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鸡尾酒

周建国

这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发生在20多年前的一个故事。

在这座江南城市的南门，沿着古运河的街道旁，有一间古色古香的酒吧，店外的白底招牌上写着“秀愚居酒屋”五个不大不小的黑字。

店内的装修也是日式风格，墙上贴满了东洋广告，还挂了一面太阳旗。其实这个酒吧的老板并不是日本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是个假洋鬼子。

店老板姓关，名秀愚，常年穿一身黑西装，从不穿和服。见客人进店了，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关秀愚都不会用正眼去看，而是一直低着头，用始终刻板着的面孔上的眼稍，将客人上下扫描一遍，而后点一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关秀愚待客虽不热情，但店里的生意，十多年来一直都不错，天天客满。奥妙就是关秀愚的手艺好，他能调制各种口味的鸡尾酒，尤其是“合欢舞池”鸡尾酒，更是一绝。这个鸡尾酒到底好在那里？许多吃客说不清道不明，但一杯下肚，立刻会产生唯妙唯俏、新奇刺激的幻觉。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沒有喝过的都想喝一杯，喝过的还想再喝一杯，所以“秀愚居酒屋”的人气特别旺。

“合欢舞池”鸡尾酒的配制方法，关秀愚从不示人，只说是他祖父当年留洋研制出来的秘方，有知识产权。调酒过程相当保密，关秀愚一个人进入操作间并拉上帘子亲自操作，而且每天只做50杯，一杯也不多做。每杯100元，价格不菲，但隔天都会被预订一光。如无预订，想当天现到现喝很难。

市鸡尾酒爱好者协会在“秀愚居酒屋”门口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大公鸡铜牌，这是该市名特优酒吧的最高荣誉标志。因为有“合欢舞池”这杯特色鸡尾酒的名气，关秀愚在市鸡尾酒爱好者协会换届时当上了会长。

关秀愚既有发财的命，也有桃花运。虽然他从来不用正眼看人，但他的怪癖却也俘虏了不少女子的心，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城中有个女子叫叶荷兰，40岁刚出头，她就是因为迷上了这杯鸡尾酒，后来竟成为了关秀愚的情人。

世纪之交那年的一个初夏傍晚，叶荷兰慕名来到“秀愚居酒屋”，喝了一杯隔夜预订的“合欢舞池”鸡尾酒后，一发不可收拾。不久，叶荷兰干脆辞了职，像痴子一样，三天两头往关秀愚的居酒屋跑，天天琢磨“合欢舞池”鸡尾酒的奥妙。虽然“合欢舞池”鸡尾酒不是每天都能喝得到的，但就是天天喝清酒，叶荷兰也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叶荷兰在爱上“合欢舞池”那杯酒的同时，也被关秀愚不食人间烟火的那副清高样子迷住了，一日不见，心里就发慌。

每次叶荷兰到店里来，都穿得大红大绿，像个大公鸡，嘴里不停地嘟噜着“这个方面、这个方面”与关秀愚打招呼。而关秀愚每次都用眼角的余光将她上上下下扫好几遍后，只是点一点头，并不发一言。

久而久之，两人都很熟悉了，便见怪不怪，目光偶尔相对时，都分分钟躲闪开来，接着便各自打一个激灵引发的颤抖。再之后，两人有了好感，便有了对话，有了交往。一年半载之后，叶荷兰乘丈夫出差，悄悄地领着关秀愚到家中寻欢作乐了好几次。

一年后的春天，关秀愚出资在北禅寺北长街租了一间百余平方米的店面，开设“秀愚居酒屋”分店，让叶荷兰当经理，收益他俩五五分成。

叶荷兰是一个极认真做事情的女子，事无巨细，样样自己动手干。她待客不像关秀愚那样死板，而是脸上笑开了花。加上关秀愚将“合欢舞池”鸡尾酒的调制秘方告诉了她，店里的生意一下子就火了。

这里的“合欢舞池”鸡尾酒，仍然是100元一杯，但既不限量，也不需要预订，随时来叶荷兰随时调制。而且酒的口感和喝后的快感，比关秀愚亲自调制的还要好。这个是叶荷兰的秘密了，她每次都悄悄地里往酒杯里加了一些蓝色粉末。

无论男女，只要到叶荷兰店里喝过一次“合欢舞池”鸡尾酒，就会有瘾头了，一天不到店里来喝上一杯，浑身骨头骨脑都发痒，就像蚂蚁爬到了身上到处乱窜一样难受。

新店的生意不错，叶荷兰与关秀愚的感情更如胶似漆。他们每个星期二、四、六都约好时间，一起到北长街东头的“好梦舞厅”跳早舞，当作锻炼身体。

一日正午，叶荷兰与关秀愚在钟点房巫山云雨之后，叶荷兰将头枕在关秀愚胸前撒娇道：“秀愚，我最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情，你可要帮我作主哦。“

“什么事情？”关秀愚吃了一惊，于是两人一问一答起来。

“我家阳台玻璃被人砸了。”

“阿知道是谁砸的？”

“我怀疑是好梦舞厅朱老板砸的。”

“朱老板人挺好的嘛，他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你有证据吗？”

“前天街道来检查卫生，我们店里的卫生被扣了分。我与城管吵架时，朱老板正好在店里喝酒。他不但不为我说句好话，反尔看好看，在一边帮城管的腔，还说我的酒有猫腻。我说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火了，当众人的面骂我是母狗。当天晚上我到家，就发现玻璃碎了。你说不是朱老板是谁嘛？”

“荷兰，一块玻璃又不值几个钱，小事情，我看还是算了吧！”

“这怎么行？今天砸玻璃，明天就要杀人啦。”古荷兰继续说“警察那里，我去说过了，他们只是例行公事问了一问，说这个事情要有证据咧。秀愚，你能不能去找一下赵古月，让他帮忙想想办法，通过法律程序让朱老板吃官司？”

“这个可不能乱来……”

叶荷兰起身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扔给关秀愚：“卡里有20万，你去通通路子试试看嘛。如不够，我再给你。你都没有去试一试，怎么晓得办不成？”

“这个……”

经不住叶荷兰又一番巫山云雨的诱惑，关秀愚答应帮叶荷兰这个忙。

赵古月是关秀愚的大学同学，他们是睡上下铺的铁哥们。赵古月毕业后，先在办公厅给邵副书记当机要秘书，他脑子活络，眼睛看得出事情，领导对他印象很好。在邵副书记那里干了七、八年之后，赵古月到机关事务管理局当了个副局长，与商界的人士接触的多了，他发现了商机。于是辞职下海经商，在城郊结合部租场子开办了一个全省规模最大的酒业批发公司。经过一番大刀阔斧般的发展和折腾，三年之后，赵古月发达了，财大气粗，身价上亿，已是省城商界的知名人士了。

关秀愚是午后开车去省城的，上午关秀愚到北禅寺开店的朋友那里坐了一会儿，挑了两块上好的和田籽料。虽说朋友开出的是极低的友情价，但从关秀愚的脸上还是可以看出，10万元的总价还是让他挺心痛的。没办法，托老同学赵古月办事，送份礼品是礼貌。现在土特产到处可以买得到，而黄金有价玉无价。更何况叶荷兰要办的这件事，舍不得孩子，根本套不住狼。

吃晚饭的时间，关秀愚与赵古月在省城金林酒店包间见了面。

俩人点了板鸭、老鹅等几个菜，再拿了一瓶茅台，交杯换盏，相谈甚欢。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两人也都有点醉了。关秀愚挽着赵古月的臂膀，一起回到18层的商务套房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送走关秀愚之后，赵古月就到大院找邵副书记。邵副书记是省里的大官，纪检委和公检法都归他管，同时还兼着省鸡尾酒爱好者协会主任和省和田玉爱好者协会主任等闲职。

见到赵古月推门进来，邵副书记起身打断了正向他汇报工作的秘书长的话，让秘书长先到隔壁秘书室坐一会。

邵副书记知道，赵古月这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邵主席随手将房门反锁，回到办公桌前坐定后轻声说：“有什么事？赶紧讲。”

赵古月先拿出了一个很厚的信封说：“这个是我本月孝敬您的茶水钱。”邵副书记咧嘴一笑，用右手将这个信封扒拉进了抽屉。

接着，赵古月又递上一个信封说：“这是我同学，就是那次请你喝鸡尾酒的关秀愚，他让我送给您一块和田玉籽料玩玩。”“哦，这个人我还有点印象。”打开信封后，邵主席见到了苏工美玉，笑意更浓了：“嗯，这个东西不错，有点意思，你代我谢谢他。”

乘着邵副书记兴致正高，赵古月赶紧递上了第三个信封：“这是关秀愚写给您的一封信。”邵副书记不紧不慢地带上老花镜，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拿起自来水笔，龙凤飞舞地在信纸的空白处写了十二个不大也不小的字：“严肃查处，严惩不贷，结果报我”，尔后又签上名，写上了日期。

“好了，这个放在这里，我让秘书长去督办。就这样子吧。”邵副书记抬头看了赵古月一眼。

邵副书记一句“就这样子吧”，实际上是他逐客令的习惯用语。赵古月立刻起身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邵副书记为我们老百姓作主！告辞，我告辞了。”

果然没几天，朱老板在舞厅办公室被警察带走了。又过了几天，叶荷兰叫来搬家公司，将舞厅里值钱的东西都搬上车，卖给了废品站。舞厅的银行印鉴和支票这些东西，叶荷兰全部打包拎到了居酒屋。舞厅腾空后，叶荷兰又开价38万，将房子租给了一个福建晋江老板开网吧。

那些天，叶荷兰见人就说“朱老板这个舞厅，我接管了！”人们都知道叶荷兰这个做法是乱来，但都不敢反对，认为叶荷兰上面有高官撑腰，是得罪不起的。

朱老板被关在宾馆里接受审查，与外界彻底隔绝，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倾家荡产了。

专案组30多人，绞尽脑汁九十多天，一直查不出朱老板有什么出格的问题，这几天都急起来了。因为省里邵副书记和秘书长马上要来听案情汇报，如果实事求是汇报，等于是批评了邵副书记；如果按邵副书记的批示去办，又没有证据。这时有人出了一个主意，说做生意的没有不偷税的，干脆叫税务局做个司法鉴定，先认定朱老板偷税五万元，然后叫公安立案抓人，偷税的金额可以在后面的程序中慢慢来凑，先将邵副书记应付过去。

市里分管副书记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于是税务局照葫芦画瓢，当天就作出了鉴定。接着就按照叶荷兰讲的那个法律程序，很顺利地一步一步将朱老板送进了牢房。

知道朱老板被判了一年刑，叶荷兰那几天无论走到那里，嘴里都哼哼着“咱们老百姓今天真高兴”的调子，得意洋洋。

只是她的高兴的劲头还没过去，朱老板就回来了。本就冤屈，再发现人财两空后，朱老板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性子狂躁了。

朱老板无所顾忌了，直奔省城再转京城，到处鸣冤叫屈，终于惊动了顶层，最高法院下令再审。

不久，新的判决公布了，认定税务局沒有作司法鉴定的资质和资格，本案不存在偷税的事实，这是一个错案，宣布朱老板无罪。

同时还查清楚了，叶荷兰家阳台玻璃，是被邻居家的小孩子踢足球时不小心打碎的，与朱老板没有任何关系，更没有黑恶势力的背景。

朱老板清白了，叶荷兰最难受的日子就开始了。每天叶荷兰的居酒屋一开门，第一位进门的客人就是朱老板。“合欢舞池”鸡尾酒朱老板是一杯接着一杯喝，酒钱也照常付，但他每喝完一杯，一言不发就凶狠狠地将杯子往地上摔，满世界都是玻璃渣和液体。

朱老板每摔一个杯子，叶荷兰心里就像被针猛戳了一下，这个生意真是没法做了。叶荷兰悄悄报了警，110很快就到了店里。

警察问：“怎么回事？”

朱老板说：“我的是她的，她的是我的”。

警察听得一头雾水，后来弄清楚了，叶荷兰当年“接管”了朱老板帐上两千万的现金和其他巨额财产，朱老板这是天天来讨债了。

朱老板说：“别说摔几个杯子了，我就是放把火，将店全烧了，也抵不上叶荷兰欠我的钱。”

警察听了直摇头，都劝朱老板消消气，酒就别喝了，喝多了伤身体，还是早点回家吧。

朱老板是听劝的，回去了，但第二天他又来了。继续喝“合欢舞池”鸡尾酒，继续恶狠狠地摔杯子。有一次朱老板喝高了，除了摔杯子之外，还像撵鸭子一样追着叶荷兰打，叶荷兰被抽了两巴掌，脸上一道红一道白，眼泪也流了出来。

朱老板天天来折腾，叶荷兰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常客一个人也不来了。

叶荷兰哭哭啼啼的又去找关秀愚，关秀愚怪她小不忍、乱大谋，一块玻璃惹出了这么大的祸。过去，关秀愚看到叶荷兰就有喜欢的冲动，而现在只要看到叶荷兰，就特别厌恶。关秀愚指着叶荷兰的鼻子大骂：“你是祸水，你毁了我一生！”

关秀愚晓得，这件事再闹下去，自己就穿绷了。朱老板平反后，到市纪委和公安局去了好几次，要求查清迫害他的都是什么人，并进行追责。一想到这些，关秀愚就后背发凉，坐卧不安。

没有几天时间，关秀愚的头发花白了，腰也不直了，不再开口说话，整个人像一条咸鱼干，他抑郁了。

“秀愚居酒屋”隔壁王奶奶家的烧饼店那几天正在装修。一天傍晚，装修工人外出买晚饭吃，门虚掩着。关秀愚恍恍惚惚走进烧饼店里，用工地上的一根麻绳将自己吊死在门框上。接到工人的电话后，王奶奶立马赶到店里，拍手拍脚、大呼小叫，骂关秀愚这个死鬼临死还要糟蹋人。

关秀愚自杀的消息，赵古月是从大学同学微信群里知道的。赵古月的脑子当时就轰了一下，心跳加快，人差一点昏过去。好心好意帮老同学一个忙，反而害了老同学一条命，弄得不好还要牵扯到邵副书记，他自己也罪责难逃，赵古月是越想越害怕。

在寒冬的一个早晨，有人看见一个男子在燕子矶跳进了长江。110接警后，警察在附近发现了一辆宝马SUV，车上无人，车主正是赵古月。沿江打捞了好几天，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发现尸首，所以赵古月到底是死了？还是还活着？一直没有结论。

关秀愚自杀了，赵古月失踪了，叶荷兰慌了也想跑。但还没等她跑，警察就先来店找她了。警察这次很严肃，先向叶荷兰出示了警官证，接着又拿出了搜查证。警察高声说道：“你涉嫌违法犯罪，我们要依法进行捜查！”

听到警察说的这些话，叶荷兰身体抖得不停，两个裤脚管下面有热乎乎的液体流了出来，地毯湿了一片。看到警察在调酒台下面的铁皮柜子里，翻出来了一大瓶蓝色的药丸时，叶荷兰顿时带着哭腔，绝望地大喊了一声“啊”，便瘫倒在了地上。

又过了几个月，叶荷兰被判了刑，送到女子监狱去了。这一次，叶荷兰因为犯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罪和贩毒罪，数罪并罚，被法院判了十三年徒刑。好在叶荷兰在判决前归还了她非法侵占的朱老板的所有财产，所以法院对她判的还不算重。

邵副书记在退休后第三年的大年夜，被纪委干部带走了。在邵副书记家别墅的地下室和其他地方，办案人员看到了堆积如山的茅台酒、燕窝、虫草、和田玉、翡翠、象牙、明清海南黄花梨家俱等奇珍异宝，一共装了二十五卡车才运完。邵副书记收受的贿赂有五个亿，是省里最大的贪官。在外省的法院进行审判后，邵副书记被判了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不知道又是多少年过去了，“合欢舞池”鸡尾酒在这座城市已经失传，人们也忘记了关秀愚和叶荷兰。就在这一年的深秋，有人说，看见叶荷兰回来了，她的头发全白了。

又过去了好几年，叶荷兰更显得苍老了。她有时穿得朴素，像隔壁王奶奶；有时穿的大红大绿，像个唱戏的。她整天漫无目的、手无足蹈地在城里或河边蹒跚地走着，嘴里还不停地嘟噜着：“这个方面，这个方面，这个方面……”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见到古荷兰这个样子，都直摇头地叹息：“这个女人疯掉啦！”

又快过年了，电视台每晚九点播出的“新闻三刻钟”播出了一条新闻。从电视里，人们看到火车站附近的大洋桥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女尸。随着波浪起伏，女尸一会儿浮起红的上衣，一会儿浮起缘的长裤，河水中有红有绿，像极了一杯“合欢舞池”鸡尾酒。只是这个女尸是不是叶荷兰，电视里没有讲。事后有人说是她，也有人说不是她，但叶荷兰从此失踪了，她再也没有在这个城市出现过。

原创小说

作者：周建国

本故事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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