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洪水记（全集）

一枕黄粱

自古以来，兰江两岸三年两头淹。下埠头村自古流传一些谚语：“大水漫过梗十丼，（村北的一条小坑）回家磨麦粉。” “三年水不淹，对天长拜揖。”“大水看不见，淹死楼塘，黄坑边”（这两村地势低洼）。

每年端午水一来，家家都制作了咸菜麦饼，上楼备用。不过麦饼都是未经筛过的粗粉制作，黑乎乎，俗称“连娘餜”。

1955年农历四月下旬，连日骤雨不停，天井屋檐流水如注，水声哗哗溅落在石板上，激起密咂咂的水泡，卟哒卟哒如同锅中玉米糊翻滚的气泡，永不歇息。

兰江洪水来势迅猛，裹持着上游的山洪泥浆奔涌而下，顷刻漫过江面，淹没农田。

农历四月27日点心时分始，仅4天时间，洪水就逼近村庄。

县乡工作组纷纷驻守各村，组织村民抢险救灾。全村准备了三只破漏小划船，用棉絮堵塞了裂口，在水中浸泡防漏，以备急用。

范加聚先生坐在门槛上，想不到水势如同百米冲刺，浪头夹着水花，顷刻间推到了他的眼前，漫向脚板。他立即走进屋里，霎那间，洪水哗哗冲向门槛，涌进家中。

范先生居住的是厢房，房屋低矮，阁楼破旧，只得爬上八仙桌，放上一张方凳，逃到桌子上躲避洪水。

县乡工作组人员淌着齐腰深的水，挨家挨户动员村民撤离。可人们还是不撤，总认为有退水时。

谁知，洪水不断高涨，已漫过范加聚先生的桌面，慢慢直逼楼层。桌子漂浮晃动，老先生无处躲避，只得大呼救命！

工作组老李指挥船工划船到范先生家门口，洪水已经接近门梁，只剩下一尺左右的空隙。船工好不容易将范老先生从门梁空隙中拖上小船。  

有的农户，水缸、铁锅、酒坛、盆瓮早早灌满了水，以防漂走。

洪水冲进农家，大门随着水势摇摆开合，楼梯漂浮晃动。好事者淌水用绳索将楼梯与地下垫石绑定；敞开的大门拴在旁边的柱子上，以防卷走。

洪水节节升高，楼梯步步淹没，人们纷纷逃往楼上。

洪水逼近楼板，施家村一位4、5岁的小孩走到楼梯口观望，失足从楼梯口滚落水中，卷入楼板底下了无踪影。

施家村章寿生一家逃往施姓小厅楼上，前厅没有楼板，由于人多拥挤，寿生父亲不小心一骨碌“咚”地一下掉了下去，瞬间不见踪影，说时迟，那时快，章寿生纵身跃入水中，一阵摸索，一把抓住父亲提了上来。

窗外，屋檐上的水幕倾泻而下，水声震耳欲聋。下面水不断上涨，人像是被裹在水的缝隙里。

远处，浑浊的江水挟带着杂物在漩涡中翻转沉浮；一座座茅房在江中漂流旋转，人趴在屋顶上，救命之声渐渐远去；衣箱、棺材、梁架、树木、动物……随波奔腾而去。

白雁钗畔，江边竹林，哗哗水流声，竹子拍打声，震天动地。

村北边的椿树枝头，一条条毒蛇紧紧缠绕在枝头，不停舞动，了无栖身之地。

高处，拴在树上的耕牛难以逃脱，牛头搁在树杈上歇息喘气，有的在水中挣扎溺水而死。一只没有拴住的耕牛游到一农户家，从大水窗口窜进楼层，怎么也赶不出去。另一头牛卷入江心，随波冲往下游‘柴部陇’地段回湾处，安然上岸。

有人看着心爱的耕牛在挣扎，于心不忍，游水过去将牛绳割断，让牛逃脱，继而又将家中的毛猪拖上了楼。

近处一座碾屋，梁架上堆满了树木与麦秆，洪水上涨的浮力将碾屋梁架连根顶起，漂移而去，转眼没了踪影。

村南大树茂密、古樟参天。许多漂流而来的屋架搁置在大树枝杈中，难以脱身。

地势较低的农户纷纷从楼窗中爬出，坐小划船转移到地势高的农户家楼上。

低洼处，洪水转瞬淹没瓦片，只留一条黑色的屋脊。

逃往楼上的人们，担心、害怕之情挥之不去，有哭泣的，有念经祈求的，有茅房晃动而呼天唤地的。

初二日，县乡工作组先后组织村民冒雨撤离。人们从大水窗爬出，上了小船。

大雨滂沱，斗笠不够，村民都淋成了落汤鸡。一位老妇将畚斗扣在头上，美其名曰为上朝做官了！

我抱上小船，被母亲搂在怀里蒙住眼，心中却惦记着身边瓮里那松脆美味的薯片，伸手一摸，谁知薯片已经被水浸泡发软。

破旧的小划船负载12、3人，渗漏依然严重，工作组派两人在前后舱一边舀水，一边堵漏。一船船的人们被撤离到附近高处村庄投亲靠友，没有依靠的灾民，由工作组安排落实到各农户家。

傍晚时分，童庆松、潘志华、潘发荣几个20来岁的青年，担心自家房屋倒塌、财产冲走，划小船返家察看。

小船一路行驶，水流湍急，艰难前行。江心洪水奔腾咆哮，只有村南古樟矗立在洪水中枝丫舞动，低矮的树木、竹子在水流中随波翻转，起伏摇曳，村庄浸泡水中 ，水流拍击回旋。

三人划船从大水窗爬进自家楼上，楼层已有一腿深的水。地势最高的楼层也有一脚板水深。

三人聚集到潘发荣家，几只关在笼中的鸡已被水泡死。三人淌水在谷柜上架起临时灶台，箩筐中放置了炉灰，在上面搁起砖块，支锅烧水拔毛，收拾干净，炖起了全鸡。谁知，盐已被水溶化，这清汤鸡块，索然无味，实在难以下咽。

夜已至深，三人分头进了自家楼上，躺在谷柜上睡觉。突然“轰隆”一声巨响，童庆松家后墙倒塌。吓得他赶紧上船划到村北，将船拴在一棵麻栎树顶，在风雨飘摇中过了一夜。

一位40余岁的童金宝先生始终没有撤离，他坚守在自家楼上，防止洪水上涨，危及房屋。他在床架上放置两张方凳，搁上床板，和衣而睡。

半夜，除了洪水的咆哮声，村子一片死寂，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此时，水位已漫到了床沿，孤寂无援的他才感到有些害怕：要是洪水再度上涨，他将无处可逃。

汇潭村一位孕妇即将临盆。床铺已被水淹没，无处分娩。情急之下，丈夫在梁上支起床板，高空临产。待孩子呱呱坠落，丈夫揭开瓦片，母子破屋而出，冒雨爬过五间屋脊，才上了小船逃离。后来这女婴人称“大水囡”。

大水开始退却，有人划船回家，楼板上的淤泥已有半尺之深，清洗时却不敢往墙面泼水，生怕墙体倒塌。

三天过后，人们深一脚浅一脚返回家园。村子周围，满目漫漫黄沙，泥浆中裹夹着动物尸体。

户外小路还依稀可辨，屋内却是齐大腿深的泥浆，楼上也积满深浅不一的淤泥，走一步就战战兢兢，两腿直打滑。

村中倒塌的茅屋被周围的瓦屋挡住，横七竖八地倾斜着。村边我家的茅屋已了无踪影，空荡荡的房基上，只剩下灶台，石磨，家已荡然无存。

洪灾过后又是旱灾，村民齐心合力，动用了18条水车，从十里长湖一级一级接龙抗旱。

60年代文革期间，兰江又是大旱，黄金水道断流，河床见底，岩层裸露，只留下一些坑坑洼洼的水丼，人们可以穿鞋徒步行走于两岸之间。仔细观望，古时传说的的白雁滩，竟然是仅供一条船通过的狭窄岩石沟槽，可见行船之艰难。

元，明之际 ，寓居永康的杭州诗人李晔经过下埠头对面白雁滩作诗一首。

（明）李晔撰在《草阁诗文集》

过白雁滩

前逢白雁滩，

滩声急如雨。

扁舟势逆上，

百丈难遽举。

风寒云欲坠，

冰洁石可数。

寒冬景萧条，

况我值羇旅。

故居日已远，

所思在儿女。

有雁不寄书，

虚名亦何取。　

兰江沿岸，旱涝交替，从1966年开始 ，历经数年才筑起了防洪大坝。

1969年，七里泷峡谷建成了富春江水电站，上游水位抬升，航道变阔，纤道消失。沧海桑田，曾经的施家滩、白雁钗、白雁滩已沉入江底。

近年来，政府投资了3个亿，坝顶面路硬化，坝外浇筑起20来米深的水泥墙，防止了管涌、渗漏。

兰江沿岸长龙锁江，防洪堤高耸、坝面挡水墙挺立，斜坡六角形水泥块排列整齐，沿江村民彻底告别了洪灾肆虐。

昔日风光如画，桅樯林立的白雁钗从此消失！她连同古航道、公司船、施家滩一起，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将被世人渐渐遗忘。

施下村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她是一部水文化史，也是一部被撕裂、断层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