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农村上过两年小学

一介凡人

　　1949年4月，太原解放，从事农业技术和农业教育多年的父亲参加了山西公学的学习，1950年初被派到贫困山区支援农业建设。过了春节，母亲带姐姐和我回农村老家探亲，老家有她的嫂嫂、侄儿侄女们。

老家有句童谣：南大兴（音西）北大兴（音西），两家伙盖的一张破盖底（指被子）。这句童谣倒不一定是说这两个村子多么多么穷，我觉得也反映出这两个村子离得很近，彼此也比较熟悉。北大兴可是个大村子，据说上千户人家，而二里远的南大兴二三百户吧。

南大兴半是平川半是山，村子前面有一条小河，好像叫小银河，是滹沱河的一条支流，交通便利，风景秀美，民风淳朴。村里人约有半数住在山坡或者土崖上，不少人住在土窑洞里。

（说明：由于没有现成的照片，本文中所有的图片都来自网络）

表侄儿比我大一岁，在本村小学上一年级了，刚刚开学，我跟他到学校去玩，先生说你也来上书房吧（那时老家管老师叫先生，上学叫“上书房”）。我母亲同意了，武先生把他的课本送给了我，于是我就成为一名一年级的小学生了，这时我刚满五周岁，穿着背带裤，还开着裆呢，也不知道先生怎么会看上我的。我的个子倒不是最矮，好像树楼同学还没我高呢。

这是一所初级小学，只有四个年级四个班，每个班二十来名学生，第一学期还 和另一个年级的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

学校只有两位先生，一个叫张凯，一个叫武正隆，都是男的，孩子们风趣地说老师是“张开了，捂住了”。武先生是教我们的，语文数学音乐都是他，一个多面手。

学校是一所非常规范的农村小学，成立可能有些个年代了，就在村口附近，校门南面是一个老戏台，当然还有看戏的小广场。一进校门就是操场，操场不大却很平整，只是土不楞腾的。穿过两侧的办公室有上下两个小院子，挺整齐的，前院三间教室，上到后院还有一间。

教室用的是木头黑板，几乎每学期都要刷黑一次，有大同学到谁家房顶上搅动烟囱搜集烟灰，用水和匀，加上胶然后再刷黑板。

课桌课凳都是长条的，高高的，我坐上去脚离地面还有一大截子。长条桌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上面坑坑巴巴的，边上还有些个小洞洞，噢，是小伙伴们玩苍蝇的，上面盖块小玻璃片，观察活捉的苍蝇动静的。怎么逮住？教室里多得是，手指沾点唾沫，苍蝇就过来了，指甲一下子就掐住它的腿，一掐一个准。

——现在听起来有点恶心，是不是？那时农村苍蝇太多了，在大锅盖上一搂就是一把。热天家里需要挂竹帘子，过一段时间就要“攆蝇子，全家老少齐动手，甩动衣物把蝇子轰出去。

蚊子也有，点上一尺多长的一截“火耀子”驱蚊，可管用呢！火耀子是秋天用香蒿草编成辫子晒干存下的。

　　和孩子们不存在语言障碍，因为我的家人都说老家话，我从小就用好几种语言跟人讲话。

最快乐的就是下课后的时间，同学们尽情地玩，乡间小朋友的玩法是非常丰富的。踢键子，花样很多，一节一节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玩的水平一个赛一个。立栽栽（倒立）、打风车（侧手翻）、下软腰，敌对（摔跤）、打砣（省城叫顶瓦油）、拿子子（玩石头子儿），玩杏核儿，等等，好玩的太多了。月祥同学下软腰后还让我骑上。满堂同学的一本小人书《孟姜女》不知道被多少同学传阅，前后页都没有了。

老师经常教唱歌，像解放三年的获奖歌曲《全世界人民心一条》、《全世界人民团结紧》等就是那时学的。另外还有一些歌，歌词现在还记得一些：

“两颗星，亮晶晶，西方东方放光明，一颗星是毛泽东，一颗星是斯大林。斯大林、毛泽东是人民的大救星，我们大伙有了你，世界得太平。”

“诸位同胞和姐妹，贪图钱财把女儿卖。终身受罪何时了，想一想，应该反对谁？”

“新中国成立两周年，革命建设齐开展。要把国家建设好，没有文化算不沾。”

每天早晨班里要唱歌，得有人指挥，老师说你是府里来的（村里人管太原叫“府里”），就你吧。我也听说过指挥就是横着打“8”字，就大着胆子上了。

也有糗事，第二学期换了间大教室，我坐在靠后的位置。有一天下课了，光顾玩，忘上厕所了。刚跑到操场，铃声响了，被老师挡回来了。上课的时候强忍着，忍着，实在憋不住了，那就放点儿吧，不料一下子全跑出来了，咱还穿着开裆裤，坐的凳子又高，声音挺大的，老师听到动静，过来看了，摇了摇头，走了。这件事情村里传了好久，大人们动不动拿我开心，我都臊死了。

还有每天下了学，总有个高个子的大人一把就能揽住我，抱起来就摸，我一见他就吓得跑，屁股上的书包真碍事！

后来妈妈给我改良了一下，不开裆了，还是背带裤，前面留个小口口。那时村里小孩们的裤子前后不分，系自己做的裤带，有的一不小心就掉茅坑里了。不过老家的茅坑里是经常垫土的，下面干干的，老家不缺的就是黄土，连擦屁股都用土坷垃。我开始很不习惯，后来也随乡入俗了。

除了写毛笔字用仿纸，孩子们做练习写作业都是用石板石笔。语文第一课就是“人 一个人”，第二课是“手 一个人有两只手，左手和右手。”以后还有“不洗脸，不洗手，鼻涕抹了两袖口，人人见了说他丑”，“白发老人，驼背弯腰，上街回来，手提小包……”。每天早晨集体朗读课文，用一年年一代代传下来的声调，简直就是歌唱，清脆嘹亮，特别动听。

有一次我跟着大一点的同学到崖顶上用喇叭筒喊：“喂，注意了，今天开学了，学校里的同学，赶快到校！”忽然一个院子里扑出一条狗来，吓得大家就跑，我跑在最前面，一直跑到沟底，鞋也掉了一只，回头一看，同学们都没有跑下来。主人早就把狗喊回去了，那家的大人也跟着攆下来，把鞋还给了我。以后我怕狗的心理就是这次形成的，到现在也不喜欢狗。

我二妗子（舅妈）住着两孔窑洞（我妈妈说她小时候跟大人一块打的）又大又深，那炕头又大又暖和，加上我姐姐和三表姐，五个人睡在上面宽宽松松的。三表哥表嫂和四表嫂也在一个院子里住。

村子就是我母亲的娘家，亲戚自然很多，侄儿侄女、近的远的都很关照我们。

　　因为上学，要长住了，我们住到一户远亲的院里。院子在一个土崖的顶上，需要沿着“瓜口子”一路往上爬好大的两道坡。主人我叫全柱舅，只老两口住着一个大院子。东房是窑洞，不大但挺暖和，我们住下了。

吃水需要下一个坡然后再上一道坡，有一口水井。挺深的，妈妈用辘辘摇上来。井边是很危险的，小孩子不能近前，特别是冬天井边都是冰，很滑。回来我和妈妈抬，当然妈妈要让我一大截子。

全柱舅是军属，两个儿子都南下了，生活自有村里照顾。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和村里的人来往并不多，但是非常欢迎我们。我一放学就把我叫到他家问这问那，而且特别喜欢我唱歌，我把新学的歌一首一首地唱给他们听。晚上我们两家人聚在小煤油灯下挺热闹的，也为他们老两口排除了寂寞。

记得一件事很好笑的：有的同学上学带个玻璃瓶装水喝，我也缠着妈妈要带个玻璃瓶，妈妈沒奈何腾下一个我拿上了，谁曾想还没到学校就打破了。回来后又缠着妈妈重拿一个，又哭又闹，那就再找一个吧。不料刚刚出门下坡就绊了一跤，我返回来了，笑着对妈妈说：“又打了！”全柱舅听见了说：“那我再给你一个！”我不好意思地说“不要了”，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样我们就定居下来了，姐姐在二里远镇上的四高小上学，每天早晨隔着老远喊对面崖上的同学一起出发，我呢就一个人屁颠屁颠地去“上书房”。

刚回老家就见了一次“pi闺女”，“pi”的是我二表姐，喜宴就在大表哥家办的，老家说就是“吃糕”，从此二姐就嫁到了“府里”，现在查了一下才知道就是“聘闺女”。我回老家的那天傍晚，就是二姐把我背到二妗子家的，这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让大人背。

还记得长生妗子病危了还让女儿根芯姐把我叫到家吃凉粉，高兴地看着我吃完。我也参加了给她送行的队伍，头上绷一小块白布，在前面拿一个小物件。

　　学校也常常组织学生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像“抗美援朝”、“反对武装日本”的游行，举着纸糊的写着口号的彩旗，到二里远的镇里游行。唱的歌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如《全世界人民团结紧》、《反对武装日本》等。春天还带着瓶子去田里抓“黑婆”，说是一种害虫，最近查了一下，才知道那应该是金龟子。

常常和孩子们到河边地头去玩，手或者身上什么地方破了，流血了，没关系，好心的小朋友会抓一些黄土攥在手里揉碎，流成一个小堆，把顶上最细的“绵绵土”给我捂在破伤处，说是能止血止痛。

妈妈也为我找了些“闲书”，像《三字经》、《百家姓》以及老旧的课本，让我学着背诵。

那时候就知道玩，学习成绩怎么样？自己也不知道。每学期好像都贴榜，好像各年级一起排，得过一次第十二名，大人们还夸奖呢。

大我八岁的姐姐在镇上上了一年高小就毕业了，到省城考上了“会统班”，学习了几个月就分配到省粮食公司（后改为省粮食厅），她当时还不到十五岁，那时考个“公务员”可真容易！

记得五一年春节姐姐回来住了好几天。好像单位不准假，姐姐哭了，有人反映说“小娃娃”想家想哭了，领导破例批准的——单位的人都管她叫“小娃娃”。

不觉得两年时间过去，放寒假了。一天早上，妈妈忽然说咱们去太原吧，我说好，这天早上我们就到了镇上，坐了40里地马车，到了火车站，回到太原了。其实妈妈早就做好了准备了，只是我傻乎乎的不知道。

我们又住回了皇华馆。太原市秋季招生，和老家差半年，衔接不上，我又到设在万寿宫天主教堂的民办小学补习了半年，然后插班到十六完小的三年级初九班。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年时间，但是生活在农村，和村里的小孩们一块儿学习，一块儿玩耍，收获很大，受益终身。

因为学校规模并不大，各年级认识的同学很多，明山、蝉香、瑞红、福元、卯成、陶生、天芳、瑞章、井瑞、反生、先柱、殿林、孝贤、林根等等还能数出好多，以本村的白姓居多，也有杨、孟、赵等姓，他们对我都挺好的。



这以后我一直把南大兴作为我的老家，填写籍贯的时候也写着南大兴村。

回到省城后，仍然怀念老家的小伙伴们，常常在梦中相见，假期妈妈多次带我回老家。

1956年我小学毕业了，和我表姐的大儿子一起回老家，我们住在大表哥家，表哥表嫂都很喜欢我们，我们和比我大的两个侄子、比我小的三个侄女都合得来。这一次住的时间最长，收获也最大，又结识了不少小朋友。村里大人小孩都管我叫“中学生”，其实只是刚考完，能不能录取还不知道呢。 这次又结识了不少新朋友，效文、俊文、铁环、满贵等，他们都比我小。每天吃了饭就是出去玩，要不就是打扑克，下棋，印象最深的还是到村前的小河去“凫水”。

说起“凫水”，小伙伴们都是狗刨，我不会，没关系，大家都光着腚，有小朋友弄湿自己的裤子灌上空气，抓住两头递给我，就可以在水面上扑通了。玩够了把水一拧，平放在草地上，一会儿就晒干了，裤子也洗干净了。



其实我父亲的原籍是在南大兴往北十里地的泉岩村，不过因为他和我伯父很早就出门了，老家也没什么近亲了，他也喜欢南大兴这个地方。

父亲1962年退休后才得以回到省城与母亲同住。1970年70多岁的父亲单独被“战备疏散”，他也选择了到南大兴村落户，两位六七十岁的老人不得不两地分居。

我和妻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外地工作。父亲一个人在农村生活实在困难，又返回太原家中居住，直到1976年离开我们，而他的户口一直在南大兴村。

南大兴，一个人让我永远怀念的地方。现在小学校盖成新的了，古戏台、关帝庙都拆了，我也没有什么老照片，于是我从网上下载了一些漫画作为插图，甚为遗憾。等以后有机会回老家再补拍修改吧。

　　谨以此文献给关爱过我的老家的亲人、乡亲、同学和昔日的小伙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