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客上海人家]/散文

沙誠俊子

散文/[作客上海人家]

作者/沙誠俊子

久居上海，每天接触的都是上海人，上海话，不知不觉中对所处的环境所接触的人，有了一些认识。上海人这个特殊群体，是外地人眼中的异类，称之上海人的“坏”，但他们坏得有分寸，因为他们有处世艺术，他们演的并不过火，拎得清在上海就很重要，作为一个上海人从小得到的教育就是拎得清，绝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习惯别人来麻烦自己。我挺喜欢他们拎得清的生活哲学的，不麻烦别人，也不太希望被麻烦，深入相处起来，其实特别轻松，正所谓人淡如菊。

周末多走动于江南小镇，躲开了城市的气势喧嚣，小桥流水中多了份畅达平稳，一杯清茶，一只肉粽，几碟小菜，沒有比江南小镇更使人成为一种淡泊而安定的生活表征。

林语堂说过这样的话，“人世间如果有任何事值得我们郑重其事的，不是宗教，也不是学问，而是吃。”所以每到一处，最先摸清楚的就是吃的地方。

生来凡俗又贪恋人间烟火，家里巳经热锅香灶，岀门在外，只要美味飘过常常会寻香而去，不便时也寻思何时再来。

从前好的吃食都要等着过年，家里的麻花、油饼、豆腐泡、肉圆子都是妈妈炸的，现在都不可能了。日子过的好了，大灶变小灶，就连锅巴都消失不见了。

那时吃喝极少下馆子，就是简单，在食堂多买个菜，像样一点，其实就是比平时贵个几毛钱，再到门口小店买瓶酒，总消费也就几元钱，夏天的时候，三五人聚在一起，话在酒中，酒下肚中，聚得不亦乐乎，吃饱喝足，吹着晚风，一番海阔天空，融融同事情，那时的人朴实，可很难说朴实与野蛮就完全脱了干系，想起来，当初的苦日子挺简单。现在，最为上心的还是吃，而且要抓紧吃，有时候还要写出来给别人看，久而久之就粘上了吃货之名。

周末，接到阿文从徐家汇打来的电话，周末邀我到她家去餐叙。阿文为人至净，又炒得一手好菜，当然，重要的是作客上海人家能换醒我童年的味蕾，自然愉快接受。

清代江南文人袁牧《随园食谱》中有段话：“凡人请客，相约于三日之前，自有功夫平章百味。”如此想来，是个懂事的女人。

祖居上海里弄，对上海菜的味蕾是有顽强记忆的，披风沥雨自童年一路跟了来，有它的珍贵及不可复制性，说白了，就是姆妈的味道。这种味道不论你走多远，总是魂迁梦绕，朝思暮想，来去之间，巳相隔了一个甲子的春夏秋冬，根深蒂固的执着，不可替代。碗边的每一粒米，都是执拗在碗筷中的记忆口味，贯穿其中的顽固，岀落的风情万种。多少年来，一如往常，代代相传。

周末，镜前稍加整治，由地铁7号线转9号线，岀地铁口就到徐家汇了。阿文屋里面積不大，布置的舒服沒有一件多余，和大多数上海人一样，练就了一身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功夫，这点外地人是学不来的。只是几年不见多了份富态，沒变的还是那份可人的性格。

这回拎清爽了，沒有敲错隔壁老王家的门，我人刚到话音就传岀来了。侬妙菜也不关窗，一进弄堂大门就闻到香味了，跟着香味走就到侬屋里响，走不错的。

咯这小区怎么样？咯这小区老好了，嘎许多的树，走进去，人老绿了。

侬还是那样没变。说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有了这样问答，省去了许多烦琐的礼节，人自然也拉近了许多。

上海话特别适合上海女人来讲，柔媚柔婉，我不吃！这句用普通话来讲显得比较平淡，我弗要吃呀！作为一个上海女人讲出来，无形之中就嗲了许多，还使人仿佛看到一个靓丽的女人，眼睛斜睨看着对方，小嘴却嗲嗲地吐出的那般撒娇状，一嘴的软调子就岀来了，都是叫江南水浸的。所以说，任何一座城市，能有江河穿越，无不动人。

其实呢，说透了也简单，生世为女人，莫要心高。人样周正，小康度日，足矣。想过平常人的日子，就不要那么敏感多情，男人也一样，喜欢读书的女人，又喜欢旗袍的美丽，这就累了。

俩人这么说着话，菜就炒好入盘了，整理一下，即可以上桌。有一道赤色苦瓜样菜面生，阿文讲这叫王瓜，味清涩苦香，有清热生津之功效，锦衣玉食的她，黍麦不辨，还知道瓜豆里的生机。我咽喉痛数日，虽末发脓破溃，也委实痛苦，正好适合我吃。也难怪面生，原来是南方才有的，北方不见。每次去外地，看到漫山遍野的草木，一样也不认识，惭愧的很，多年生活在枯寒的大西北，到那里看这些，委屈。

有一句俗语叫“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王瓜也精炼，一步到位，直接叫王瓜，连卖带夸，估计菜的味道也不会差吧。回到家上网一查，这瓜还有个名字叫公公须，每片叶子底下都有一根须，卷卷的，不过，也有的公公并没有胡须呀，比如魏公公。

山野菜多有药效功能，那年从别人家里拿来几束晾干的荆芥做枕头。一梦醒来，觉得清凉凉的，荆芥味儿窜来窜去，相当舒适，草木最会养人。

说起本帮菜的红烧，老上海人倒是吃不腻，新上海人就有点接受不了了，本帮菜本来就重油重汤，色重酱多，再用上红烧的手法，确实色味过重。不过也不一定，出彩的那几样，就是在这种重油重酱再加重红烧味的基础上得来的。许多人吃不惯本帮菜，嫌油嫌咸甜，偏偏却拜倒在口味重上加重的那几样上。

其实味道没有比较，只在乎人心所向，端起碗，就端起人间的天边岁月，食其味，食其所以然。

碗小口又寡，一上桌就吃了两碗饭，特想问问对方有没有旧手机，那个能换不锈钢盆，小碗跟喂鸟似的。足够了精神，她讲我胃口还是这样好，我说从7号线转9号线岀来，经复旦大学研究生楼穿过去绕多大一个弯，还要过几条弄堂，我都是步行来的，不多吃几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的，回去走到半道，肚子饥了，又得回来，一天里吃你两回饭。还是她会讲：那是我做的好！

做饭与作文章颇有相同之处。一个好的厨师，做出来的饭菜讲究色香味俱佳，一个好的文人，写出来的文字也应该神形兼备，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写文章有如选美，笔为外貌，情为心灵。文章无情，则失魂；文章无笔，则失趣。

写吃，不仅要有经验，还得知道它的来历掌故，才能写得即有情又入理。这就难了，我不是山东兰翔毕业的，自知沒这功力，又不能罢手，写来写去，只有好吃、美味这些原始的字眼，还有很多颤栗心灵的遇见，无奈笔墨太浅，也只有委屈读者了。

有人曾经说过“中国人好吃，我觉得是值得骄傲的”，所以我一直因为自己是个“好吃鬼”而偷偷地骄傲。

有时，我们吃的不是食物，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乡愁，一个人懂不懂得吃，也是天生的。人生在世寻求百味，百味也是要有所选择的，比如狗肉我就不吃，相传狗曾经向玉帝求情，给人类乞得一穗粮食，不能恩将仇报。

　

有人说：世间万种食物，各有其中滋味，能多尝一种，就是人生的幸事。其实呢：尝过不算什么，能让你吃过后长久回味的食物，那才是幸事。

秋菱应该老了，但我们那天吃到的，依然脆嫩。拿一只白汤匙去碗碟里舀，特意把三仙都舀到，入嘴，微微地脆响，起先是秋菱与藕带相濡以味的甜，末了，余味里泛岀丝丝苦意，这一丝苦意，是莲子心的尾韵，静静盘旋于安静的味蕾上，漫漫的散淡开，让味道飘渺。

很平常的几样时鲜菜，在女主人翻炒间碰撞与熔合，小酸、小咸、茘枝口，入口时的香甜像炸弹一样哗散开了，不一会就把青山绿水的精髓收入腹中。

饭细滑流匙，地鲜莫于笋，香喷喷的鲜美之气漫延迂回，索绕鼻端。当然，不要即刻用眼睛觅知音，容易被人误会为含情脉脉，心下感激就是了。

我擦着嘴告诉她：菜炒的确好吃，香得我都嫉妒！从表面上看，她很重视我的嫉妒。

爱好美食者多少都有一些自己的厨艺，爱屋及乌吧，而我可能是恨塘厌鱼了，喜欢吃别人做的菜，让熟悉的味道在好奇陌生中转变。

现在，不管是居家吃便饭，还是隔三岔五在外聚餐，我都养成了吃快饭的习惯，改不了的，人前人后没个斯文。饭菜不合，硬塞两碗，嘴巴一抹，敷衍了事。饭菜合口，稀里哗啦，囫囵而吞，光鲜一脸， 能讲究也能将就。

对于现代社会的人，吃是一种身份，从他碗里的饭菜，可以得知他的生活现状。吃，对有些人而言，不仅为了填饱肚皮享受味觉，而是一种文化内涵的东西，已经上升到了意识形态的领域。“吃哪儿补哪儿”，吃猪脑补人脑，这个补如果是补智慧，真是让人犹豫。

有一次我从北非回来，我的旅行经验告诉我，路上带一袋四川榨菜，不管吃过什么洋餐，吃上一根榨菜，味道就回来了，你说我挑剔不挑剔。

生命如许经年，来来回回风风雨雨里，到底还是平凡生活最能留得住。

上海人是入世的，纵然有千般不顺，还是贪恋这三丈红尘。静安寺、玉佛寺、龙华寺，无一不坐落于闹市中，方便慰藉尘世中的男女。岀得门来，远远望见静安寺巨大的金顶，耀眼如白日熖火，佛光将自己的宁静融入了茫阔无边之中。

然而无论是别墅洋房，还是里弄新村，哪里走着老款的上海牌手表，哪里就有买汰烧一锅端的老男人。

那一晚喝得忘记了时间，干掉了一瓶白酒一瓶红酒，上海酒薄，谁都不醉，本来是很软的地方能生岀硬来，这就十分厉害了。俩人似乎什么也没说，又似乎说了很多，我已经不记得聊了些什么，好像是从龙华寺的斋饭说起，后来又聊到老子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上海人到底心软，喝得一脸微醺，还是不忘好奇：你现在不上班，到处旅游满天飞，写文章做个自由撰稿人只能让日子过的更拮据，钞票怎么赚呀？这话说的可爱，守着泛黄的书页打发自己的日子，靠写点游记散文疗饥，这是落伍者的桃源，散文可以养人，不可以养家。我说我还有别的谋生手段，有开载重车的驾照，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上路赚钱。这回笑的，已经不像个上海女人了。

走岀屋子，风来了，软软的，潮潮的，却又清清爽爽，心头生岀无限欢喜，阿文望望我问道：你穿得够吗？还能赶得上未班地铁吗？我淡淡地说：太不是问题，我流浪惯了。

夜辽阔。距地五十米就是新上海人、新上海美食，也是最有希望和魔幻的地方。但我还是希望滞留一些有温度的烟火味在人间，在每个人心里。

醉眼迷离中，世界如此温柔，放不下的，还是这人间烟火。“人活着，就该跟山水自然同声共气，吃本味食物，写朴素文章。”一日三餐不苟且，才是最善意人生。

（全文完）

2019年3月写於上海

[图二]上海静安寺斋饭

[图三]乌东面

[图四]溪口土菜排骨烧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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