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碎片儿

芊草

这个冬天，下雪了。 雪，没完没了地落。 院儿寂然无声。 从厚厚结冰的松花江上刚走过，南方蓉城这压不弯枝丫的碎雪，就不甚稀罕。还是北方那漫漫雪原一地苍茫好，虫虫蛰伏了，世间安静了。那种混沌，反让人清澈。 冷寂后，咋莫名的发烧。 昏昏沉沉中天花板上好多的小人儿，跳啊、晃啊，争执不休。一个声音说：藕粉；另一声音说：油油饭。藕粉……油油饭……来来回回。迷迷瞪瞪中我喊，闷油，闷油，我不要油油饭。 母亲定是听见了。她缓缓从云端走来，手搭我滚烫额头：“我们吃点藕粉哈”。母亲哄着我，她软软的声音、凉凉的手心，撑开我沉重的眼睛。母亲用温水把藕粉化开，续了沸水搅拌，混浊的液体渐渐粘稠，母亲徐徐，粘稠的液体魔幻般的变了色，变得晶莹粉透，丝丝的甜润和清香弥漫开来…… 奶奶的小脚碎步响起，从黄土高坡，从旷野，由远而近，停在我耳边：丫，病好了想吃点啥？我摇头。“给你搓猫耳朵（面疙瘩）吧”。我想了想：不，我吃油油饭。吃米呀？奶奶把昨日的剩饭倒锅里，挥动着锅铲翻啊炒啊，和着油，饭团不一会成了粒，噼噼啪啪地炸得响，粒粒金黄了，撒上一撮葱花起锅，舀搪瓷小碗里，几滴酱油拌匀，那个香。 我端了油油饭，坐在门槛。冬的暖阳，拂在我脸上。 弟娃也端了碗，往院坝跑。 一帮男娃圆木上挤挤挨挨坐下，一溜的毛脑袋，埋碗里扒拉。“哼唧哼唧”扒拉完，端着见底的空碗，不回家，筷子头在碗里划。弟娃油油饭扒拉了一半，空出半个碗底，也忙着比划，划着划着，脸就露了可怜，跑回家，要奶奶给重炒油油饭，说油油少了，划不起“路路”。奶奶接过碗，回锅里，白生生一坨猪油拗下，铲着翻着，“……别让你妈知道”。弟娃鸡啄米点头：“嗯嗯……” 母亲省着油，是为省下油票换全国粮票，寄给奶奶老家。奶奶老家在北方的一个山旮旯，那里有她小儿子贫穷的家。 冬的暖阳吝啬。 隔壁蔫子哥哥抓住暖阳不放，晒干了黄泥巴捏的坦克。一支毛笔筒架起作炮管，开口炮管向外，封口炮尾向舱，炮身炮架造型精巧，逼真得不摆了。最神奇的是，舱里点一只小蜡烛，竟能从炮管“突……突……”地喷出火来。弟娃看着眼馋，想要。蔫子哥哥当然不舍得。弟娃追着蔫子哥哥，喝着呼呼寒风，围着花台撵啊撵。 蔫子妈妈说，你给了弟弟，再做嘛。 蔫子爸爸检验科主任，身体棒极，头天下午在蓝球场上虎跃，第二天早上就再没醒来。追悼会上，三岁的蔫子牵着妈妈手，东雀西瞧，小小人儿，眼里只看得到大人的腿儿，哪看得到大人脸上的悲伤。 蔫子哥哥从此在单身的妈妈身边长大，温顺得像只绵羊。蔫子绰号，就是这样来的。 蔫子哥哥听妈妈的话，坦克给了弟娃。 没有暖阳的冬日，好冷。 “打棒子骨汤啰……” 是雾雾冬日院里最响亮的吆喝。 吆喝声中，一拨毛脑袋、羊角辫，齐唰唰地从家里拱出，手拎盆啊钵的，捏二角钱菜票往食堂跑。我窗口递进搪瓷钵，崽妹爸爸接过，使着眼色：下次带个锅儿来。崽妹爸爸晓得我和崽妹要好，他要用手中掌管的勺，把两毛钱的汤给我舀出翻倍来。 清花亮色的骨头汤，花椒漂浮几颗，端手上那个香，惹得鼻翼翕动。 可到了下次，我还是拎了小钵儿，我怕一双双眼睛盯我，怕芒刺在背。崽妹爸爸也不喊我拿锅儿了，他晓得我胆小。再舀，他撑勺的手臂不见了起落，好轻好轻……是在挖油面子呢。我端了和别人不同的骨头汤，躲过小伙伴眼睛，兴冲冲地回家，汤钵儿往厨房案头一搁，表功般的扬脸，对着奶奶…… 一夜寒气，汤钵儿生出一层白：猪油。 好生喜欢。 骨头汤管不了几天热和，没有骨头汤的日子就往木工房拱，木工房就地取材燃有火盆，非热和。木工师傅喜欢边做活路边逗蹭火的我们。 你爸爸在哪教书呢？木工们问天翎。 在德阳，教大学。天翎火盆上翻烤着冻疮脓包灌穿的双手，说。 木工黎师傅有文化：德阳莫得大学哦。 有，就是教大学。天翎坚持说爸爸在德阳教大学。 见都不相信爸爸是教大学的，天翎有些失望，她郁郁地手拿小棍无趣地拔弄火盆，拔着拔着，咋就引燃了一地的刨花。木工房领班夏驼子正好遇上，高大威猛的夏驼子一阵地咆哮，一阵地轰赶……我们落荒而逃。 天翎的爸爸章老师，毕业南京国立中央大学经济系，贫农出生，劳动人民本色，鸡咯咯粑粑也要给乡下的母亲包回去。天翎的妈妈贺阿姨，产科医生。 有天，院儿传来他俩的争吵。 贺阿姨：酸都酸了，不能吃了。 章老师：咋不能吃，烧开了，能吃。 不能吃，能吃！不能吃，能吃！ 突然，章老师提高了嗓门：你资本家出身，太浪费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贺阿姨不出声了。 骨头汤那点油水也是省着的，怎可舍得倒。贺阿姨拗不过章老师，章老师把酸败的骨头汤煮了烩饭。吃下烩饭的三个娃，烧的烧、吐的吐、拉的拉，齐齐躺下了。章老师没事，他饥荒年间吃老莲花白叶子中过毒，就有了百毒不侵。 贺阿姨生气委屈，对我母亲说，男人怎么变得这般了呢？年轻那阵子虽不卿卿我我，但也还温和。自从那老莲花白叶子中过毒，又绿瑕瑕的小球藻喝过后，就像吃了炸药，动辄“你剥削阶级……” 母亲陪着好一阵叹息。 贺阿姨的毛线针打得好。她给我织的那件狗牙齿领闪电式毛衣，冬天套上厚棉袄，洋盘又热和。母亲不会织，很是感激。两家有点好，毛线针搭的桥。 一个灰不笼耸的早晨，我和天翎头裹大寨姑娘围巾，粮店排队买切面。排拢了，天翎僵手僵脚摸半天，她啥时弄丢了钱票？贺阿姨知道那还得了。咋办呢？我把自己筲箕里的切面分她一半。堆头不足，给母亲说了实话，母亲表扬我，说我做得好。 好多年后，章老师从德阳那个叫四川省建筑工程学校的“大学”，调回成都一个建工单位。没几年，肺气肿，在一个阴冷的冬天，走了。 好多年后，不幸得了癌症的蔫子哥哥，约几位发小百花潭公园。他仰天碎雪，告诉发小，自己时日不多了…… 蔫子哥哥不晓得，他走后不久，一个有雾的冬天，回家路上的妈妈卷在了车轮下。 …… 雪，还在下。 出门游弋在大街小巷，找啊找，捧了一盒藕粉在手上。 “回锅肉炒饭”、“鱼香肉丝炒饭”……飘来。 转眼，老板娘已殷殷地：坐嘛，各种炒饭。 “有莫得油油饭”？ 老板娘眼睛斜乜我。 “就是光的油油饭，没得肉肉的那种子”。 老板娘已用眼剜我了。 我逃离。 回家，打开藕粉，烧了水，学着母亲冲着搅拌，粉样的藕粉旋即如蜂蜜。这蜜色，能否润了那些个冬天的碎片？ 在下雪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