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一本书（关于阅读）

毛歌

一个人真正喜欢一本书，就会有好几个表现特征。比如，他在和朋友聊到读书这件事情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谈起自己喜欢的《边城》或者《老人与海》，他会按照某种独特的情感线索，组织起他要谈论的作品的内容。他不喜欢那种仅仅是口头禅的“啊！我可喜欢读书。”或者“读书这件事情真好，我挺羡慕你的，我吗，就是没有时间啊！”这样的搪塞之词。谈论一本书，就和一个年轻的妈妈谈论自己的孩子一样，她有的是故事，是具体的生动的细节，如果失去这些细节，她就会失去作为一个母亲的基本品质。所以，把一个孩子交给保姆带的女性，她很多时候会故意回避这样的话题，究其原因只有一个：当我们谈论一件事情的时候，依靠的是个人的亲身经历。

这样的一个读书人，他在谈论一本书一个作家的时候，多的是细节，是书里面的片段。这些片段足以养活他和作品作家的关系，足以培育起来他的精神生活和文字世界的紧密关系。他不喜欢空洞和大而化之的评论，那种无关痛痒的话语多半来自于无知和骄傲。沉潜的读书人，一旦说话，就会把一本书讲得很透彻、新鲜，好像这本书是他自己写的一样。他完全依靠书里面的故事和细节来描绘他此刻的情景。这和我们几个人一起谈论欧洲之旅或者从井冈山到韶山的旅途是一样的。很多人说“我去过那个地方”的时候，和“我读过那本书”是如此一致的口吻。我不喜欢这种敷衍的口吻。如果你去过托莱多或者巴塞罗那，那么即使在若干年以后，你依然记得那里蔚蓝色的早春天空，从狭窄的过道里走到毕加索纪念馆，而过道两侧的砖墙上则会在任何时候都残留着黄色或者粉红色的光影，接下来，那些黯淡的侧着身子站在一边的影子，似乎在提示你如果没有十分活跃的神经感觉系统，那么，你要触及艺术世界的距离将会变得提心吊胆。我们常常在真正要谈论一本自己喜欢书的时候，有一种惶恐局促的感觉，这倒并非因为我们不善于说话，而是因为我们并没有真正和这本书建立美好的关系。你谈论你的父亲你的爱人，会有说不完的话语，就像我经常提及的那个美国老太太作家，她的先生在餐桌上因为心血管疾病突然去世，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生命的蜡烛再一次经受了残年的风雨。她后来出版了一本叫做《奇想之年》的经典作品，里面有一个细节，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把一双拖鞋放在门口，她希望听见有人穿拖鞋，然后是走动的声音，使得一个屋檐下再现两个生命的相守。

你喜欢的书，是你的另外一个人，是隐秘的情人，是深藏不露的朋友，是你自己生命的转化。我一个爱好读书的朋友，有一个习惯，见不得他所喜欢的书流落在外。地摊或者旧书店，只要看见他喜欢的书，哪怕他已经有好几本，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买回来。没有一个人愿意让她的情人流落街头的，更没有一个人会不管挚友的眼神而匆匆走过。那些书，总有一种眼光让他不安，除非他买下来，贴着胸口带回家。我所知道的，在他的书房里，《普罗旺斯的一年》就有十几本，他以一块或者两块的价格买回来，就像从典当商行赎回来自己心爱的宝贝一样。我曾经问过他这样做的原因，他告诉我，他要是不买回来，他会对不起自己。那些书大多数是新书，封面上有流落的灰尘，这和一个长期过着流浪生活的人的帽子上的灰尘是一样的，哪怕我们早晨从家里出去，傍晚回家，身上也有灰尘。也有的书上面写着“赠送给某某”的话，那大约就是礼品，而礼品最后却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将这些书放在一起，有好朋友来了，就取出来一本，端正地送给朋友，讲清楚这本书和生活的关系，引起朋友的注意，甚至翻到某一页，让他的朋友看看某一段。

如果有机会，你和一两个朋友谈论读书这样的一件事情，就不要急，坐下来，慢慢聊，聊到月色隐约，茶水已凉，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一个人和一本书的故事，可以造成生命的轩然大波，比如《偷书贼》，也可以令人内心久久不安，比如《朗读者》。正好聊到《艺术的故事》，就拈出来里面关于梵高的叙述，看看一个伟大的艺术史家是如何引领我们去了解伟大的艺术家的。而像《神话的力量》这样旷世的经典，你尽管分享你所领会到的深邃启发，透过神话的力量，你会发现推动我们在日常生活的努力和面对挑战的信念、坚毅的精神、悲悯的情怀，都命定地要沉淀在我们内心，其唯一的意义就是提升我们和唤醒我们。你不需要和任何浅薄的读书人在一起，那和市侩的人在一起没有区别。市侩的人有一种始终去不掉的油嘴花腔的感觉，你得远离他们，拒绝他们，这对于维护你自己的生命品质大有裨益。如果没有人和你认真地谈论一本书，你就安静下来，拿起手里的书，自言自语就很美。像《再活一次》这样的经典，我借着各种机会都在谈论，有时候，我只要把手放在“再活一次”这四个字上面，就在谈论这本触及心灵的经典。

星星安静的时候，是对长夜的低语，晨曦静谧的时候，是对大地的多情，心灵平静的时候，是对生命的敬畏。就读书人来说，谈论读书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多情善感或者掩面长叹，以至于呆坐一会，都是对于当下的肯定，是对于丰富生活的一种良善的补充。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