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骗老爸，—与父母温馨的日子（六）

东林

为人处事，欺骗谁都不行！何况是自己的老爸。 说起来，这是一件“不得以”的事情。 国庆节一过，天气渐凉，老爸出现颓废状态：眼睛不亮，进食也少，口腔唾液较多，身体渐瘦，每天睡到上午10点也不愿起床。 鉴于此状，除了在营养方面增加了“安素”多维营养补充外，我们还觉得重要的是，应该在心理方面能让老爸振作起来。 正值，一条时政新闻提醒了我：中共中央决定在2020年10月25日，隆重“纪念抗美援朝出国作战七十周年”主题日之际，给参战老兵颁发纪念章。 　　由此，我灵机一动，老爸有过援朝背景，可以乘此契机，调动和激励一下老爸，也算是心理疗慰，改善不良状况！ 从十月中旬开始，做了一些小准备。不仅每天喂两遍“安素”增强体质外，三餐也做到精心调剂。同时，在心理健康方面也开始了一些主动尝试。 一是把老爸的西装制服翻了出来了，重新熨烫，拟接受勋章时有仪式感。 二是建议老爸每天在书法习字时，酝酿写上几个字，略表敬意，全当重视与互动了。 三是把家里的老影集翻出来，每天让他看老照片讲故事，激活老爸“援朝”的记忆。 几天来，在帮老爸阅读老照片时，真是听到了过去一些“援朝”轶事，有的以前听过，有的真是第一次听到。 （老爸摄于1953年） 　　老爸军龄自1948年起算，1946年初考入长春国民党军医学校，1948年秋，国民政府长春守军六十军军长曾泽生率部起义，军医学校全部划归当时接收的解放军三野序列，改编为解放军第五十军，成为一名随军医生。随后参加了解放战争三大战役（随军医生）。 1951年5月底，原三野二十四军七十一师营以上干部和步兵二一一团、二一三团团部为基础，在吉林公主岭组建空军第十五师，时任师长黄玉庭、政治委员崔文斌。归东北军区空军建制，下辖第四十三团和四十五团，在公主岭改编整训。同年9月接收苏联飞机77架（米格-15，共69架，其它8架）。 （1953年凤城大堡机场） 　　1952年1月，奉军委空军指示，师部率空四十三团、四十五团以及两个供应大队，转场至辽宁丹东，进驻大孤山机场，编入中国人民志愿军作战序列，3月~5月期间，参加抗美援朝空中首次实战锻炼。同年6月开始了停战谈判，全师撤回到公主岭休整。 1952年初，老爸经逐级选调，进入军委航空医生训练班学习，由苏联专家授课。1952年7月毕业，分配到空军第十五师四十三团，担任航空医生（一个飞行团仅配一名航医）。 （后排左一为老爸） （军委航空毕业） 　　1952年12月5日，休整了半年后的十五师，全师奉命转场到辽宁省凤城县大堡机场，第二次参加实战任务。 老爸跟我说：四十三团共31人，其中飞行员26名。他们都是从陆军部队层层筛选，万里挑一的。虽然仅仅在航校学习半年，飞行时间均不过30小时，却是新中国空军第一批的宝贝。 老爸讲：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当好飞行员的保健医和守护神。 我给26名飞行员每人建立《×××飞行健康簿》，全时跟踪飞行员的身心健康情况。什么情况可以放飞，什么原因必须停飞。我是第一责任人，每次升空作战前一天，我和团领导共同确定人选。应该说那时飞行员都有点怵我，就怕下达停飞通知。 　　我问：“你是否下过停飞通知？” 老爸想了想：“有过，但不是因身体情况，是上级听说了副团长杨贺荣（代理团长），因跑道雪大，人员少，除雪慢，为提高除雪速度，他自作主张，亲自驾驶飞机吹雪，师里知道后让他停飞了，写检查。” 飞行员不能喝酒也是铁律。我问老爸：“那时就查酒驾？您很认真吗？” “认真！那是我的工作！” 我问：“击落敌机是高兴的事，喝酒庆祝多喜庆啊！” 老爸：“每次空战是否击落敌机，飞行员自己报告只是一方面，还要待本机射击胶圈，上交军委空军显影后，最快4~5天后才能确定。” 我问：“航空医生主要工作是什么？” 老爸：“航医是新派生的专业，与一般医生不同，飞行员各个都是精挑细选，身体健壮的小伙子，除了感冒发烧外，都没问题。” 我问：“那配航空医生有啥用？” 老爸：“苏联有自己的空军很早，他们自从有了超音速喷气机后，飞行高度最高能飞到约两万公尺，高空生理反应异常，升至八千米以上就会出现高空减压症和高空栓塞症状，容易出现机毁人亡。航空医学由此诞生，主要在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增加航空科学常识，保证饮食营养均衡，日常身体锻炼，休息睡眠充分等等。这些都是航空医生的监护职责，也是保障飞行员始终具备良好的战斗力措施。 老爸还说：在膳食营养制定方面，除中餐外，还要部分参照苏联航空食谱，中西结合。 飞行员伙食标准很高，是步兵的十几倍，享有军中超级待遇和顶层保障。 老爸还透露：飞行灶不是谁都能享用的！刚开始航空医生和参谋长（非飞行人员）也自觉不享用。五二年秋，空军司令员刘亚楼赴丹东视察飞行部队时，发现了下面问题，他说：“航空医生是制订营养食谱的，有责任尝食！航空医生不能像耗子似的，耗子都能吃，航空医生为什么不能？”此后，空军全体航空医生都大大方方吃飞行灶了。但是，参谋长（不飞行指挥员）还得在大灶用餐。 老爸说：在养成良好地生活习惯方面，也做了一些努力。例如以前这些飞行员都是由大部队过渡来的：一是不会用西餐刀叉，给大家讲解西餐常识。二是树立科学营养平衡，不是什么好吃就多吃，不爱吃的就不吃。三是监督养成饭前洗手，改掉之前餐后像在大车店吃饭似的，一擦嘴就没事儿了，敦促碗筷还原，彻底改掉不良习气，学着建立绅士风度。 （部分战友老照片） 　　老爸的性格较中庸，与人为善，文化程度在团里算高的，经常帮人写家信，亲自带患病飞行员外出就诊（战时有规定，任何人不准离开场站，航医可以。）与大家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老影集中，收藏了团里半数人员老照片）。 老爸经常说：培养一名能放单飞的飞行员成本，相当于用白银铸造实芯1：1比例造价。一个飞机起落（30分钟）需耗两吨航空煤油。 援朝期间，丹东和凤城铁路专用线上，停泊着一列列来自苏联的油罐车（赊账代偿），都是中国用“猪蹄子”等大量物资换的（苏联人爱吃猪脚）。场站供应大队，天天不停用油罐车运油、加油。 我问老爸：空军部队艰苦不？老爸：比较步兵在最前线的指战员，空军还是好多了。从数据看朝鲜战争牺牲了19万多，飞行员牺牲人数相比少多了，大约万分之1.5左右。 我又问老爸：你们43团在志愿军空军中算厉害不？ 老爸：“还不错，飞行员韩德彩击落敌机5架，其中他击落了美国“双料王牌飞行员”费席尔。那时他算小兵，才18岁，团里他年龄最小，入伍前是放猪娃，他和我关系很好。尤其在后期，他的战绩需要特别关照，每天早上第一个去他宿舍查看（在家放猪的小鞭子还压在枕头底下）。平时看他就很机灵，一升空作战，总是能最先发现敌机，似有一种特殊的天赋。1978年调到沈阳军区任空军副司令员，我已经转业地方，听老同志说他曾找过我。他只在沈阳呆半年，又调回南京军区工作了。” 　　我又问：援朝期间，你记忆最深的是什么？ 老爸想了很长时间说：那年的冬天特别冷（1953年冬天）。 早六点前到机场（驻地距机场二十多华里），43团在跑道北头列序，45团在跑道南头列序。机场指挥车是苏制嘎斯51运输车（有苫布。车厢内二张桌椅和有无线通信器材）。 指挥车停置在一览无余的跑道一侧，车厢透风，尤其在一早一晚，呆几个小时，人都冻透了。飞勤人员都有飞行皮服，御寒还好，航医没有配发。 能上指挥车的人员，仅仅是团指挥员和航医，其他人员在大客车内待命。 我说：“这次才听说志愿军有一个团的人员是被冻死的，你说的冷，是小屋见大屋！” 此时，老爸默默不语。 　　以上，都是每天我与老爸一些“碎片化”的交流，很多都是最基层的小故事，并不是宏大而光鲜的述事。 通过近半个月与老爸沟通，发现老爸精神状态渐好，精气神也提了起来，饭量也上来了，家人都很高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10月25日中央纪念大会召开的前一天，我提前叮嘱老爸，单位若来人送纪念章时，不仅要客气，也要显得精神些！ 老爸频频点头，说了一句：没问题！ （以书法代表纪念心情） 　　十月二十五日，国家纪念大会都开完了，家里还没人敲门。 次日，给老爸单位打去电话才知道，老爸档案经省组织部门审阅后，指出属于没“过江”没出国，故不予颁发“抗美援朝”70年纪念章！ 我马上问：“1953年停战后，空军参战部队都发了“和平万岁”纪念章，怎么这次不算了？” 答：“我们也不清楚，听说问题出在出国作战二字上。 我又补充：“空军机场都在国内，飞行员若没有综合保障是飞不起来的！” 答：“这些我也懂，但上面坚持不算，我也没办法！……” 我决定向相关部门反映情况。 很快，我通过战友关系找到省退役管理局，回馈结果：“此类情况，反映很多，已经向上级汇报了，等待答复！” 　　老爸精神头可算是调了上来！可是出现了“差头”，这可怎么向老爸交待！ 这一下，我有点懵了。奖章能否等来，我心底没有把握！ 经过了一夜，也没想好用什么理由瞒着老爸。 国家纪念仪式，已经过去两天了。一早到家后，发现老爸还穿戴整齐，端坐在电视机前，西服上早期的“抗美援朝”和平万岁纪念章格外显眼。 无奈之下，我把老爸“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找出来了，掛在老爸脖子上。 我骗他说：“这次有新说法，发过建国七十年纪念章的，这次不用发了，这个都代表了！” 老爸盯着电视，也没理我。 　　我心里也犯“合计”，老爸绝对不好骗，不像老妈，他一点都不糊涂！ 老爸真是一点不糊涂！现在你让他背《蘭亭序》，共324个字，还能一字不漏的背诵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即有等待又希望老爸能快点忘掉这码事。 一周后，我在手机看到《美篇》中署名为“八一”作者的文章。内容是赴京参观“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主题展”记实。 我发现作者的视角更多地落在空军方面，而且一幅“志愿军空军十五师”的旗帜格外醒目，我断定作者是“空二代”。 　　我迅速与栏目主编联络，获得作者联系方式。沟通后，寒暄两句就直奔主题： “家父是空十五师吗？” 回答：“对！” 我说：“我爸是十五师四十三团的航空医生。” 对方声音很大：“我父亲也在四十三团！” 当时我想问其父的姓名，我又马上意识到，说出来我也不认识。便说：“咱们改用视频通话！我去叫我爸！” 此时，我跑到老爸房间说： “爸！你看手机，注意听！您问他爸爸叫什么名！” 老爸：“你是谁的儿子？” 对方说：“我爸是吴胜凯！” 老爸不假思索的大声喊出： “吴团长！怎么能忘记！你爸还好吗？” 回答：“爸爸已经去世六年了！” 此刻，两边都没声了…… 我看到老爸盈着泪，我端着手机也出现泪盈。 再看手机屏幕，发现作者侧过脸，不停地在擦试泪水…… 终于，老爸一字一句的说：“你不太像父亲，你比爸爸胖！告诉你！我和你爸最好，我俩白天，天天绑在指挥车上。” 老爸突然蹦一句（两个字）俄语，我问啥意思？ 老爸盯着手机说：“我最喜欢听你父亲用俄语说：返航！不一会儿，一驾驾战鹰开始归巢，直至最后一驾安全降落，我们又能睡个好觉了。” 　　鉴于此状，我说：“爸！我去给您沏茶去，平静点！” 转身，我拿着手机出了老爸屋间。 转到了客厅接着说：“想与你说点事儿，不想让老爸听到。” 我把没有再发纪念章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对方说：“已经听说了，各省都有很多人反映类似问题，你别急！我再帮陈伯伯问一下！” 隔了大约一周时间，作者转来照片和文字： “本想，能到手一枚，寄赠给陈伯伯。可是，事不如愿。虽然，我父亲属于出国作战，但不符合现在颁发条款，必须是健在者，这次也不在发放之列。真是对不起！爱莫能助。” 同时，作者还附以下二幅图片： 　　看过后，认真以下回复： “非常感谢你！我和老爸心都领了！深深地感受到你心灵质地：盛满了善良和仁爱！我爸请你转告，已在天堂的父亲，等到来世，我一定归队，还给你父亲当好航空医生！” （作者父亲：吴胜凯，曾击落美军f-86飞机五驾，被评为空军二级战斗英雄，离休前为空军第九军军长） 　　2021年已过去半个多月了。宏大的仪式感，像是已经淡了，纪念章可能也等不来了！ 老爸可能也都淡忘了！ （沈阳入冬以来一场大雪） 　　今天，沈阳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老爸蹒跚地移步窗前，大声道：“瑞雪兆丰年！” 我问：“新的一年，您有啥心愿？” 老爸：“你们带我去趟凤城县大堡机场吧！算起来也离开有65年了，我想回老地方看一看！” 我说：“没问题！您还能找到吗？” 老爸：“凤城火车站，向东偏北30华里。我最喜欢看，一架架战机迎着黎明，飞出跑道的样子，特别壮观！” 此时，老爸右手高抬，嘴里模仿飞机音效： “呜……呜……呜……” 我说：等到春暖花开时，咱一定去！ 老爸已经98岁了。人到了这把年纪，人生的得与失、荣与辱都不是事儿了。我相信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了！ 抬头，看到老爸抄录的诸葛亮一则诗句：“势利之交，难以经远。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弃，贯四时而不衰，历坦险而益固”。 是啊！好汉不提当年勇！人老了，只要心里藏着最初心的东西，而且还依然活在生命里，不一定非得是物质型状。 应该丢弃往事，卸载和清零，也是一种特殊的纪念仪式。 　　不谈亏欠，不负偶遇。崇尚和平万岁！不辱青春韶华！别惊动曾经牺牲的烈士，让他们安然长眠在这块沃土。 如此心态，或许老爸还能多活几年。 　　愿生灵不再遭遇涂炭！ 愿和平之鸽自由翱翔！ 　　附：志愿军空军15师二个团：43团、45团，抗美援朝战绩。 从1952年12月至1953年7月27日停战，共出动飞机188批2166架次，作战69次，击落F-86型40架，击伤F-86型13架；被敌击落我机32架，击伤31架，牺牲飞行员十四名。 涌现出：1人荣获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授予国旗二级勋章，18人荣获自由独立二级勋章，3人荣获战士二级勋章，44人荣获国旗三级勋章，1372人次立功。 （中国人民解放军抗美援朝空军烈士陵园） （署名“八一”作者赴空军陵园吊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