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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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来了不来了，九点半多了，等下你妈妈要来说我们了。”

外孙女乐乐，今晚和她妈妈一起睡我们家，我们二人陪着她在我们床上玩飞行棋，本来说好，飞行棋走好，还要打三副扑克牌的，但时间晚了，该睡觉了。

吃晚饭时，我们问她，今天晚上和谁一起睡，她说想和妈妈睡，我们说那随你，只是你难得睡在外公外婆家，我们总希望你能和我们睡，她说让她自己一个人考虑考虑，说等下玩好了再决定。小小人儿，说出来的话，总感觉和她的人不大对得起来。

“我还是想和妈妈睡。”

她边说边趴着滑下我们的床，匆匆走出我们的房间，因为穿着睡袍，下半身显得短，人本来就瘦小，一摇一摆，像企鹅。我望着她的背影，当她小小身影消失在我们房门外时，我突然觉得，这辈子，我们和她睡觉的缘分，就只有那么几次，尤其是我，三四次？五六次？

她很少和我们一起睡的，一直是她妈妈带的她。第一次和我们睡时，大概是四岁不到，那天，她爸妈有事，晚上就只能睡我们这里，她妈妈和她说好的，她也答应好的，她一直很乖，从来不“作”的。

我们先陪着她玩：跑步抢座位、模仿叫外卖、跟她学跳舞…，我们是她理所当然的“学生”，舞蹈课、语文课、手工劳动课，现在的小孩真是不得了，那么小，就上那么多的培训课。

玩到十点多了，外婆催着给她洗澡，换上睡袍；我把我们床边能放凳子的地方，都放上了有靠背的餐椅，放不下凳子的地方，都铺上了靠垫和枕头，以防她睡觉时掉下来。

到了床上，她还是不想睡，穿着睡袍，在床上跳啊叫啊笑啊，格外兴奋、高兴的样子，有点反常。我想，她内心一定是很紧张的，那么小，从来没有离开过妈妈，一定在想妈妈了。她应该是在用这样的方法，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恐惧，努力地想以不哭的状态，来完成答应妈妈的承诺吧？

其实，不光是她，就说我们，内心也很忐忑的，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和这么小的孩子一起睡觉了，会不会冻着她，会不会掉地上…。故不其然，等到电灯关掉，房间全黑了，她哇的哭了，说想妈妈了，要妈妈，终于没熬住，终于释放出来了。

那一晚，断断续续的，几乎哭了一夜。

乐乐是过敏性体质，防不胜防，有次去饭店吃饭，我抱着她去看玻璃水箱里养的草鱼、包头鱼，看了一会儿回到饭桌，她的眼睑就红肿了，脸颊上也是红红的一大片，当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想想，应该是她的手贴着玻璃逗鱼时，手上粘了玻璃上鱼溅出来的水，然后手又去摸了自己的眼和脸。她臂弯、膝弯等处皮肤的保湿功能差，容易干燥，干燥了会痒，手就会去抓。开始的时候，她妈妈总会绝望而无助地在半夜发朋友圈，抓得满手是血的照片，我也转发过我的微信群，因为心里难受，心咚咚地跳。为了防备她的手去抓，她妈妈想了很多办法，后来就干脆把她抱在自己身上睡，这样能管着她的手，一睡就是三年。这样朝夕相处的母女二人，今天妈妈不在身边睡，哪怕外公外婆再亲，也无法替代妈妈的，想想，这么小的一个小人儿，怎么做得到不哭呢。

乐乐第二次和我们睡，表现就好得多了，只是在关灯后哭了一会儿，大概对小孩子来说，关灯后的黑暗是内心最孤独、最害怕的时刻。

有了前二次的经历，后来她就很愿意和我们睡了，因为我们是全心全意地陪着她玩的。她有很多玩具，我们和她一起玩这个玩那个；她跳舞，她很喜欢跳舞，自由发挥的那种，那我们就是她当然的观众，配合她，跳得好的地方，及时给她鼓掌；有时外婆会给她投屏看几节小猪佩奇，睁大了眼，全神贯注的样子，很喜欢看的，而在自己家是没得看的，妈妈不给看电视；我们三个还打上游，她手小，我们就每人只拿八张扑克牌，三张连牌就算顺子。最开始的时候，是她拿着扑克牌来问我，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我就先教她识大小，然后教她什么叫对子、三带二、顺子……，后来有一天，她妈妈骑着助动车送她去上课的路上，她指着汽车牌照上K、Q、J的字母，对她妈妈说，这个是老K、那个是B弹，还有夹勾。

也是因为有了前二次的经验，她爸爸妈妈会偶尔出去搞搞活动，让她晚上睡在我们家，那时，她就会用妈妈的电话，提早打电话告诉我们：

“阿公阿噗，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天晚上我睡你们家。”

有时候，在我们家吃好晚饭，要回自己家时，她会和妈妈说：

“我想留下来和阿公阿噗睡，可不可以？”

要是她妈妈同意了，她会伸出剪刀手：

“耶”。

人们常说“隔代亲”“隔代亲”，抖音上也经常能看到反映爷孙二代人之间亲热互动的小视频。从表面看，大家看到的是老辈宠小辈，想想也是，小的是老的生命的延续呀。但内在的、小辈对老辈心理上的巨大冲击，表面上是看不到的，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深深体验到：

“阿公！”

只要楼道门给她一打开，她就大声地叫，很响，声嘶力竭的，每次都这样。一楼叫，沿着楼道，我们三楼就能听到。

关灯睡觉后，总要说一会儿悄悄话，到了真睡觉时：

“阿公，能把你的手给我吗？我要握着你的手。”

“阿公，你的手比妈妈的大。”

“阿公，我想趴你身上睡一会。”

……

尤其是夜里睡着时，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她的身体会在整张床上乱转，横七竖八，从我们的身上翻过来、翻过去。有时会用头顶着我的头，她的头很硬，越顶越紧，生痛；有时会脸贴着脸，越贴越紧；最喜欢睡在我们身上，大概睡在人身上，心的距离才是最近的，也最像她在妈妈肚子里的状态。当她用双臂紧紧箍着我的脖子，那小小的、柔弱的身体紧紧贴着我，哪怕她穿着睡袍、哪怕是睡在我盖的被子之上，她双臂、脸颊、身体上传过来的热量，还有和热量一起传达过来的那种亲昵、依恋，真的觉得，会把人给融化掉的。

而这些，在我们养自己女儿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感受到，或者说，没有感受得那么深。现在回忆起来，脑子里只剩几个模糊的片段：老婆三个月产假结束上班，女儿是老婆用自行车带着去的，人小不会坐，是躺在固定在自行车把手和自行车车档上的，一个像萝筐一样的东西上的，现在想想多危险啊，这么脆弱的一个小生命，搁在自行车把手上，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道路上骑行，我都不太敢确定，这个情节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记错了？二岁的时候，女儿换到我工作的厂里上托小班，路近，那时，国营企业都有托儿所的。我只记得我给她扎二条小辫子，那种扎扎的，编是不会编的，然后让她坐在我自行车后面的藤椅里，带着她去上班。还有一件事，忘了是上托小班还是托大班的时候，托儿所阿姨到我办公室来找我，那时我在财务科工作，对着我笑嘻嘻地问：

“张原，你们家很有钱吧？”

叫阿姨也好，叫老师也罢，其实我们都是一个厂的同事，很熟的。

“怎么了？”

“闹，你女儿在玩的金戒指。”

“问她口袋里有没有了，她摸了一个出来，再问有没有了，她又摸了一个出来。”

“谢谢，谢谢。”

看着还到我手上的三个戒指，我连忙致谢，我们财务科的同事看了，都笑了。

女儿把她妈妈仅有的一点家当，都当做玩具了。

算算时间，都三十几年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都没有专门去谢谢她，甚至连想都没想到，事到如今，连她的姓名都忘了，但这件事、还有她穿着白大褂专门来找我的样子，脑子里还是有记忆的。

匆匆走过的、局促而难堪的岁月中，哪有闲暇，去体验现在能体验到的情感。要是现在去问我女儿，三年中，她半躺半坐、半梦半醒之间，感受最深的是什么？我想一定会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帮着照看一下乐乐，让她完完整整地睡一觉吧？

所谓“弄孙”，一个“弄”字，精准地刻画了老一代：把玩、欣赏、喜欢；有钱、有闲、有阅历的心态和状态。所谓“有钱”，是指和自己年轻时比，一般来说，结婚、生孩子的时候，是人的一生中，经济状态最窘迫的阶段，是真没有钱；而所谓“有闲”，也就是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老一代，只是起帮帮忙的辅助作用了。

前段时间，财务科老同事聚会，大家都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东拉西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有人说了一句：

“出钱出力，不出主意。”

我蛮认同的，能帮就帮一下，拾遗补缺，帮不到位的，也没办法。

去年山核桃收获季节，去临安农家乐，偶然看到挑选颗粒大小的机器：山核桃经过一个布满三段大小不一的孔洞的转筒，按照大颗粒的小洞掉不下去的原理，分成了四档。一档和二档的最多，小，哗哗哗的掉下来；四档的，大的，很少，偶尔来一颗。我看着，感触蛮深的，鬼斧神工的大自然，本来就是这样造就万事万物的，包括人类。这万事万物中的极大多数，是平凡的、平常的、平庸的，所以，凡人凡事，标准低一点、马虎一点，大多数的人和事才能过关，标准一高，能过关的就少了。一如那个挑选山核桃大小的筛子，孔一小，谁都过得去；孔一大，就都掉下去了。

我望着空荡荡的房门口，心里挺懊悔的：

“乐乐，你爸爸妈妈有事你可以睡我们家，平时，你还是要和爸爸妈妈睡的。”

有几次，晚饭后，她想睡我们家，我有劝阻过她，她很说得理的，从来不“作”，看我这样说，她也就跟着妈妈回去了。那时，我不会想到，乐乐愿意和我们睡觉的窗口期，会这么短。其实，后来她睡我们家时，基本都是和外婆一起，睡在隔壁她妈妈房间的，毕竟我白天还是要上班的。我们三个人一起睡时，我几乎是整夜没得睡的，我老担心她的脚受凉，给她穿上袜子么一会儿就用脚别掉了，被子只是盖在脚上，马上就踢掉了，睡袍上盖被子么太热，热了会痒，又要用手去抓，那时我常想，设计制作睡袍的人，怎么不动脑子的；况且她还会整个人不停的转来转去……

我们的一生和乐乐的一生，时间的重合期是相对有限的，能陪伴她度过转瞬即逝的幼年，内心深处，还是感到很欣慰的，愿她能平安一生、愿她能茁壮成长。

2021 1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