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虫虫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是泥瓦匠,我们这里叫“泥水佬”。听说,我呱呱坠地时,他正在十公里外的村上给人翻盖瓦片,有人告诉他又添了个女儿,他说:“真巧,我正盖瓦呢,真是个‘弄瓦之喜’,都说生男孩是‘弄璋之喜’,不过我的女儿也是玉,也得像大女儿一样,有个‘琼’字。晚上提一篮子鸡蛋回去庆祝庆祝。”</p><p class="ql-block">父亲会盖瓦,更是砌砖的好手,他砌砖速度快,别人一天500多,他一天能砌800多,一块砖,一铲灰,一挤揉,他能一天重复800遍,不管是廿四墙、十八墙,还是单片墙,墙面不背不胀,平直得让主人家挑不出半点毛病。因为父亲虽然没读过初中几何,但知道“两点成一线,三点成平面”的原理,总结出“上跟线、下跟棱、左右相邻要对平”的经验。因为父亲手艺好,人老实,揽得活就多,于是带出了很多徒弟,徒弟又带出了徒弟,可谓是远近闻名的“泥水种”。大家都是下苦人,互相提携着混口饭吃。</p><p class="ql-block"> 但凡当“种”的人,不仅要有两把刷子,还是热心肠的人。农忙结束,父亲就吆喝上村里几个男人当大工,男的领着他们的家眷当小工。大家一边干活,一边说些没盐没醋的闲话,开些不咸不淡的笑话。父亲也爱开玩笑。一次,几个男人在墙头上忙活,几个女的在边上搅浆,冷不丁的,父亲仰头发现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着,连忙叫道:“鸭儿嫂,快拿帽子过来。给鸭儿戴上。”叫鸭儿嫂的妇女不明就里,连忙拿着草帽扔给她的丈夫,她丈夫头小脖子长,大家都叫他“鸭儿”。</p><p class="ql-block">“怎么啦?”鸭儿问。</p><p class="ql-block">“老鹰来了,怕你有危险嘛!”父亲一本正经的说。大家伙儿“哄”的笑了起来,“鸭儿”夫妻也不生气,直骂父亲“老大不正经”。说着笑着疲乏的筋骨得到了舒缓,继续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儿。附近的村寨都有他们忙碌的身影,也留下了他们建的大瓦屋,方正、敦实,四平八稳的样子,一早一晚也升腾起袅袅的炊烟,充满着家的温暖。</p><p class="ql-block">父亲揽活容易,要工钱却是很头疼的事。有些人家求着父亲建房子,房子建成了,得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要钱,揽活时是大爷,要钱时成了孙子,这让面慈心软的父亲十分头疼,所以他更喜欢揽公家的活,因为不赊工钱。一次父亲领了森工(小时候我总以为是“深宫”)翻修瓦顶的肥差,不舍得带别人,只带了十五六岁的大哥大姐当小工。他们每天回来都是一身泥浆,满脸的疲惫。忙活了一个月,父亲领回来的500元工钱,不是改善我们的伙食,而是去抱回来全村的第一台电视机。父亲说,我们首先要改善精神上的伙食。至今我仍记得,全村人簇拥到我们家,水泄不通的挤满了堂屋、天井、门口,伸长脖子看《霍元甲》,有人挤不进来看,眼红的拿石头掷我们家的瓦顶。</p><p class="ql-block"> 作为五个孩子的父亲,认为种田和做泥水只能解决温饱问题,并不能解决精神上的需求,于是他向舅舅学会了织竹器。他最擅长织鸡笼和火笼。农忙过后,不去做泥水的间歇,他就坐在矮凳子上,膝盖上铺了一件破衣服,旁边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一包烟、一台收音机,收音机里粤剧演员咿咿呀呀地唱着,父亲也摇头晃脑地一边唱,他用粗糙的手把竹“咔嚓”一声开膛破肚,然后削成薄薄的柔软的篾片,篾片在父亲的手指间甩过来甩过去,或绞,或压,或扭,那篾片就变成了圆的、扁的、方的笼子。休息的间歇,父亲总会喝上几口浓茶,抽上一支自卷烟。那夹烟的两个指头被熏得焦黄,像两节粗短的香肠。一支烟没吸完,父亲又忙开了,仍是摇头晃脑的唱着粤曲,仿佛离了粤曲,笼子就织不成似的。</p><p class="ql-block"> 织火笼是在冬天。天冷,火笼就成了紧俏物品。于是父亲常常要在寒冷的冬夜加班加点,母亲也要熬夜帮忙,赶着织出更多的火笼。每逢墟日早上,奶奶挑着一担沉甸甸的火笼去卖,傍晚空着扁担回来,我们就围着父亲看他数钱。他用皲裂的手指扒拉着那一堆皱巴巴的毛票,按面额大小顺序叠成一沓,拿手指数两下蘸一下唾沫,数两下又蘸一下唾沫。那沾了唾沫的的毛票会成为饭桌上的肉,会成为过年的新衣赏,会使那小卖部里馋人的糖果乖乖地进入我的嘴里……我是多么喜欢看父亲沾唾沫数钱的样子。后来读到白居易的《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想到父亲在寒冷的冬夜赶着织火笼的样子,心里不觉得涌起些许悲凉。</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辈子手头没宽裕过,他却注重享受精神生活,除了用血汗钱买回电视机,喜欢织竹器时听粤曲,他还喜欢看书。在那猪肉都舍不得吃的年代,我们家有一个书柜,摆放着不多的几本书,都是父亲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什么《隋唐演义》、《东周列国志》、《中国地理》、《基督山伯爵》等等堆放在一起。白天搬砖头的手,晚上捧起砖头厚的书,躺在床上看。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手背满是皱褶,指肚长满老茧。翻书时,照例要用手蘸一下唾沫才能翻到下一页。但这并不妨碍他去感受韩信“胯下之辱”的悲壮,感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人情冷暖,领略基督山伯爵从死牢里获得重生的巨大幸福感。他信奉“饭桌上教子”,常把书上看到的故事在吃饭时讲给我们兄妹听,教育我们做人要正直善良、知恩图报。</p><p class="ql-block">父亲最喜欢地理和历史。那地图上曲里拐弯的线条和蚂蚁般大小的字迹,别人看得头晕,他却看得津津有味,拿个放大镜似乎就可以翻山越岭,穿洋过海到达世界的每个角落,世界上有多少个国家?好望角在哪里?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爱斯基摩人住什么房子?非洲原始部落人吃什么等等如数家珍,对中国历个朝代顺序和历经的时间熟悉得很。他还时常用土语对人朗诵毛泽东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对毛泽东的王者气概的钦佩溢于言表,也知道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朝如青丝暮成雪”是感慨时光匆匆,却又不晓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是表达诗人对佳人不可期的遗憾与惆怅,也当成时间流逝的感慨。虽然晓得不多,也会张冠李戴,但这对于一个“泥水佬”和“鸡笼佬”来说,已是十分的难能可贵了。</p><p class="ql-block">和父亲聊过天的老农,他们总以为父亲是文化人,起码可以当个教师吧。父亲也确实读了一些书,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吃公家粮的机会,只是他读了几本书养出来的书生意气和优柔寡断的性格,使他终于没吃上公家粮。每每说起也稍有点遗憾,可谁一辈子没点遗憾呢?还好两个女儿吃上公家粮,虽然只是当了农村的小学教师,公鸡头上的肉也算是官(冠),</p><p class="ql-block">蚊子大小也是肉嘛!父亲这样安慰自己。</p><p class="ql-block">正因为父亲读了几本书,又爱说爱笑,还会讲几个故事,年轻时就喜欢到处走到。60多岁了,还借着收古董收旧币的名义走街串巷。年轻人进城务工了,村里到处都是守空巢的老头老太太,父亲的到来很受他们的欢迎。一次,一个60多岁的老婆子把从家里搜寻出来的一摞旧碗搬出来,一边给父亲诉苦,讲婆媳关系,讲邻里矛盾,讲个没完。父亲就给他讲“再让三尺又何妨”的故事。老婆子不懂,仍在絮絮叨叨的讲。父亲就摇头叹息和她讲,谁家兄弟俩为了争宅基地打起来了;谁家生了五个儿子,病了没一个儿子去瞧,听得那老婆子眼潮潮的,说:“这些碗不值钱,拿去吧。吃了饭再走。”父亲当然要付钱,不肯吃饭,张开嘴说:“看!牙快掉光了,吃软不吃硬,吃熟不吃生啰!”老婆子不懂他的幽默,也伸手扒拉着自己嘴里,表示不嫌弃。父亲执意要走,老婆子噘起小孩屁眼似的没牙的嘴,叮嘱他下次一定要来吃饭。</p><p class="ql-block">和老头子们在一起,父亲有更多的话题,讲文革,讲土改,讲四人帮,讲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罪……这些忆苦思甜的往事,儿孙辈们不屑一顾,他们却讲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讲到日薄西山,往往又要喝上两杯才善罢甘休。有一次收旧货认识的一个七十多岁的新朋友,他们都略通文墨,聊得投机,临了非要拉住父亲喝两杯。朋友端出一碟豆角炒牛肉,父亲煞有介事的说:“这是乱棍打死牛鬼蛇神啊!”朋友一时不明白,瞧瞧菜碟里横七竖八的豆角和豆角中间杂夹的牛肉,茅塞顿开,哈哈大笑起来。父亲举起酒杯,满怀豪情地说:“来喝吧,‘杯中日月长,壶里乾坤大’!”朋友也说:“喝吧,人都是‘光着身子来,空着两手去’,‘唯有饮者留其名’!”他们喝得很畅快,因为下酒菜除了乱棍打死牛鬼蛇神,还有几十年来各自的酸甜苦辣,大有“但知酒中趣,不与醒者传”的况味。</p><p class="ql-block">如今父亲七十多岁了,腿脚不灵便,再不搬砖头,也不能畅快地饮酒了,却仍蘸了唾沫翻书,去品味人生的冷暖;拿个放大镜看地图,去丈量世界。父亲一辈子过得苦焦,却是个懂得苦中作乐的人。我以为,他的人生是一路泥泞,一路花开的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