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的乡愁

家乡味道

当我和妻子站在岳父（我习惯叫他老爸）面前时，这位可爱的清瘦小老头惊诧得忘了放下背在肩头的一篮鱼草，嘴上说着“你们怎么回来了？”心急忙慌地摸索着挂在裤头的钥匙，几次都没有成功，眉梢掠过一遍遍的欣喜，渲染着他发自内心的小激动。回到他乡村的家，看着他清瘦单薄的身子，思绪万千。

与老爸在小城楼上楼下朝夕相处二十年，早就淡褪了一般女婿同岳父相处的拘谨，更多的是父与子的随意。他常畅想退休后的山野田园，我配合地做着倾听，认同的样子，然后，躲过他，同妻子窃窃的笑。在我们的思维里，离开家乡几十年的老爸，还能捡拾起犁耙？重做一回像模像样的农人？真到了那个时候，即使他想，远在外省工作的哥哥们会阻止，妻子与我也不会赞成。

退休后的十几年，老爸还是偶尔提及他的梦想，却总是在一片劝慰和阻拦声中，不得成行。我想，他们早该习惯了或广州小住，或福州旅居，或与我在这小城其乐融融。

岳母的突然仙去，击碎了老爸思念的心，我能照料他的生活，却无法分担他的悲伤，很长一段时间，他固执地把自已藏在屋里，睹物思人。任何劝慰都显得苍白无力，任何理由也阻止不了他回归的执念。

六十八岁这年，他带着一生奔波的沧桑，一个人，一行囊，回到了他那早已腐朽不堪的老屋。

老爸用一年的时间，盖起了一栋新楼，建房期间，他极力阻止儿女回家帮点力所能及的小忙，他总是说“你们又不懂，莫回来帮倒忙。”其实我们懂，懂他粗犷里的细腻，懂他心挂儿女的柔肠。

建房的辛劳，把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模样磨成了精瘦瘦，黑黝黝的小老头，面对女儿疼惜的絮叨，他总是呵呵地笑”千金难买老来瘦，我吃得好，睡得好，精神好，过神仙日子呢！”

在他的心里，别人家闹热欢畅的节日，只是徒增了些孤寂的稀松平常，接听完来自他乡不疼不痒的问候，终归是一个人的锅碗瓢盆。我们的归来惊喜了他，也惊着了他，老爸手足无措地看着女儿收捡他散乱的餐具，窘迫地看着女儿翻看他寡淡的残汤剩菜，在女儿的泪花里沉默着……

忙忙乱乱地往他屋里搬些日常的东西，老爸挡在门口，大声地喝阻，这也有，那也不要，你推我让，两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

真不知道给他买些什么，包了个红包表达我的心意，他知道当面无法拒绝，趁搬东西的间隙把钱塞在汽车座椅的隔断里，我徉装生气才欣然地收下。

老爸领着我们看他种的垄垄丝瓜，豆角和黄瓜……苗翠瓜儿壮，领着我们看他开垦的两口鱼塘，投下的鱼苗，成群结队，茁壮地生长。领我们看他亲自耕种的两亩水稻，苗己遮垄，风儿卷起层层的叶浪。成群的鸡鸭，不惧生人，围着我们欢快地长歌短唱……

他说：有过再拿刀锄的生疏，有过种庄稼时操作错误所有辛苦付之东流。他说：日出而起，日落而卧，在做中学，在学中做，每一份收获，就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成就。

老爸以前爱打怡情的小牌，如今他戒了。他叹息太多田地被荒芜，感慨岁月无情，时光飞逝。他说："假如我只有六十，假如我早回来几年，我必定要……"他现在的状态，己完全走进了这种生活，融入了这种生活，甚至享受着这种生活，那个别人城市里的家，己是一种被记忆的过往，从此不会再去长住。

岳母安卧在离家不过百米的地方，老爸把坟地修整得干干净净，林子环抱的幽静里，常见四时的鸟语花香，邻居悄悄告诉我，老爸偶尔会去那里坐坐，遥见嘴唇噏动，似在对话，似在自语，更是隔空的长情守望。

估计陪我们闲逛把他当日的计划打乱了，老爸额头上的汗水还在淌，又端起一盆尿素往稻田里赶。深一脚浅一脚，扬起一把把肥料，划下一道道完美的孤线，那姿态，活脱脱一位技术娴熟的老把式。我心疼无言，只有按下快门，定格了令我动容的景。

他说不累，分明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红花油的气味；他说不苦，分明看到了碗中余下的菜；他说充实，分明听见了他偶尔的叹惜。他可以过得相对悠闲，却选择辛苦劳作，他可以养身于闹市，却决意孤独回归。我是理解他的，他大抵想，用不停的劳作忘却心伤，靠身体的疲惫拂去无穷的念想，由着他，可能才是对他最好的孝道。

时间在他不曾停歇的忙上忙下里过得飞快，临别时，大包小袋，鲜活鸡鸭装满后备厢，每一个瓜果都浸润着老爸的汗水，肥硕的鸡鸭累积了老爸的辛劳，心有不忍，却无从拒绝。

载着老爸沉甸甸的心意，又回到了小城的家，摊开一地的洋芋，红包豁然立在中间，柔柔的折光，却刺得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