好,追踪问卷很简单<br> 接种点也需要临时工,所以我们还来这里工作了一阵子。我的任务同样是看大门。来了人,就问他预约的接种时间,安排他去窗口登记。如果楼里等的人多了,不能保持两米的间距了,后来的人就拿个号回到自己车里等。<br> 图:号码牌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楼里有空了,我就拿个电喇叭去停车场喊号。有时来的客人带着小孩,而小孩不让进,我就在门洞里陪小孩玩。</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12月28日这天,见到大乔,她说:“我打了疫苗了!” 可以想象我有多吃惊。原来,大乔圣诞夜在接种站值班,有个医生来打针,说动了大乔。每十分钟就有八个医疗工作者来,“这个人是怎么说动你的?” 大乔回答,她也没说特别的,但是 “她是那么热情洋溢,那么开心,我很想能够像她那样… 而且,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我想对自己做一件好事… 我想这会是件好事。” 大乔的眼里充满泪水。我不能拥抱她,只能握上拳头捶一下她的肩膀。 大乔的孩子永不能复生,可是大乔自己,终于过了一个坎。而我,自三月份以来,除了家人,我跟谁都没有身体接触,跟再亲的朋友,也是站得远远的,这下摸到一个人,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苏醒了。</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三周后大乔打了第二针,她至今完好。</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2020年年底,大家以更大的热忱迎接新年。在《青春万岁》诗中, 王蒙曾写道:</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让我编织你们。</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是单纯的日子,也是多变的日子,</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浩大的世界,样样叫我们好惊奇,</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眼泪,欢笑,深思,全是第一次。”</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虽然青春不再,我仍觉得有勇气呼唤所有的日子。新的一年,如果疫情过去,我就该干啥干啥;如果疫情还在,就只好继续抗疫。</span></div><br><b>尾声</b><br></h3> 图:最新发布 一月参加警局的网上月会,副局长告诉大家,警察们马上要打疫苗了,“有点讽刺的是,我们是和囚犯同一个阶段打疫苗”。我们这个测试点1月30日就要关闭了, 2月8日或者15日再开张为接种中心,为市民打疫苗。计划是每天接种1200人。11月时我们已经演练过 “得来速” 打疫苗的流程,但是新方案是人下车走进屋或帐篷。我想,这个困难已经不算大了,总能克服的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