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庄金平</p><p class="ql-block">老母今年90岁了。</p><p class="ql-block">父亲离世后,母亲紧催城内的我们兄弟姐妹回老家起幢新厝,车可直达家门,也好有个摇篮血迹根基守望。可是,好不容易建成,入住不久,她却悄悄返回老屋居住。</p><p class="ql-block">一个周末,细雨纷飞,预先说好我要回家,老人机却打不通,我找到那“日来十八个天窗,雨来十八个脚桶”的老旧石头屋。老母膝盖放着一只鸡,抱在胸前,头几乎触及鸡身,还在拔毛。缺耳开裂的锅碗瓢盆、破破烂烂的衣被,杂乱堆放的象个乞丐窝,我非常受气:“老母你不能这么任性,新厝不住,城内不住,子女那里也不住,旧的要扔的什具又捡来用……”老母看我发完火,怯怯解释道:“宰鸡待会让你们带回去。老母生就劳碌命,城内、新厝都住不习惯,自动电饭锅不懂用,煤气灶燃着燃着忘了关,炣鱼烧焦,后怕个半死。你们多久才来一趟,热闹一阵一忽隆又返城。”老母木木念着,“老屋这里有邻里堂亲来坐坐,种瓜种菜、饲鸡饲鸭做活做伴,有烟火味。这幢老屋是我肩挑背驮,用心血垒砌起来的,住久了有感情了。我住这里起早起晚,干这干那,自己说了算,自由轻松……”</p><p class="ql-block">某次不经意听老母与妹妹聊道:“养育这么多子女,偶尔生苦病痛,连一个在身旁端口水都没,有时夜里身上酸痛,焦躁难眠,坐在床头唉声叹气到天明。你们姐妹没读书就近嫁,反而还能时常陪我话仙八卦,刷刷筷子洗洗碗。”我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心里五味陈杂:老母人老如童,渴望陪伴却又不想给子女增加负担。</p> <p class="ql-block">那年“苏迪罗”登陆前狂风呼啸,噼呖啪啦拍打已被掀开的遮阳棚。阵阵不安促我驱车往老母老屋赶。道路已被断枝残叶横亘,只能蜗牛速度心急火燎开。我把车停在最靠近老屋的海岬砂滩上,未及打开车门,旋风挟雨旋即又狂卷回来。我躲进车里,把T恤长裤脱下,轻身冲出。到了老屋,映入眼帘的是老母抗击台风惊心动魄的一幕,双手硬挺顶托木窗,动作像极在全力推动发动不了的班车,母亲看到我的那一刻,像是受了委屈又无助的孩子见到家长来了的惊喜,脱口却是:“靠,憨儿你怎么光着膀子回来!”“不要紧,台风时大家关门锁户看不见。”我迅速找来厅里接雨水的长竹筒,替代老母已麻木的双臂。松了一口气,老母碎碎念着:“两扇木窗户蠹了,被大风刮落地,若不挡住,床上堆的衣服被褥棉絮全会浸透……”说着说着哽咽了。大概是发觉自己的失态,老母立马转换表情,“儿,你赶紧回去,一会儿风雨更大,车会被涌潮卷去的。”我心里一酸,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转身又掩入风雨之中,我怎忍心让我的老母看到我的眼泪。</p><p class="ql-block">我一般一个白天给老母一个电话,晚上老人休息早,怕惊扰到她。偶尔没有闲或忘了,反而会牵引她不安。她不直接问我,问弟弟妹妹,恁二哥嘞忙啥?或敲了敲我,再摁掉:“那个教你说话的人,正等着听你说话咧!”我回过去,互道平安,互获欢心。</p><p class="ql-block">母亲电话不啰嗦,以前是为节省电话费,现在可能是怕电话说多了,我们回家就少了,或是说多了,她的烦心事会说漏嘴。老母对我们从来只报喜不报忧:前几天从五级高台阶,头着地摔滚下来,脸肿“乌青激血”,差点要了命,卧床好几天,接电话时又强打精神,提高分贝声量,装腔作势得真象没事似的,被我们“抓包现行”,才调侃说好得她胖乎乎的姿态,一身肉肉保护了那副老筋骨架。 </p><p class="ql-block">老母年轻时起早摸黑、挑工做构,一座破败的石头屋、一幅海腥的箩筐担、八张嗷嗷待哺的娃娃口,她纵横捭阖、相夫教子,把个大家庭经营得顺风顺水,还把四个子女送上了大学。海墘竖立的木麻黄、披晒鱼虾的宫口埕、磨滑流痕的锄头柄,弯弯窄窄的公社路、垛垛峭峭的南寨崎、昏昏弱弱的煤油灯……见证了她所经历的那些艰难困苦。</p><p class="ql-block">走过那个贫瘠的年代,老母受穷怕了,即使现在衣食不愁,依然克己节俭到近乎“抠”的程度,养成的习惯基因般强大固执:一套衣服新三年旧三年;剩菜剩饭从不舍得倒掉;每逢生日前担心子女花钱张罗,都千叮嘱万交代,不要大操大办。到了修桥铺路、扶贫济困、助学兴教的事却又很上心,谁家得病遇灾、谁孩子交不上学费,重阳敬老、宗祠修缮、神明祭拜、祖宗祭祀……红礼白礼,老大、老二、三、四、五各家如何摊派,领导得有序有落,潇洒得像是她的儿女都做矿长一样,热情慷慨,乐此不疲。母亲就是这样用朴素的善念修行,努力为儿女积攒人品和福气,言传身教子女要勤奋要惜福。</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贪玩逃学,她手执笤帚追打,我躲藏床下,她竟然换了长竹钓杆,抓捅章鱼一样,把我赶进学校。她为邻里矛盾纠纷化解调解有一套,多年积怨,经她“婆婆妈妈”均能冰释前嫌,握手言和,颇得尊重。够威武,了不起。</p><p class="ql-block">老母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柔弱、变得轻声细语的呢?好像是不经意间,又像是有个分水岭,记不清道不明了。我们离开了故乡,而我们的母亲离不开故乡,她还留在这净是土的乡下,守着老屋,抱着旧习惯,越来越老,越活越小。想着想着,我们真是亏欠老母亲太多太多了,真正该教训该愧疚的是我们呵。</p><p class="ql-block">老母年纪大了,就由着她按她认为舒服的方式、简便的方式,怎样好过怎样过好了。除了长情的陪伴,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p><p class="ql-block">每遇心烦意乱或志得意满时,下意识地还是会想来到老母身旁,高兴的事共享,不高兴的事疏解。老母身边的能量场真是神奇,哪怕不言不语、三言两语,就能使我心气通透、豁然开朗,把所有压力送入门前的大海,腾出存储快乐的空间。临要返城,有鸡捉鸡、没鸡摘菜,鱼虾海鲜、地瓜土豆,顺便再把老母的絮叨捎到城里的兄弟姐妹几家去。</p><p class="ql-block">又到老母生日,老屋、老家,领着孩子、带着爱人、带着笑脸,老母我们又回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