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棉衣裤

秦枫

<p class="ql-block">外祖母已经离开我们数年,严冬祭日里,仍和母亲一同前往坟头烧送几张黄纸以表缅怀,老人走的很安详,尽管疾病折磨疼痛难忍,仍在最后时光留给儿孙晚辈的是慈祥,温暖,微笑和对母亲无数的耵聍。烧完纸钱,牵着母亲的手,转过小山包,一个山凹里,虽然荒废变成了一块庄稼地,一圈坍塌窑洞的阵仗仍能看出曾经是宽敞的农家院落。那是母亲出生的地方,也是我们姐弟几人童年最美的回忆,美好的梦都在那些一字排开的窑洞里做的,欢笑和嬉闹总在那棵依然健在的四花柿子树下。</p> <p class="ql-block">最美的梦是在外婆家的炕头醒来,霜天雪地,晨光还朦胧着,透着一点点微亮透在焦黄的窑洞窗户玻璃上,显现着奇形怪状的霜打的窗花,听见屋子里有响动,伸手摸了一下被窝,外婆已经起来,我翻个身,双手支起呆呆的脑门,眯缝着眼在屋里寻觅外婆的身影,双扇老木门被撑开,外婆夹着一抱玉米秸秆放到炕洞口,把我探出的,光溜溜上半身赶紧塞回被窝里,外婆开始烧炕,有烟腾起,我把头探进被窝,开启和外婆每天雷打不变对话:“姥(nue)我大舅呢”,“你大舅磨面哩”</p><p class="ql-block">“姥(nue)我二舅呢”,“你二舅上院里哩”</p><p class="ql-block">“姥(nue)我三舅呢”,“你三舅矿上哩”,</p><p class="ql-block">“姥(nue)我四舅呢”,“你四舅在西安哩”,</p><p class="ql-block">“姥(nue)我五舅呢”,“你五舅沟里担水去咧”,</p><p class="ql-block">“姥(nue)我六舅呢”,“你六舅街里上学哩”</p><p class="ql-block">我没完没了的问个不停,外婆却一丝不苟对答的仔细,唯独不曾问起爸爸妈妈,外婆带大的孩子,难免不知有父母。我絮絮叨叨,外婆却忙碌不停,土灶上已腾起炊烟和热气混合物,熏染着窑洞顶部那块常年做饭留下的印记,炕洞没了浓烟,留下红彤彤热烫的火渣子,外婆拿两个酵面馍馍放在火燥子边上,我巴兹着小嘴又探出身子去看炕洞口的小火碳,生生的不怕冷不怕冻,但就是不愿起炕穿衣服 。冬日里最怕的就是冰凉了一夜的棉衣裤,那会没有裤头子,也没有线衣线裤,就是光溜子身子穿棉衣,外婆也想方把舅舅他们大人退下的线衣裤拆剪缝在我们的棉衣里面,容易贴身。每每耍赖不主动去穿,总在被窝里钻来钻去不离炕。后来外婆又想奇法,炕洞小火炭前烤着馍馍,也把我的棉衣裤翻过里子来烘烤暖烘烘,我才愉快穿上,脸也不洗拿着焦黄的馍馍坐在木门槛上享用美味,抬头望着院落当中柿树顶部几棵支楞着柿子被长尾巴鸟争抢分食,院落另一洞敞窑里老黄牛围着石磨扑踏扑踏的转着,外公牵马去上村涝池喂水还没回来,沿羊肠小道下沟底挑水的舅舅还不见归来,咋吧着小嘴进食,也不忘记投喂在眼目前摇尾晃头的大黄狗,大红公鸡看见,也从远处飞速腾飞过来抢食,煽起满地黄叶尘土,棉衣的起始温暖来自外婆护佑。</p> <p>外婆家的大院落,冬日里会有许多惊喜发生,簌簌寒风深夜里,下院的马厩里,栗色红母马下了小马驹,最怕穿棉衣的我,哧溜穿上棉袄光着屁股就跑去看了,小脚外婆在身后使劲的喊叫,大舅拿起小被窝赶紧追上,把我裹起抱在怀里,站在栏圈外看着母马舔吸着小马的身子。大雪降临,清晨里时院落一阵骚动,原来外婆早起给猪圈添食,有头灰狼被猪圈角落的铁锚给夹住了,外婆惊吓逃离,连盛水的瓦盆都掉落打破了,我又光溜着身子透过小窗户使劲瞄,母亲那天也来了外婆家要带我回叫做杨沟村的家,她站在院子里观看那头狼,淘气大胆的小舅不停的戳弄那狼,还说要杀了吃,我只看见灰狼背对着我竖起的背毛和粗壮的尾巴,母亲走近屋里说狼不停的流眼泪,张开双手要给我穿衣服,我却跑到盘腿坐在炕上的外婆身边躺下,想必母亲那会是非常失落的。开春二月间有庙会,也是农忙之前悠闲最惬意时光,我是坐在母马的驮笼里,一边是二月二大会要出卖的猪仔,一边是我屁股底下带给那个家里的黄米,外公牵着马,外婆小脚在后面走着,就这样我第一次去领略了那个人山人海挪不开步子,充满惊奇的五里小镇,看了大戏台,吃了棒棒糖,油坨坨,第一次看见甘蔗,第一次看见河滩地大戏台那么多人,也因这次“进城”我被太多人和事吸引了,三天以后我一个人去了街区集市,不知什么原因,唱戏的不见了,那些不知来自何方的人群也不见了,拿着拨浪鼓吆喝着“棒棒糖,棒棒糖,碎娃吃了不尿床,棒棒糖,棒棒糖,媳妇吃了擀面长,棒棒糖,棒棒糖,……”原来庙会结束了,那会也就三岁多不到四岁的样子,接近七八里路程,还有灰狼狐狸野狗出没,外婆家炸了锅,外公骑马,舅舅们跑步四处寻找,还好一个放羊娃看见我出村了,告知众人“你屋里杨沟哩娃下街去了”,外公见到我时,我已经返回到南子沟大桥头,仍嬉皮笑脸的给外公说街上没人了,从没见过外公生气,那天仍是把我抱起放到马背他的身前,一拐弯直奔杨沟村,往后我算是彻底回到了陌生的老家,回到母亲的怀抱。</p> <p>弟弟们相继出生,母亲越发忙碌,爸爸追随大伯,在他承办的五里镇乡办煤矿上工作,二弟又被断奶送到外婆家寄养,最爱哭闹的姐姐和刚出生的小弟在妈妈身边,母亲太过劳累,不久又把我送到煤矿上爸爸身边,那才是释放天性,农村人进大城市,撒丫子玩闹了,爸爸管理矿上食堂,每天去焦平街道或新焦平小街买菜进货,照料矿工伙食和迎来送往的购煤老板,以及五里镇乡上,铜川市矿务局各路大神们客餐,爸爸时常回来都是黑漆马虎的夜里,也都是面红耳赤的酒味,使劲的亲我,也使劲的抱在怀里,带一把糖果塞进我的每个裤兜。我更多的时候都在三舅看管的炸药库旁边小屋睡着,冬日里三舅探亲归来捎带着外婆给我缝制的棉衣裤,暖衣加身疯跑在煤台上,跳进矿斗里,攀爬井口边野怪石松树林,蹦蹦跳跳,攀上爬下,整个冬天过去,拿回家拆洗的棉衣都能洗出二斤煤泥,矿区不担心早上起来难穿衣物了,每间房舍都是暖烘烘的,有烧不完的煤,在脚下,在屋后,在眼前的每个角落。家中四叔的离世,家中缺少劳力,迫于祖父要求,我随爸爸一起离开煤矿,我也接近学龄,七岁同姐姐一起走进校门。</p> <p>记得学龄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穿的开裆裤,母亲就怕我们尿湿了,没衣服换穿,姐弟姊妹多,物资紧缺,更多的衣服都是改制大人退下的,表兄弟们相继出生,外婆也无暇顾及我们,最小的弟弟但也还是寄养到四岁多才回来家里,母亲也学做更多适合我们的衣服。第一学年冬天开始,母亲算是给我做了一套最有挑战的棉衣,知道我贪玩,棉裤还是开档的,外面套个裤子,谁知寒风里总觉得屁股蛋子漏风,坐在四面透气的校舍里,冰冷的板凳,往后一出溜,冷风净往开裆裤里灌,屁股蛋子冰凉冰凉的,一听放学铃敲响,飞奔回家,刚进大敞院,就开始脱裤子,使劲的掼在厦子门前,哧溜上炕哭天抹泪,哭诉妈妈做的棉裤。爸爸捡起棉裤站在门边上不停傻笑,那天没去上学,就在热炕上翻来滚去的。黄昏母亲改制成功,缝上了开档,外面的裤子加了松紧带。太淘气,上学就是为了警察抓小偷,登高上底,松紧带管制不住棉裤,跑着跑着就得提裤子 又不行,回家又耍赖使性子。母亲继续改制,给胸前棉裤做了个连体护牌,用布带绕脖颈做了个扣子扣上,腰间弄了个布条裤带学习系腰带,可以说是五花大绑了,不用担心裤子掉了,堂姐和妈妈教练了一下午系裤带。隔夜早起上学,姐姐不爱相跟我,总是匆匆跑掉,我急的没能撒尿,使劲追赶,想着到学校里了撒尿,路边枯黄的草丛结了厚厚的霜,走上去刺啦刺啦的,对面山头的太阳透出亮光,呼出的气也是白生生的 ,不知怎么的,早起的腰带竟然系成了死扣,越拉越紧,越着急的想撒尿,跑早操的队伍已经在集结,我也硬着头皮加入,一圈下来,那股暖流已经从里到外明显的渗出了,收操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明晃晃的照在我的裤子上,估计那会姐姐都不认识我这个丢人的弟弟,也不知哪来的硬气,就是没回家,尿湿的裤子一直暖到放学。</p> <p>不知怎么的,就懵懵懂懂的走近了中学,弟弟们也进入了五六年级,90年代更多的新鲜事物充斥着美好,家里的生活条件也好了许多,几个小伙子也进入了叛逆期,姐姐也开始注重衣着打扮,终于有了裤头,线裤,绒裤,但母亲每年还是一贯的给每人做一套棉衣,仍是胖乎乎的,却也是暖烘烘的。小虎队等光鲜亮丽的新时代俊男靓女出现在贺卡上,笔记本里,贴画上,追求风度不顾温度的意识形态在新思潮中蔓延,大小子我第一个抵触妈妈做的棉衣,穿线裤不好塞进去,晚上又不好脱下来,臃肿又不洒脱。十冬腊月,冰已结了两指厚,还穿着薄绒裤,冻的骷蜷骷蜷着身姿,妈妈一再叮嘱换棉服,一个炕上躺着仨小子,你瞅我,我瞅你,早上趁母亲没醒还是悄悄的穿着薄衣走了。有一天已飘雪,刚想起炕,母亲做了最明智的觉定,窗台底下抄起笤帚把给老大我一顿棒揍,老二,老三快速穿上棉衣洗漱上学,这一招让我又疼又温暖,只能屈服。时常聚会时,饭桌上再次谈起,母亲笑而不语,两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弟弟乐的前仰后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