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第一次看到按摩师家里摆放的两张单人床时,脸上写满了怀疑和失落,没有预想到今天还能和常人一样,享受健康生活的乐趣。床单黑乎乎的,好像前朝遗物。除了两张单人床,窗前横着一只三人沙发,座位塌陷,早已辨别不出原来的花色。窗台上落着几块黑黝黝的蜂窝煤,沙发尽头的煤炉闪耀着火光,炉子上的水壶呼呼地冒出热气。按摩师家住在虎坊桥附近胡同,门口一棵高高大大的老槐树遮阴蔽日,粗犷的树冠一半伸向院里,一半留在院外。大门上的对联斑驳陆离,中间的福字只剩下了一角。门槛被踩磨的光秃秃几乎和地面一平了。“来啦您呢!”我像一只煮熟的大虾弓腰驼背,一手扶住门框一手叉腰。“程大夫好!”我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弯成标准的直角,艰难地仰起头。一位朋友听闻我腰间盘突出要做手术,苦口婆心地向我推荐了程大夫。腰间盘突出,就像多年来埋藏在我身体里的定时炸弹,不分时间不分地点随时有爆炸的可能。我看过许多医生,几乎穷尽中医西医各种奇方妙法,但是收效甚微,简直生无可恋。为了不拂朋友善意,我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来到了按摩师的家。虎坊桥距离我家三五站的公交路程,在北京可以说是仅仅一箭之遥,但对于我这只“煮熟的大虾”却犹如万里长征万箭穿心。我递上医院拍过的X光片,程大夫和爱人举起光片扫了一眼,“应该没啥大事,气血不通,按摩就能好。”我咕噜一口气好像憋在了胸口,把疑问生生吞到了肚子里,但是眼珠子差点掉到了地上。我双肘拄在黑乎乎的床上,一条腿搭了上去,然后半个身子趴在床上吃力地往里挪动,把脸埋进我脱掉的棉衣里。</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就打起了退堂鼓。程大夫是地道的北京人,说话细声慢语,嗓音甘甜,但按摩手法却是彪悍霸道,让人心生畏惧,死去活来。“我们姐妹三个,两个妹妹都不喜欢按摩,只有我跟我爸学会了。到今年正好十七个年头。手艺还行。”程大夫手法娴熟,力道入骨,人也很健谈。这回我嘴里叼了块毛巾,一是避免疼起来把牙齿咬碎舌头咬烂,二是担心杀猪般的嚎叫有损我儒雅的气质。程大夫先是从头部开始按起,然后随身向下,一直按到脚底,大约一个小时。“疼轻麻重木难移,所以您这毛病不碍事儿,肯定没问题,只是时间长短问题。”我咬牙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别看现在您疼得咬牙切齿,出了门儿您感觉就能好点儿,您肯定还会说声谢谢。”经验,毕竟来自平常的日积月累。第三次按摩完,我才真切体会到按摩师的话还真不是空穴来风。第十天,我终于能直起腰,可以扶着门前的老槐树“玉树临风”了。</p> <p class="ql-block">“哟,今儿人多,我来晚了啊!”沙发上堆挤着五个人,另一张床上还坐着两位。吞云吐雾,人声嘈杂。“您要不愿意等,不嫌疼,就让我老公给您按吧。”程大夫撩了一下垂垂欲滴的热汗,转过头征求我的意见。我略显吃惊地看着她老公,没想到还隐藏着高手呢。“他们都怕疼,不敢让我老公上手。我看您的忍耐力可不一般。”我没有听出来这是鼓励我赞誉我还是别有用意。“那我就豁出去了!”我大义凛然地趴到床上,把毛巾塞进嘴里,深吸了口气,眼睛一闭:“来吧您呐,开始上刑!”“他们都怕我,其实我可以手下留情,”高手露出小虎牙,有点拘谨地搓着双手,狡黠地笑起来。“我老丈人教我们做按摩的时候,我心里还有抵触情绪呢,现在看来啥都不如自己有门手艺,您说是吧?”高手得意地瞥了程大夫一眼,“刚才走的那个老太太,您看出什么问题了吗?几个月前刚来的时候,她老伴儿扶着她进屋,疼得浑身直冒汗,腋下夹着两卷卫生纸,呱呱湿,腿脚不好使,连这屋的门坎都迈不过来。脑血栓后遗症。您猜怎么着?没事就去跳广场舞了。现在隔三差五过来按摩,巩固巩固。”不用抬头,我都能看见高手的虎牙兴奋得一闪一闪地耀眼。</p> <p class="ql-block">连续二十天,我没有一天中断。坚持带来了收获,我能够不用搀扶地走上十米远的距离了。虽然人生的路途还很遥远,但我毕竟可以重新上路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终于可以直立行走了。“您这不算重,再有个十天八天就齐活了。”程大夫捏住我的脚趾发出“啪”的一声响,“来过一个患者,比您还年轻,连续按了七十二次,现在没事了。跟您一个毛病,也是腰间盘突出。家住北五环,开始坐同事的车来,自己连路都不能走,要同事搀扶着。他说在家就一个姿势呆着,不能站不能坐不能躺,只能用双肘支撑桌子撅着屁股。七十二次,好啦!那家伙也够有毅力的。治疗一个多月以后,人家自己骑自行车来回,那可是从北五环到虎坊桥,可真是不近乎,您说呢?”我还能说啥,我也是眼见着在恢复呢。</p> <p class="ql-block">三十天之后,我健步如飞,凤凰涅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