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回忆

太阳海（金讯波）

选之散文集《天露》 作者 金讯波

济南的冬天，很少下雪。今年冬天，眼看就要过去了,还没有见到雪的痕迹。

昨天夜里，天气预报突然说，有雪。这不得不使人兴奋。平时喜欢睡懒觉的我，清晨特意早起，看看外面究竟下雪了没有。

透过窗户，啊，山果然白了。 葱翠的松树披着厚厚的雪，威武地站在旷野里，精神抖擞。

　

我家住在山的东麓，地势较高，自然能看到整个小区的楼顶，包括附近小学的操场，都白了。远远望去，马路也是白的，在冷冷的路灯下泛着青光。

此时，尽管天还没有大亮，零零星星的汽车却早早上了路，只是行走的很慢。

‘开门枝鸟散，一絮堕纷纷’。走出户外，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喔，好冷啊！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上铺的是雪，墙根下，一排矮矮的黄杨、院庭西南角翠绿竹林也都披上了厚厚的积雪。节前挂在亭子前的大红灯笼上，也有一层雪，整个庭院都被雪笼罩着。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 ，这雪真大！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大雪的我，站在院子的中央。雪大如鹅毛，在空中舞动着各式各样姿势，缓缓地、轻轻地、静静地、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昂首望天，雪花晶莹剔透，落在脸上、手上凉丝丝的。从不往脸部涂抹护肤品的我，脸颊湿润了。

雪的诱惑，驱使舌尖舔吮了一下落在嘴边上的雪花，凉凉的，凉中带甜。

雪，漫天飞舞，把空气过滤的异样清新，我深吸了一口，爽极了，沁人心肺。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我家后院直通山上，穿过后门，落满松果的甬路被厚厚的积雪铺得很平很平。沿路左侧有几步台阶，拾级而上，便是我特意修建的一块供锻炼身体之用的平地。

石桌、石凳，全白了，白的很冷，很静。几步远，落光叶子的柿树不畏严寒，枝条上满是毛茸茸亮晶晶的积雪。不忍心继续走进这童话般银色世界的我，生怕破坏了这眼前的景色。

突然，不知从哪来了一阵山风，碎雪纷纷从树上飘落下来，雪雾蒙蒙。我下意识地紧了紧领扣，眼前，似乎有一种时光流逝无情的感觉飞过。

人，上了年纪，往往容易触景生情。雪在继续下，我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香烟，慢慢地点上，边吸边回忆起五十多年前老家烟台雪中的童年。

烟台，俗称雪窝，冬天的雪特别大。小雪节气下小雪，大雪节气下大雪。有时候，几场雪连在一起，一下就是几天。

下雪，天就冷，主要是寒冷的北风太肆无忌惮了，几乎没有不刮风的冬天。

寒风凛冽冰封雪地，冬天，烟台为什么会那么寒冷呢？仔细观察一下就会明白，海在烟台的北面。冬季刮北风，西伯利亚寒流带着大雪驾着寒风越过渤海，毫无遮挡地自北向南直接登陆。风不但大，而且硬，更是冷，刮起风来呼啸连天。

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喜欢冬天，因为冬天有雪。有雪，就可以堆雪人、挖雪屋、打雪仗…… 雪，给予了我童年美好的记忆。

年年岁岁雪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那个年代，住的条件确实有限，家家平房多半已老旧。一进门，左右各一个灶台，锅大如礳。做饭的热量直通内屋的土炕，按现在的话说，主要是为了节省热能，更节能的是冬天炕边还要支一个取暖炉子，烧水、热饭莱都用它。

说起捣鼓炉子，那可是既需要懂学问，又需要有技术。但就生炉子来讲，既麻烦又费劲。

夜晚，好多家庭都习惯把炉子封好，第二天早上再透开，免去重新生火。

我家不，母亲怕煤气中毒，临睡前早早就把炉子熄灭，这样做只是后半夜屋子里很冷。不过没关系，母亲教我们在临睡前，把白天要穿的衣服夹在两层被子之间，一是加厚当被使，二可保温衣服。不是夸张，那时的冬天确实很冷，特别是早晨。

晨起时，由于寒冷，窗上的玻璃经常结满冰花。冷归冷，但也有乐趣。窗上的冰花就是画，没有重样的。一块玻璃一幅画，有花有草，有丛林、有峻山、也有在缓缓的山麓中静静流淌的小溪……，都是银色的，美不胜收。我喜欢看，每天都沉浸在那美丽的画面里。

那时家里没有钱给孩子买小画书，就是有，也不舍得买。冰画，是我看到的最美的艺术作品，天然的，每天都不一样。如果是今天，一定会用手机，把它们一幅幅拍摄下来，拿去参加画展，谁能比过，那是天工之作。

可惜，冰画只是早晨才有，有时我看的入神，经常赖在被窝里，一直看到太阳出来画面消失为止。

今天，如果说我有一点点绘画的天赋，那冰画，大概就是我艺术的源泉。

　

夏有雨水冬有雪，对于大自然的馈赠，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

我喜欢雪，却不喜欢冷，更不喜欢冬天的寒风。 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家里外屋的两扇又厚、又沉重并带有木轴的大门。门开门关都会发出沉闷的、吱呀吱呀的响声。

冬天外面寒风凛冽，屋内冷风嗖嗖。因为门缝宽，只要下雪，门脚处总是有积雪，不请自来，屋里能不冷吗？

　　　　

六十年代，新中国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县城里没有自来水，不到十岁，家里挑水的活基本上就是我和弟弟俩人的事。

弟弟小我一岁多，我们俩谁也挑不起一担水，只好抬。弟弟在前我在后，开始抬一桶，后来一次抬两桶。好的一点是，井不远，只是井口很大，吓人。尤其是冬天，井口沿上结满了一层厚厚的冰，每次从井下用绳子往上拔水，心里还是挺害怕的，万一掉进井里咋办。

记得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弟弟一年级，哪有力气。抬水时被压的东倒西歪，有时滑倒，水桶滚出老远 。

在老家，家家户户的水缸多放在外屋。冬天的早晨，缸内总会结冰，围着缸内结一圈，边缘厚，中间逐渐变薄。天大冷时，整个缸面都会被冻住。

小孩都喜欢吃冰棍，夏天，父母舍不得给买。冬天，水缸内的冰是孩子们的最爱。趁大人不注意，伸手捞一片填进嘴里。那可是真凉！含在嘴里“咋”的牙疼，吞下去肚子会痛。

母亲起得早，习惯性的用水瓢把冰打碎，目的就是怕我们捞着吃。待我们起床后，偷偷地掀开缸盖，一看，冰早没了。冰一碎就化，望着缸内的清水只能一脸失望。

说到冰，滑冰可是孩子们最愿意玩的活动。天然的滑冰场就是县城边上的护城河。

滑冰离不开滑板，滑板都是自己做的，两根竹板把前端翘起就行。我做的属于上乘，谁能有一副像样的滑板则是件很自豪的事情。

做为家长，夏天，怕孩子们到河里游泳，冬天怕滑冰，因为每年都有因此而出事的。所以，每次偷着滑冰回来，滑板藏哪里是个难题。

　　

冰封河面飞鸟绝，三九寒风漫天雪。尽管孩子们喜欢雪，但雪也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和额外负担。只要下雪，早晨起来第一项户外任务，就是扫雪。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各扫门前雪。晚了还不行，只要有人早起把雪踩硬了，扫起来就困难。

另外，还有个自觉性问题，谁愿意被人说这家人真懒，几点了还不起床？

我们家，母亲天不亮不但把自己家的门前雪扫得干干净净，还常常帮助把公共区域扫出一条路来。

　　

风雪有情也无情，有时候刚刚扫完又下，更有的时候边下边扫。待我起床后，扫第二遍雪的活多半是母亲打发我去干。

扫雪，各扫门前的可以，可公路上的雪没有人去扫，也没法去扫。只要被汽车碾过，白狰狰的路面让行人不寒而栗，尤其是雪地上骑自行车，如果技术不高那非摔倒不可。加上，上坡下坡，再载点东西，常常是人仰马翻。

只要摔倒了，不是人摔坏了，就是车被摔坏了，地面冻得像石头一样硬，走路都要格外小心。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中国的北方，快到过年的那几天，多数是雪日。

有一年春节将至，母亲让我和弟弟俩去给舅老爷家送点年货，其实就是两把韭菜。那时不兴种大棚，冬天能吃上个韭菜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多半是做菜的时候添个青头。

记得那天，天刚蒙蒙亮就出门了，路不长，但步行的感觉却很远。

小路蜿蜒，像一条银链在山间向北延伸，途中要穿过两个自然村落，翻过山岗便是舅姥爷家。

　　

‘

路上，我和弟弟深一脚浅一脚地迎着寒风前行。旷野上很静，到处都是白雪皑皑。晨阳趴在山顶上，像是没有睡醒，要不就是被冰雪冻住了，一点点热的感觉都没有。

弟弟生性活泼，对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好奇，一边赶路一边还不忘握雪球，东仍一下西仍一下，边走边玩。新雪没过鞋面，走起路来，“咯吱咯吱”的响。

母亲告诫说，人行路，要走中央，特别是不熟识的路，一定要小心。下雪天，沟满壕平，要沿着前人的脚印走，不能走路的两边。一旦走偏了，说不定就会掉进沟里。今天回想起来，母亲有许多话不但是生活经验的总结，同时又蕴含着丰富的哲理。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我们不是最早的行人，雪地上，清晰可见各式各样的、大小不同的脚印，使人遐想连篇。谁起的这么早？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有我熟识的人吗？

　　

北方的冬天，烟台的农民最勤劳。当时人民公社正处于红红火火的年代，父亲被下派到公社负责，后来我们家也一同来到了农村。

在农村，农业学大寨，冬天正是整修梯田的好时机。社员们一大早就上山开荒整地，热火朝天。

这一带归我父亲领导，除了险山峻岭，村落附近的山上，到处红旗招展。

因为远，所以听不见劳动的号子声，只能远远望见梯田一层层，一排排往山上叠起。梯田的上方才是满山巍然挺立的松林。它们不畏寒风，亭亭玉立，浓郁苍翠。

　　

什么叫登的高，看的远？将近中午，我们赶到了需要翻过的山岗，视野顿时大开，身临其境。眺望远处，一片蓝蓝的大海，海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岛，没有船。

好开阔呀，一望无际！天连着海，海连着岸。三条平行线，浅蓝、深蓝、雪白，这就是我的家乡，烟台。从脚下到海边，大地一片银白，一片洁净，阳光在雪的映存下格外耀眼。

山岗上风很大，寒冷的北风卷起浮雪像白龙一样，时隐时现的在旷野上飞来飞去。

还是母亲伟大，给我们俩穿的多。棉衣，棉裤，帽子，围脖全副武装，要不非冻坏不可。

弟弟的帽沿下，结满了从嘴里鼻孔里呼出来的团团热气凝成的层层霜花，其实，我也一样。

　　

越过山岗风就小多了。不远处的右侧山坡上，便是舅姥爷家的村庄。整个村落依势而建，错落有致。

让人感觉神奇的是，山脚下竟然薄雾袅袅。走近了才发现，雾气下面有一口泉眼，正方形。泉口由青色石条砌成，凸出地面约一个水桶高。水平静地自然涌出，然后流入外周垒成的约两倍碾盘大小的方形池子里，其外口西侧下方留有一个出水道，清澈的泉水哗哗地流出，形成一个约两尺宽的瀑布。

这里的水供整个村子饮用，剩下的潺潺流水，冒着热气直接汇入不远处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水下拳头大小的卵石上，长满了青苔，小鱼一群群，幽雅地来回游动。

　　

顺着河水的走向望去，整整一条小河像一条黑龙，弯弯曲曲地穿过白色雪原，热气腾腾，飒飒淼淼地飘逸着流向远方。

中午，在舅姥爷家吃饭，席间才知道河边的那口泉，叫井泉。干旱时，水位低于地面，叫井；雨季井涌，叫泉。

哦，一句话教我明白了井与泉的区别。

午后，天色渐渐灰蒙起来。舅姥爷让我们早早回家，免得母亲担心。

回去的路上，我和弟弟依然兴致匆匆。返回山岗时，风力明显增大了。凛冽的寒风呼啸着，不用行走，风就会从身后猛烈地推着你跑。

　　

冬季，天黑得早，快要到家的时候，远处的山灰蒙蒙的一片与天空溶成一体。

暮雪飞，炊烟起，掌灯时分，透过雪幕，不少农户家的灯已经亮起。归心似箭的我和弟弟老远就看到有人站在村口，没有猜错，那是母亲。也不知道她在雪地里等了多久，她不说。

母亲十几岁就参加革命，在这一带活动，山山水水她都很熟识，当然了，老百姓也都喜欢她。革命的艰辛铸造了她坚强的意志。

对于自己的孩子，她希望从小就应该有吃苦的精神。今天谈起来，那都是老一代人的教育方式，但从某些方面来看，仍有一定的积极因素。

时代在变迁，环境对人的成长影响很大。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

　

在我的印象中，烟台的冬天就是寒风凛冽，下雪化雪。下了一冬天的雪，化了，这个冬天就过去了。

化雪的季节，多半没有大风，虽然阳光明媚，但该冷还是冷。

化雪天，长短不一的冰柱，像水晶的短剑挂在屋檐下，透晶的水珠顺着剑锋滴答滴答往下滴，落到房前的积雪上一会儿就是串串水洞。 

这时的雪沉实，握雪球能抛很远。其实，此时的雪，一半是雪一半是水，质量重，打雪仗很过瘾。

打雪仗，男孩子最喜欢。那时小伙伴，穿的鞋都是黑色胶皮棉鞋，相对防水。再怎么防水，踏雪一天，基本上也都湿透了。

晚上回家，母亲看着湿漉漉的棉鞋，一边心痛孩子受冻的脚，一边在炉旁烘烤着棉鞋，直至里里外外完全烤干。

后来，母亲干脆给我和弟弟一人买了一双半高腰水靴。第一年号码大，第二年不舍得穿，第三年小了，穿不下了。

记忆里的那双水靴很漂亮，黑色的，铮亮，做梦都想穿。可惜我的母亲太会过日子了，整整看了三年。

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来，母亲也有些后悔，那么会过日子干什么呢？孩子当时那么喜欢，为什么不舍得给他们穿呢？

　　

一晃，母亲已去世二十多年了，一切的一切皆成为往事。不管多久，童年的回忆，是不会随雪的融化而消失的，只会越来越清晰。

每当落雪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的童年，想起儿时老家烟台的冬天，想起那冬天的风，冬天的雪。风是那样的猛烈、那样的寒冷，风中有雪花飞舞，有呼呼的叫声，其实，那是风舞松涛的声音，是风在问候。

　　

我的童年，是在烟台长大。冬天的雪，伴随着我一路成长。

雪，不仅给予了我无限的想象力和对大自然热爱的情怀，更给予了我对童年的美好回忆。

弹指一挥间，下雪化雪，一年又一年，算起来，自己离开家乡已经四十多年了。

尽管飞逝的雪，早已染白了我的头发，但我还是那样的喜欢雪，喜欢那银色的世界，它是那样的纯洁无暇，它是那样充满深情。

.............

　　

又是一阵寒风刮过，远处，传来了小学上早自习的铃声。一时难以收回思绪的我，扔掉手上早已息灭的烟蒂，抖了抖身上的落雪，眼睛仍然望着远方。

雪，漫天飞舞，没有一丝停歇的意思，只是风没有那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