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脚母亲

艾玲14641175

母亲是一个勤劳善良、裹过小脚的母亲。她天性聪慧过人，虽然不识字， 可语言丰富，记忆力超强，我们兄妹六人，就算在著名学府当教授的弟弟也自愧不如。

我把一碗粥盛得太满而不好端，母亲说是“四流八满”；我们几个兄妹有时候也打架，母亲说我们“狗撕羊皮”；母亲问我事时，我不回答，母亲说我是“徐庶进曹营— 一言不发”；我还记得什么“秃子打伞，无法（发）无天”“叫花子闺女出嫁—不讲陪嫁只图吃”“耗子进掸瓶—有进没有出”等。

母亲给我们讲起过去的事情，就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她是河北唐山滦县人，原本家境殷实，只是姥爷重男轻女，只让舅舅读书。认为女孩子就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织布纺线做女红。

听母亲说，她和父亲的婚姻是媒妁之言，父母包办的，母亲在富裕家庭长大 ，父亲家境贫寒 ，门不当户不对。要不是媒人花言巧语骗人，她是不会嫁进我父亲家的。媒人是她表姐，和父亲一个村的，她看上父亲这个人了，就非常热情地撮合这桩婚事。姥爷姥姥相信了表姐的话，所以她跳进了“火坑”，嫁乞随乞， 嫁叟随叟，过了一辈子。她出嫁时 ，家里陪嫁了不少东西，我回老家还看见过母亲出嫁陪嫁的大躺柜，大掸瓶等。

她平时边干活边给我们讲过去的故事，母亲讲日本鬼子经常到村里讨伐，母亲抱着大哥跟着村里的村干部老乡一起跑。等鬼子走了，到家一看，家里被鬼子翻的乱七八槽，拿的拿，烧的烧，还在大酱缸里拉屎。

村里也来过八路军，八路军女战士不让女孩子裹脚，村里的女孩，白天放开裹脚布，晚上父母又偷偷地给她裹起来。

特别是潘家峪惨案，抗日战争时期，日伪军联合出动，突然包围了潘家峪村。日伪军先是逐户搜查，强迫村里老百姓都到村西的大坑，然后开始屠杀。当时站在墙上和坑边上的日军用步枪、机枪对准人群猛烈扫射，并放火焚烧老百姓的房屋。除了个别人逃生，其余的人全都惨遭杀害。有很多名妇女在白薯窖中被日军奸污后，也惨遭杀害。母亲的一个亲戚就是这次事件中死里逃生的，为这件事的真伪，我曾经求证过好几次母亲。

我们从小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对日本鬼子充满仇恨。

母亲对小脚的很是不满，提起自己的脚总是愤愤不平。

母亲出生于1923年，在那个时代，女孩子在四、五岁时，都要裹脚。裹时先将脚拇趾以外的四趾屈于足底，用白棉布条缠紧，等脚型固定后，穿上“尖头鞋”。白天家人扶着行走，以活动血液，夜间将裹脚布用线密缝，防止松脱。

以后日复一日地加紧束缚，使脚变形，最后只靠脚的的大拇趾行走，其他的四个脚趾都窝在脚底，直到成年长成这个“畸形”小脚。那种钻心的疼，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可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一双小脚，无法下地干活，然而家里的活都得干。从照料老人孩子，到洗衣烧饭，没一样不干。尤其是奶奶家景贫寒，要养家糊口，踮着小脚，里外轻重一样不少。从四五岁缠足的那天起，到离别人世，时时都得承受小脚带给的心理和生理的痛苦。

母亲生了我们六个儿女，为了不让我们挨饿受冻 ，经常干活到夜晚。母亲有一手好针线活，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把一家大人和孩子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穿的暖暖和和的。

在我记事起，有一天深夜，我被窗外寒风呼啸声刮醒，睁眼看见母亲坐在那里纳鞋底。我家八口人所有的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那时家里没有缝纫机，我们的衣服基本都是母亲手工缝制的，我们兄妹几个总能穿上整洁干净的衣服去上学。母亲的梦想就是有台缝纫机。

在很多人都吃不饱的六十年代，老家的姨夫得病而死，姨带着女儿投奔到我家，家里一下子多了两口人，父母的生活负担更大了，母亲为了多挣点钱养家，每天坐在一架纺车前纺毛线。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拉着线，母亲一坐就是一晚。

母亲的勤劳换来我们一家快乐的生活，逢年过节的时候，都要改善伙食，特别是春节，提前就把过节的东西准备好。每年都要做炸糕，母亲就把黄米泡好，然后捞出来赶成面，我至今还记得春节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在一起擀面。那时没有那么多擀面杖，我只好拿着啤酒瓶子擀黄米面的情景。

大年三十下午，吃了年夜饭，母亲就把六个孩子的新衣服新鞋新袜拿出来让我们换上。六十年代，布票紧张，买不上布，母亲就把她出嫁时红的绿的真丝缎的旗袍翻出来，红的给我改成棉袄，绿花的给我姐改了。当年我穿上它别提多高兴了，记得三十晚上，穿出来玩，邻居阿姨都说我像小铁梅。

母亲是个爱美的女人，乌黑浓密的秀发，编成两条大辫子盘在脑后，衣服整洁大方。虽然每天不出门，但她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左右邻居无不夸赞母亲是一个能干、干净利索的家庭主妇。

多少年以后，我的中学同学聚会，我的闺蜜同学说起我母亲时，“我都还记的你妈那时的模样，一双大眼睛，皮肤挺白，辫子盘起来，穿着黑色金丝绒外套，把我们看傻眼了”。

我家的家庭教育是慈父严母，母亲对我们儿女很严厉，她发起脾气来如狂风暴雨，这让我感到妈妈不像爸爸那样慈祥，觉得妈妈不爱我。每当我看到别人跟母亲撒娇时，我都莫名的羡慕，为什么我的母亲不是这样？

上中学时，我看了一本书，书名《军队的女儿》是写一个天真活泼，温柔善良的小姑娘刘海英，她15岁就报名参军，来到新疆兵团，这位花季少女怀着建设边疆的美好理想，辛勤地战斗在辽阔的戈壁草原的故事。我受到了书中主人公刘海英的感染，毅然决然选择去内蒙兵团。

我要去兵团，母亲不让我去。当时二哥刚下乡到牧区，母亲就不愿意再让我去兵团，她把户口本藏起来。正处在青春叛逆期的我，母亲的反对，使我去兵团的决心就更坚定了，最后，我找到户口本报名去了兵团。母亲知道我背着她偷偷的报了名，非常生气，气头上打了我，我一句服软认错的话也没有，只是用大眼睛看着她，心里发誓，永远不回这个家。可从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改变了我对母亲的看法。

我下兵团后，兵团初建有个规定，三年内不准探亲，三年后，才允许休探亲假。到了第三个年头，战友们陆陆续续开始踏上回家探亲的路。憋了三年，谁不想早点回家看看，那时，我想发扬点风格，先让别人回我最后回。谁知母亲看别人家下兵团的孩子基本都回家探亲了，以为我出什么事了，派弟弟来兵团看我，这让我很感动。在我下兵团的几年里，家中的二哥、姐姐、两个弟弟都来过兵团看我，当然这是母亲的意愿了。

母亲都记得我们几个儿女谁都喜欢吃什么，我每次从兵团探亲回家，都给我做我喜欢吃的饭菜。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次是，我第一次探家，那时，我家还住平房，我一出家院大门，就见门前的路上，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她两手端着一盆东西，两只小脚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起路来有点颤颤微微，我一眼看出是母亲。

阳光下的母亲，中等个，丰满的体型，乌黑的秀发，脸被太阳晒的有些发红。我连忙快跑几步，接过母亲手里的盆，我这才看清楚是一盆猪大肠，这是我喜欢吃的。那个年代，买猪大肠是要很早去排长队的，母亲吃完午饭就走了，四五点钟才回来。这个炎热的下午，一个小脚女人，端着几斤重的盆子，顶着烈日来回走了几里路…我不禁热泪盈眶。

母亲不太会说漂亮话，但每一次教诲都掷地有声，令我可敬可畏，之后受益良多。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也没上过学，但母亲从姥爷姥姥那里传承下来的传统思想很深，母亲一直告诫我们，做人要诚信，做那些鸡鸣狗盗的事情都是可耻的，会被人笑话的。还告诉我们，人要学会自立，只有自己掌握了活下去的本领，才可能不会被饿死。母亲还给了我善良的本性，这是母亲送给我最重要的礼物。

老舍说：“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 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深以为然。

母亲把她的平凡生活一段一段的，说给我听，一些她刻骨铭心的片段，听过不止一次了，依旧爱听。就像一卷内容丰富的书，每次读，都会体会到一层新的意义。

当我做了母亲，当我眼角出现皱纹，我看着此时的母亲已两鬓成霜，满脸岁月的痕迹，一双布满青筋的手，我突然理解和释怀了母亲所有的一切。我们这个大家庭都是靠母亲的辛苦在操持着，没有母亲，就没有我们的现在的一切。

母爱有两种，一种表现出来热烈的爱，一种隐藏起来深沉地爱，母亲属于后种。我从来没有对母亲说：“妈，我爱你！”母亲也没有对我说过，“孩子，我爱你”！但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们的爱是多么的深厚 。

青山作伴，黄土栖身，祈祷已在天堂的母亲能够安息！我的文笔有限，无法用文字表达母亲对儿女的大爱，只能祝愿天下所有母亲安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