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巧珍传》，第16章（上）张团长三请“戏神”

一谷

题记

楚剧虽然长于表现悲剧，但严格地讲，还没有一出真正能够震撼人心影响很大的大悲剧。余笑予曾经想发挥楚剧的优势，创作出一个大悲剧。

阮润学

哪里唦，我已到中年是不想再板命了。但是沈老说过，人活在世上要有追求，感谢大家信任，不能半途撂挑子。我想好了，站完这最后一班岗。

张巧珍

京剧电影《徐九经升官记》的导演艺术家余笑予，本是吃楚剧奶长大的儿子，湖北省楚剧团团长张巧珍，亲自上门盛情邀请他回家排戏，却大大地“碰了个软钉子”！



“你什么事也不要管，排除一切干扰，赶紧抓出好戏！！！”

1.1991年4月湖北省首届楚剧艺术节。

2.1992年6月湖北省戏剧剧种汇演。

3.1993年9月全国地方戏曲交流演出。

这是国家一级编剧刘开芳，从省编导中心空降到省楚任常务副团长工作手记的要点。他临危受命，因时间紧，任务重，还把领导的叮嘱重重加上了三个惊叹号。

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湖北省的戏剧创作捷报频传，成就斐然，迅速冲在全国文艺界的最前列，成为带节奏的文化强省。1991年，省委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地方戏曲上来。省楚为庆祝建党70周年，省文化厅召开了楚剧发展战略研讨会，会上大家响亮的提出“振兴楚剧”的口号，还写出相关的论文40余篇，在这个大的背景下，承包团人强马壮，斗志昂扬，决心大干一场，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剧本。

此前，省文化厅阮润学副厅长作了深入的调研，发现楚剧人共同心声。曾经在一次会上讲：

“楚剧虽然长于表现悲剧，但严格地讲，还没有一出真正能够震撼人心影响很大的大悲剧。余笑予曾经想发挥楚剧的优势，创作出一个大悲剧。”

1990年，安陆县楚剧团团长陈月平和在省文化厅工作的毕大松，两人均是大型悲剧《悠悠柳叶河》（下称《悠》剧）作者，打算让巧珍来演出此戏，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刘开芳。二人看了剧本后发现基础很不错。经过与党委书记陈建华，艺术顾问夏文清研究后，一致认为正好发挥巧珍的表演特长。同意作为攻关剧目，必须尽快落实剧本转让。于是，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张巧珍。在老刘“非你出马不可”的将军下，由省委宣传部邓泽民副部长架桥铺路，还亲自带巧珍前往安陆看戏，与当地领导和作者商谈，终于办妥剧本版权事宜。1991年4月，全省楚剧艺术节如期举办，安陆县楚剧团演出的《悠》剧深受好评，该团一举获得了5项大奖，当评委副主任的张巧珍深感领导选择的正确，大大增强了自己的信心。眼看离剧种汇演时间越来越近，可剧本的修改，经费的筹措，导演的安排都还八字未见一撇，从艺术节归来的巧珍一改往昔的柔弱之风，勇敢地骑上自行车四处奔波起来。

巧珍自任团长后，湖北日报记者采访时发现一个奇怪现象：中年发福的她，在完全没有采取任何减肥措施下，快成了魔鬼身材，一天比一天窈窕。腿肚却一天比一天肥胖，一按一个坑，好似简谱哆來咪发嗦。团內化妆老师老傅听在耳里气在心上。一天早上，他在剧团门口拦住巧珍，来了个巷子赶猪——直去直来：

“巧珍呐，你是个苦命人要知足。党入了，高级也评了，三室一厅也分了。你还那样拼命为么斯咧？未必真要当么斯女神？叫我看只怕是“女——神——经！”

巧珍望着这位宛若父兄的师傅，嫣然一笑，然后走上前拉着他的手道:

“哪里唦，我已到中年是不想再板命了。但是沈老(云陔)说过，人活在世上要有追求，感谢大家信任，不能半途撂挑子。我打算站完这最后一班岗就真的不干了。”

人生如戏。张巧珍的眼下的生活，宛如一部电视连续“剧”。如:第1集，跑步向戏（契）刚有着落。第2集，跑步向前(钱)开了场，省文化厅在经费拮据的情况下，暂时同意暂时拨款2万元。眼看一帆风顺，可谁也没有想到，当剧情发展到第3集，跑步向导(演)时，她发现情况不妙！

凡是略知内情的楚剧人，都会感到发生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大事！

那是公元1991年6月，一天下午，从武昌紫阳省楚大院到洪山街道口的省京大院之间，有一条充满阳光的大路，也不过四五里地，算咫尺之间，应该说同城同区同行，是艺术家们驾轻就熟的高速路，其实不然。对于下文的主人们来说，自从湖北省楚剧团诞生之日起，它便是荒草遍地，荆棘丛生，俨然咫尺天涯，成了断头路。今日，开天辟地出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陈建华、刘开芳、年老体衰的夏文清在团长、著名演员张巧珍“请戏神”的鼓动带领下，开启了破冰之旅。四大要员骑上辆自行车，浩浩荡荡，齐齐整整地带着礼物(40元内)前去登门拜望一个曾被楚剧遗忘三十多年的“弃子”——余笑予。然而，约好3点会，六点却依然人影不见，大家默默恭候整整180分钟，10800秒，非但毫无怨言，反而心甘情愿。

显然，党政新老领导一二把手一起出面，求贤若渴，盛情相邀之情无以复加。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楚剧历史上破天荒的大喜事，就是铁石人儿，无论有多大的恩怨情仇也会雪化冰消喜，有求必应了。但一直等到天色已晚，人影不见依然。



余笑予，本是楚剧的“儿子”。

其父余文君，原名余必大(1902-1950)，湖北汉阳人，工花旦，兼小生。楚剧早期著名角儿，唱念做打俱佳，尤擅长人物心理刻画，表演手段丰富。人称“12岁红”、“文武花旦大王”；他能编善导，负责发戏本，誉为“词典”；1918 年与黄汉翔合办戏班，登汉口法租界天声舞台；后挑班长驻共和舞台(今武昌黄鹤楼剧场)，演出以“筱双红”挂牌。名声大噪，观者如云。后因时局动荡，难以为继，打瓦后流落乡间卖艺为生。代表剧目有：《樊梨花》《杨八姐过关》《游龟山》《假洞房》《华丽缘》《十三妹》《水漫金山》等戏；带出高徒高月楼，其造诣为后人景仰。

余笑予，1935年生于楚剧世家，儿时聪颖过人，亦调皮超群，耳濡目染，博览群戏。三岁初登毵毹亮相，七岁面傅粉墨，人称“神童”。基功扎实，从演娃娃生到小生、老生，抑或花脸、甚至花旦亦毫不含糊。但凡演出临时差二五八档的角色叫他救场，回回均能应付自如。深得师长青睐，曰“杂角”，但他对丑角行当情有独钟，先后受到名丑鲁小山、杨少华和王若愚等楚剧大师指点。楚剧之父、市楚团长沈云陔慧眼独具，当有人说余20岁了，业务上“都冇搞清白”时，力排众议倾心培养，1956年送其去省导演训练班学习。余未正规上学，自学程度不过高小文化，但博闻强记，悟性高，凡有所学，一见如故；名为京剧导演，其充其量算个半路出家。靠的是后天有余和浑身充满的楚剧戏(细)胞。况才思敏捷，凡事颇多异解，屡有奇思妙想，故人称“点子多”。 他性格幽默风趣，未能出口成章，却妙语连珠，令人忍俊不禁。虽然年少偶有轻狂，中年走红后反倒大为谦和，恰人如其名，余笑予——我笑我之意矣。

春花秋月，风吹雨打。

毋庸置疑，楚剧是余笑予魂牵梦萦的家。

1970年，被留校闹革命折腾后的省戏校，犹如山洪爆发后的田园满目苍夷。一个小小中专学制竟长达14年，真乃旷世奇闻，诚可谓“学到胡子拖鸡屎了”。尽管那个史无前例运动还如脱缰野马横冲直撞，各兵团、派别决定暂时休战并达成高度共识，毕业迫在眉睫，遂迅速组织专班进京反映情况后方有着落。后来，京、汉、楚三科学生大多被分配到对应的三个省级剧团。不久，学校随之停办，教师除转行，退休外，又红又专的青年教师经工宣队严格政审后，逐一被省市剧团分而抢之。楚剧科与以沈云陔为首的市楚部分人员合併成立省楚，正广聚天下英才。有学生带信要求老余“回家”，他听了似信非信。运动中虽被打成“黑五类”、“走资派第二套班子”，但工宣队指挥长、军代表孙佩亭对他说，相信你是革命的。余坚信自从黄振校长把自己从“那里”解放出来，已脱胎换骨改过自新了，只等“娘”的一声呼唤便重归故里了。然而，望穿秋水音信渺茫。他大有“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弃子”感觉，心里塞满凄清悲凉。

忽然，有一天果真传来喜讯，湖北省楚剧团来接人了。笑予欣喜若狂，一夜未眠。不料，出现奇葩一幕：一位白发苍苍的占玉魂被接走了，一个35岁的壮年人剩下了，他晕了。成为名副其实的“剩男”了。此时此刻，余笑予顿悟了：自己不该姓“余”，撮拐了！成了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了。

新成立的省京接管了戏校所有资产，剩余人只好阴差阳错地留在原地，余笑予勉强成为了京剧人，也许出于名正言顺，遂给安了一个导演头衔。多年后，他对采访的笔者风趣地笑道：

“爱的没有嫁，嫁的没有爱，生活乱点鸳鸯谱。还得谢谢咧。”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这是刘备三顾茅庐故事中的千古绝唱，非一般人可以妄比。但省楚的领导求贤若渴、坚持不懈的精神却有几分相似。1991年国庆节期间，刘开芳和张巧珍又带着礼物，骑着自行车，风急火燎地来到余笑予家再次相请，受到热情接待。老余这回来回答得干脆，对于《悠》剧的导演和主演人选，即他和张巧珍的安排，毫不犹豫，连连点头同意。

然而，时过数月，依然旧景——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楼。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余笑予初入京坛如老牛掉在井里——有力使不上。业务迟迟打不开局面，生活上的不如意也时有发生。1983年9月，在省京首次分房中几经申请，最后仍然被刷了下来，他苦闷中只好反复吟诵自己生平写的第一首诗：

无情无念无所求，

何必斤斤计小愁。

明月秋风随意起，

绿水青山任我游。

且莫得宠又忘旧，

克己甘为孺子牛。

知足便是长生药，

梦稳神怡慢白头。

老余上任伊始，遇到重重阻力，闹出不少笑话，满怀成名“野心”消失殆尽。只得改弦易辙，捉刀上阵，拿起锈迹斑斑的笔搞起创作来。1979年与谢鲁合作的处女作小戏《一包蜜》，数易其稿仍难过关。幸遇具东北人耿直而又宽大为怀的领导——高颖，此人以口语“这个家伙”著称，曾因一次作报告说“雷锋这个家伙”，没少挨大字报，但死不改悔。他看完剧本笑了笑，又说“余笑予这家伙，我们就是要搞三不像，要搞非驴非马。”该剧这才获准开排。但谁都唯恐避之不远，有导演、角儿发誓一辈子不排改良戏。同事方光诚给余出点子说，这个戏蛮适合楚剧，给省楚吧。老余不假思索一口回绝。最后只好他自导，不料，此举犹如捅了马蜂窝，四面楚歌袭来：

“黑线回潮”；

“一句普通话都来不了，导个屁”；

“什么玩意，压根儿不是京剧，《一包蜜》？哼，一泡屎！”……

一回，该剧响排，排练场出现“造反派”。老余为戏中安排一小锣，人家斥之“小货”，就是死活不打。他无奈只得恳求：

“×爷，我用5块钱买一小锣好不？”

哪晓得，后来这“一泡屎”变成一朵花，京华为之轰动。原湖北省剧协副主席、中国剧协常务理事, 戏剧理论家龚啸岚撰文惊呼：

“不但打破了当前戏曲反映现实生活的沉寂，同时，也为京剧剧目填补了一项空白。”

本文作者发表在《长江戏剧》1984年第4期的文章中，对老余也大加褒扬：

“请听他的导演经验谈：‘有人认为，京剧高度的程式化不能动，我偏要反倒来。我取楚剧泥土气息和生动活泼的艺术形式之长，去补传统京剧凝固的程式化之短，以求强化京剧的表现力和生命力。’”

只有突破时代的局限，才能开创时代。在外来文化和电视、电影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来的内外夹击下，巍峨的戏曲圣殿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濒临坍塌边缘。不在改革中爆发，便在改革中灭亡。沉默M年的余笑予，依靠楚剧文化基因和深厚的家学渊源，凭借梨园奶大的无形资产，加上大胆探索，因祸成福，歪打正着。使国人终于看到：血管内流淌着西路子花鼓的血液，作品中散发着黄孝泥土气息的一匹“黑马”，以国粹戏为突破口，横空出世，纵横驰骋于中国广阔的戏坛。从而，开创了一个属于楚剧导演余笑予的时代。

1982年，余笑予应邀排花鼓戏又震动荆楚，楚剧老人耿耿如怀，斥数典忘祖，把楚剧的家当败光了……

1987年，省楚老戏骨余少君，与堂弟余笑予、青年编剧易俗(执笔)，共同创作出大戏《济公戏权贵》。大家满以为这回余导肯定回来排戏，振兴楚剧大有希望了。未料，又是麻雀掉在粗糠里——一场空欢喜。余少君一生为人和气，息事宁人。这回却一电话打将过去：

“别人把你当人时，你不能把自己当人。别人不把你当人时，你要把自己当人，当然，不能做鬼吓人咩。”

但是，张巧珍上任后也有做得欠妥的。如：1981年，《徐九经升官记》风靡全国，老余名声大振。也许“子”的旧情萌发，也许有人明白“母子”联手，势不可挡。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老余与省楚青年编剧小余(付今执笔)，根据优秀楚剧传统戏《僧尼会》改编为《僧尼浪漫曲》。对于排演此戏的事，剧本辗转回到“娘”家，按说应该如获至宝，不料，“母”方一位老戏骨照样不假思索地道：

“那有么搞头！”

小余只好另谋生路，把剧本寄给湖北省黄梅戏剧团，嗣后，由老余亲自导演，才重见天日，大放光彩。在1992年湖北省戏剧剧种汇演中，《僧尼浪漫曲》一举获得该次汇演唯一最佳演出奖。2009年，又评为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张辉在该剧中获中国戏曲最高奖——梅花奖。

此后，福至心灵的余笑予文思泉涌，一发而不可收拾，佳作如云。迅速在中国戏曲舞台上刮起了一股旋风。他应邀执导北京、上海等八省市区；京、汉、豫、桂、粤、闽、锡等达10个剧种；执导作品达50多部，获奖率近100%，其中获全国性奖项达20多部。“他排过正剧、喜剧、悲剧甚至是闹剧，总之决不模仿别人，也绝不重复自己。”堪称百发百中的“导戏大王”、“戏神”，还被原中国文联党组书记、副主席、文化部长高占祥誉为“国宝”。

如此，“母子”之间断了往来，陷入僵局。结果“家”势出现不祥之兆。质言之，从湖北老大几乎沦为老幺，“子”却帮人家老幺快变成了老大。楚剧人无不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省文化厅厅长徐春林通过长期观察，为了让“母”重振雄风，欲调“子”回归，并多次做工作未果。不承想，顺应历史潮流诞生的承包团吐故纳新，新陈代谢——搬菩萨腾庙，为“母子”重修旧好提供了历史契机。2009年8月27日，一位被调离的原省楚老领导曾对笔者喃喃诉苦：

“京剧团去葛店化工厂演出，厅里×处长说是保密单位，硬不让余笑予进门。说团里不欢迎他回来，徐春林厅长怪我，其实哪个都不怪，只怪他自己……”

诚然，说到历史的旧账，巧珍不知者不为罪。但作为一团之长，说没有责任恐怕站不住脚。当她慎重做了调查研究后，不光腿肿了，也“心肿”了。并对余老师表示理解。同时深感内疚，也认识到人才的重要，自己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万不能再去磨媳妇了。于是，代表楚剧，再次上门赔礼道歉，积极化解矛盾，清除老师回家的路障。反正小车不倒尽管踩，三请“戏神”忙不停。这样，她腿上的“简谱”从“哆來咪发嗦”，又升三度音符“拉西都”，直抵高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余导终于被感动，真的衣锦还“家”了。



湖北省戏曲艺术剧院楚剧团原编剧易俗

2016年4月11日初稿

2021年1月12日二稿

2022年4月29日三稿

评论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