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猫丹诺传

姚常宇

傻猫丹诺传

在世的人，一般不立传。显而易见的原因是盖棺才好定论，尤其是涉及敏感问题的话；另外的一个原因可能是给活人立传，往往碍于情面，难于客观评论。但如果给猫立传，倒不太有这些顾虑。

丹诺是只公猫，半岁多来家里，至今四年多了。当初是YY哥花了1500块钱，买给儿子的（有些人认为买宠物是不对的，只能收养，此处不评论）。后来嫌他到处钻到处拱，钻完拱完又上床上桌，不讲卫生，又见寒舍的猫送走了，怕我们思想空虚，于是把丹诺流放到寒舍。刚来的时候，丹诺不叫丹诺，因为家里原来的母猫叫诺诺（因为MM经常去外地看病，只好把她送到姥姥家寄养，一来二去，姥姥姥爷喜欢上诺诺就留下了），就给他改名丹丹，合起来就是丹诺，这是根据芝加哥著名的劳工律师起的名字。这么起名是由于MM嫌原来的名字太普通，要改个霸气的，她说有个叫姚晨的明星把自己的狗起名巴顿。巴顿是美国将军，当时中美也没有贸易战，于是我就建议用美国大律师的名字命名。由于丹丹听着像一个女孩，还是叫丹诺吧。

丹诺刚来时，很喜欢喝牛奶和酸奶，后来发现奶喝多了无法排尿，憋得死去活来。为此三次把他送到诊所，用输尿管导尿。大夫要把一根极细的管顺着尿道插入，把尿道和膀胱里的结石排出来，尿才能导出来。插管需要一名护士加上我，两个人使劲摁住他，另一名大夫往里插。插的过程需要一点点试探着来。丹诺极为愤怒，极力反抗，发出可怕的吼声，乱抓乱咬。另外还有一次，送他去诊所路上，丹诺憋得实在难受，我们都以为他够呛了，结果他在车上尿了。MM说了一句让我完全没想到的话。她说，这对丹诺是极大的耻辱。我以前从没想到猫也要有尊严，（这时MM已经过乳腺癌手术、化疗、放疗）， 哪怕是一只公猫，也没想到这只猫竟然在MM心中有这种地位。后来大夫说丹诺患有先天性门静脉短路。这是一种难以治疗的猫类疾病。简单说就是血液循环走捷径，饶过肝脏。症状是容易结石尿尿困难，脑子也会有问题（丹诺就发生过抽搐）。第三次送他去诊所时，大夫建议给他做去势手术，彻底解决尿尿困难和发情问题。所谓去势，是针对猫狗节育的含蓄说法。从诊所回来，丹诺就成为了永恒的少年。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喜欢丹诺，主要是他太淘气，动不动往餐桌上跳，每次跳都挨揍，可是挨过揍以后，还是跳，屡教不改，很让人头疼。

丹诺的长相也不讨我喜欢。据说他的品种属于英短蓝猫，大头大脸，眼珠子是黄的，不像诺诺（虎斑猫）长得乖巧可爱。直到过了一两年后，有朋友来家里，看到丹诺，夸他漂亮（我能看出这绝不是恭维），我再仔细端详，才觉得他确实相貌堂堂，身材也匀称，属于耐看的类型，不像诺诺姐，去势后身体发福，脑袋小得极不匀称。MM经常不无惋惜地说，丹诺本来可以长得很雄壮，可惜有病没长起来。

我不喜欢他还有一个原因：不管你感觉跟他关系多么好，哪怕刚喂他吃了最喜欢的罐头，只要抱，他都会张嘴咬，而且下嘴往往不知道轻重。丹诺极可能是个左撇子，因为他每次都用左爪先把目标揽到跟前，然后下嘴去咬。因为这个原因，Annie也不喜欢他。Annie希望有只能抱在怀里的猫。

这就是个淘气的小男孩。我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个接受丹诺的理由。

丹诺虽然淘气，但是他发自内心的呆萌举止，比如揣手，也给我们带来很多欢乐。在一个焦虑的时代，这很难能可贵。

说丹诺是大傻猫，绝不是冤枉他。他走丢过两次，其中一次我到处找了很长时间都踪影皆无，我觉得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后来在我们楼另一个单元的楼梯上发现了。他傻傻地一动不动地趴在楼梯上，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楼梯平时基本没人走）。他老妈肯定没教他数学，所以丹诺恐怕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爬了几层楼，现在在几楼，干脆趴下不动，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丹诺有高贵的灵魂，绝非溢美之辞。这倒不是因为他有王重阳那样的盖世武功——丹诺其实对付逆来顺受老实巴交的诺诺姐都没有办法，虽然很难容忍跟另一个同类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动手打架他从来没占过上风。我也是经过长时间观察，才逐渐意识到丹诺所具有的高贵灵魂。

他从来不会为了一顿饭去讨好谁，顶多在我们回家的时候，顶着惺忪的睡眼，跑过来看看。每当这时，MM都会笑着说，哎吆，看看，小眼-----丹诺认出熟人，就过来蹭两下，再次标注领地。我们吃东西的时候，他也会凑过来，理直气壮地直接伸爪抢。他绝不会为了一顿饭不停地蹭，或者满地打滚（就像诺诺）。有时候肚子饿了想吃东西，发现饭碗空了，他会象征性蹭两下，提醒注意，见我们没有表示，丹诺就明白了，他会找个地方，揣起两手，趴下，眯起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你，一直到你良心发现，主动给他饭碗里加猫粮。如果你良心一直没发现，那也没关系，他会继续睡觉（眯起眼睛似乎很容易入睡）。就像窦唯唱的那样，睡着的人不容易流泪，睡着的猫也就不会饿了。

丹诺无愧劳工大律师的名字，非常自律。他似乎知道奶制品对身体不好，所以手术后再给他牛奶、酸奶，丹诺闻闻就走开了，绝不会喝。

丹诺并非傲娇冷血，只是他表达喜欢的方式很独特——那就是选择绝对信任。诺诺送走之前，因为我们有段时间几乎每到周末就要换住处（根据Annie上学、放假安排），每次换地方，都需要装猫箱带她走。诺诺有了第一次坐车经历后，只要一看到猫箱，马上躲起来，再也不肯出来，就算费好大劲逮到她，说什么也不肯进猫箱。这着实很让人头疼。所以丹诺刚来时，我们担心他也这样。让我们高兴的是：丹诺从不抗拒猫箱，有时候甚至会自己主动进去蹲着，即使在经历了惨无人道的插尿管之后，他仍然选择绝对信任我们，很配合，带到哪儿算哪儿，叫干什么都行。我可以肯定他这么做，绝不是健忘。MM西去后，我曾经带丹诺去诊所做体检，因为平时疏于照顾他，丹诺的状态不太好。刚把他从猫箱放出来，本来温文尔雅的丹诺立即咆哮起来，身上的毛也扎煞起来，还伸出指甲，抓了我的手（平时玩他是收起指甲的）。毫无疑问，他马上认出了这是以前住院的地方，这里有不愉快的记忆，于是从人畜无害的小喵变成了咆哮的野兽。

说丹诺具有高贵的灵魂，主要是因为丹诺喜欢思考。他全神贯注凝神思考的样子，犹如雕塑，我至今还没在哪个年青人身上看到过。联想到丹诺从来不为五斗米折腰，虽然他并没有做诗的习惯，我还是很怀疑他是诗人，要么就是古希腊哲学家转世。

屋子外面有个平台，丹诺特别喜欢上平台。只要听到平台门开关的动静，不管待在房间的什么隐秘角落，他一定会飞奔而来，赶在关门前，冲上平台。只要上了平台，丹诺就一定要上平台的围墙。他甚至有时候会守在平台门口，巴巴等着开门。如果把他关在屋里，我们自己出去，他就会不停地叫。每当这时，都是我们妥协，放他出来。

上了平台，他喜欢在平台围墙上走来走去。有一段围墙高出两侧大概有一米，丹诺经常几乎垂直地跳上跳下。围墙离地面有六七米高。一旦掉下去，肯定没命了。他还特别喜欢蹲在平台东南角上，凝神眺望远处的高山。每当丹诺思考问题的时候，大家都尽量不打扰他。东南角上，安装着一个太阳能灯箱，一到晚上，灯就自己亮了。丹诺喜欢蹲在灯箱的外侧思考问题。外侧宽度大概只有半捺，容下丹诺一个身子后，几乎再也没有富裕空间。即使这样，丹诺还是经常在灯箱外侧拐角处转身。每当他跳上跳下或拐弯的时候，MM都不敢看，唯恐他失手掉下去。虽然我们多次提示他危险，甚至硬把他从高墙上拽下来，丹诺却始终不以为意，依然我行我素。

平台带给他欢乐，却也带来大麻烦。

有一天晚上，丹诺又跟着我上了平台，他仍然跳上东南角灯箱外侧，准备凝神远方，思考问题。我一时心血来潮，拿出手机，要给他拍照。丹诺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身来。就在我眼前三四米的地方，我看着他前爪踏空，失足从平台向下摔去。瞬间我思想剧烈波动。丹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对MM打击太大了，她如何接受呢？我回到屋里，艰难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MM和Annie。大家含着眼泪下了楼，发现丹诺躺在石头地面上一动不动（石头地面，这个很重要，如果是草地或者土地，据行家说就没事了）。我把他抱起来，发现嘴角有口水留出，试了试，幸好还有气。赶紧联系了熟悉的一位兽医，大家一路淌眼抹泪地把他送到诊所（我若干年前就经历了至亲去世，倒是生死看淡，眼泪哭干）。兽医特意赶回诊所，马上做了X光检查，然后告诉我们，没有发现骨折，也没有脏器损伤！真是个天大的意外的好消息。大夫解释说，趴在地上不动，可能就是受惊吓之后的应激反应。住了几天院，大夫说经过仔细检查，没发现器官损伤问题，可以丹诺接回家了。谢天谢地！MM终于放心了。出院结账，丹诺检查费治疗费花了五千多，MM又嘱咐我多留下两千块，说是给刚认识的两位动物保护人士的，用于她们给捡来的小猫小狗做个检查、去势什么的。我虽然担心破产，但是为了让她高兴，还是照办了。

人无完人，丹诺也一样，身上有不少毛病。比如，虽然整天沉思，却几乎看不到他学习，偶尔找张报纸，装模作样读一小会儿就困了，趴在上面开始打鼾。他显然对孔老夫子说的“思而不学则殆”嗤之以鼻。再比如，每次喂他一种鱼罐头，没等我把罐头倒进食盆，丹诺已经急不可耐地冲过来，开始上蹿下跳，不管不顾地踩着旁边食盆的猫粮（专门给门静脉短路猫的特制猫粮）往前拱，或者干脆踩翻水盆，要么就是尾巴进了水盆。我之所以挡着他不让靠近，是想把罐头一次性倒出来，因为丹诺吃东西时，脑袋会把食盆整个盖住，那剩下的罐头就没法往里倒。我耐心给他解释，保证没人跟你抢，都是你丹诺的，有点风度好不好？可是不管跟他说什么怎么说，从来都没起过作用。

丹诺失足掉下平台，虽然跟我丝毫没有关系（原因毫无疑问是他自己涉身险地），他回家后却绝口不提这事，也从来没有一句怨言，跟我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不咸不淡，不远不近。不打官司，这让我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没了用武之地，倍感失落。但同时我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丹诺真是宽以待人的楷模。于是虽然他还健在，我仍然决定花点工夫，给大傻猫立传，免得丹诺高贵的灵魂被尘世的喧嚣淹没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