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沙：苦难与优雅

梅慈敏

新冠疫情肆虐的2020年末，世界痛失钢琴家傅聪。这些天，华人圈里流传着许多傅聪的生前访谈与演奏。几乎每一个录像里，这位钢琴诗人不是谈肖邦就是弹肖邦。从他发自心灵深处的解读，从他指尖潺潺流出的激情，傅聪早已把自己和肖邦的情感融为一体，才会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演奏。我不会弹琴，却被他脸上的喜乐所感染。我也不是很懂音乐，但每次听到肖邦便会想起波兰，重新回到2014年秋的华沙之行。

华沙肖邦纪念馆外

华沙，这座在二战中几乎夷为平地的历史名城，她精致而阳光，她的市民优雅而友善。随处可见的各种纪念碑和雕像，点缀着一排排战后修复的洛可可建筑, 仿佛和着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肖邦音乐，行云流水般地讲述着不屈民族的苦难与坚韧。从历代民族英雄，到我们熟知的哥白尼、肖邦、居里夫人，当凝固的他们一个个栩栩如生地站立在我的面前，我全然感受到华沙人对真理和自由的追求与向往。

而历经风雨之后的优雅，也正是傅聪给我的印象。虽然他在英国居住的时间远远超出了曾经留学的波兰，但我总觉得傅聪更像是一位饱经沧桑而保持优雅的波兰人。1955年肖邦钢琴赛后，激动无比的观众曾经问他：“为什么你不是一个波兰人呢？” 可见那时年轻的他已把握了肖邦的神韵。

纪念馆内肖邦的钢琴

【浴火重生的老城】

且让我梳理一下沉淀的记忆，说说我所印象中的华沙和华沙人，不禁再次感慨波兰的昔日苦难与今日优雅。

老城集市广场

老城是华沙最热闹的地方，周边街道两侧均为中世纪建筑。其中集市广场是老城的心脏，独具特色的餐馆、咖啡馆和精品商店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游客，也是本地人喜爱光顾的地方，和欧洲许多地方一样，人们在广场一坐就是大半天，慢慢品味，悠悠交谈，而不像我等到此一遊匆匆而过。

不过，说老城“与欧洲其他地方一样”不尽确切，难以想象她的前身曾经千疮百孔，许多地方甚至满目废墟。1939年波兰战役期间，老城曾被德国空军作为战略目标而摧毁。1944年华沙起义后被镇压后，还未在战火中喘过气来的老城又遭德军炮轰。直到二战结束，华沙人才一砖一瓦将老城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被夷为废墟的城市岂止华沙，比如我去过的紧挨柏林的德来斯顿，二战后期遭到盟军至今仍存争议的针对平民的大规模轰炸。华沙人重建家园的那些年里，德来斯顿的建筑师们也忙着按当年图纸修复他们失去的城市。然而半个世纪后，这两座东欧老城浴火重生后的命运不尽相同。与冷战结束后靠着西德实力而很快溶入欧洲主流的东德相比，改朝换代后的波兰从里到外仍然很东欧。当年的波共总部现在成了银行大厦和商场，看上去消费不错，但全国失业率高达15%。说到经济，出租司机虽然对前景看好，却十分地羡慕美国的底气和中国的实力，对我直呼“你们的资本主义”，让我颇有身份危机感，不知他指的是中国还是美国。

这位黄衣的年轻母亲见到我便说起流利的中文，原来她在中国留过学。而在波兰的外国留学生中，中国只占5.5%，乌克兰占了30%，至少在我去的2014年，这里还很少见到亚裔。

古老而充满活力

优雅而充满激情

二战中德军至所以不放过老城，是因为老城西部是世界上继纽约之后的第二大犹太人聚居区。至1943年底，围困于此的40万犹太人几乎全部遇难，犹太人隔离区Jewish Ghetto也随即被德军夷为平地。现在人们所看到的老城重建于二战之后（1948-1953），当时尽可能地在原址用了原建筑材料，并保持了17世纪富裕商人们最初兴建时的模样。

傅聪是1954年到波兰留学的，算来正好是老城重建之后。华沙人在战后化了15年以上的时间修复街道、重建家园，而留在他们心灵上的创伤，不知多少年才能慢慢愈合。想来年轻的傅聪当年亲眼目睹了华沙的重建。次年，他在华沙举行的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荣获第三名，同时获得《玛祖卡》演奏最优奖，人们誉他为“中国的肖邦”。然而傅聪何曾想到，当年离家竟意味着与父母永别。半个多世纪以来，他心灵上的创伤有多深，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只有在肖邦音乐和父亲傅雷的家书里，他才找到安慰和力量。当我翻出以前拍的旧片，再一次被波兰人的苦难与优雅所感动时，我不禁联想到傅冲，年轻的他亲眼目睹了华沙的涅槃重生，潜移默化中也象华沙人一样学会从废墟上坚强地站起来。

在我看来这些美美的照片似乎缺少些什么。一座历史名城一定有其独一无二的标志性建筑，让到此一遊者作为了解当地历史与文化的窗口。而历尽沧桑的东欧，除了皇宫和老城，一战、二战、和冷战留下的历史见证无处不在，如柏林残墙以及Check Charlie Point 岗亭，邱吉尔和斯大林在波茨旦签约划分德国的Cecilenhof夏宫 ，德莱斯顿有战后修复的Zwinger博物馆群, 布拉格不仅有令人留连忘返的查理大桥，还有反纳碎抵抗军使用的地下隧道。那么华沙呢？

每个独立行的遊客会去寻觅自己心中的目标。我眼中华沙首屈一指的标志性建筑，是这座哥德式建筑（下面两图）。这是斯大林在五十年代初赠送给波兰的大礼，据说他还派秘使去纽约的帝国大厦考察学习，怪不得外形有相似之处。在斯大林去世后的一片反斯声中，楼名从斯大林宫改为华沙科学文化宫。有意思的是，这两张是我从下塌的Marriot Hotel透过玻璃隔窗拍摄的，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来的全不费功夫。

斯大林宫之晨

我曾好奇地问一出租司机，为什么斯大林慷慨送波兰这样一个大礼，司机忿忿道：“还不是想让我们永远记住他，永远提醒我们老大哥在监督我们。” 半个多世纪过去，爱也罢，恨也罢，这座昔日的斯大林宫仍然高矗在那里。楼名易改，历史永存，这也许是斯大林当年野心中的高瞻远瞩吧。

斯大林宫之夜

【沧桑的岁月】

回程航行途中，我用手机app将下面几张斯大林宫的照片后期处理了一下。整成这个效果是因为觉得用普通彩色来表现斯大林宫会显得苍白无力，想象中的她，应该具有那个悲催年代的沉重与压抑，单调与粗糙，陈旧与阴暗。

楼的这一面是现代电影院

侧面是剧院

顶部宫灯的苏维埃红色

坐老式电梯上30层俯瞰

虽然近年来波兰日趋繁华，华沙人却尊重历史，无意去建造高楼森林，精心呵护着从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家园的完整性；波兰完全有能力至少盖一座超过昔日斯大林宫的高楼，压一压当年老大哥的威风，却始终没有这么做，斯大林宫至今仍是整个波兰第一楼，让历史来说话。我心里一阵感慨，敬意油然而生。

登高远眺华沙市容

“只缘身在此山中”，登上30楼顶层，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没有了斯大林宫本身的景观，似乎周围一切皆黯然失色。我转了几圈，在西面发现的这一阴影，弥补了我的遗憾（下图）。

2020年末，当我打开视频听傅聪谈波兰往事，我想起这张斯大林宫的阴影，就能理解傅聪当年不得不离开波兰而出走英国的抉择。华沙虽有肖邦，但毕竟是在东欧，而且出走之惊险也证明了这一点。当天他乘坐的飞机因伦敦大雾而推迟起飞，巧的是在中国驻波兰使馆的人闻讯往机场追去时，伦敦上空的雾突然散开，飞机得以顺利起飞。于是借上帝之光，世人才得以继续聆听这位钢琴诗人的美妙音乐。

斯大林宫的阴影

老城西部的Jewish Ghetto（1940年由纳粹德国建立的华沙犹太人区），是另一个在华沙的必访之地。二战时华沙的三分之一是犹太人，大约35万，其中的90%丧身于纳粹集中营。这里有一座犹太人起义纪念碑（下图），是纪念1943年华沙大屠杀的烈士们。当时在华沙的波兰犹太群体发起反抗纳粹行动，虽然没有取得成功，但他们作为反抗压迫的重要标志名垂史册。虽然此行我没来得及去波兰南部的奥斯威辛集中营，但通过华沙这一纪念碑对波兰人的苦难与不倔可以窥见一斑。

1970年12月7日，西德总理维利·勃兰特在这一纪念碑前敬献花圈后突然下跪，并为在纳粹德国侵略期间被杀害的死难者默哀，这便是现代史上著名的华沙一跪。

Warsaw Ghetto Heroes' monuments

华沙犹太人起义纪念碑

【优雅的华沙人】

肖邦几乎是华沙的代名词，机场便以肖邦命名，一踏上这片土地便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着他的音乐。下机后我还在等行李，就有这小女孩冲着我乐（下图），

天真烂漫

相敬如宾

细看这张老夫替老妻喂水的照片，我注意到白色瓷杯这一细节，而不是出门方便的纸杯或塑料杯。好有仪式感啊，多么优雅的爱情！他们如同是这座城市的化身。

奔向幸福

向往和平

畅谈友情

街头模特

著名的草莓饺子

等公交车

听说一小时之外的Wilanow皇宫很美，我便按着旅馆门卫的指点独自坐公车前往。

上了车，我却不知怎么买票，也没人会说英文。我正对着上图左边的黄色售票机发呆，有位热心的大姐起身过来，用手势与我勾通并教我买了票，到Wilanow站时她还不忘提醒我。那天若是没有她，我过了站还会蒙鼓里。

Wilanow Palace 宫外

Wilanow Palace 宫内

Wilanow Palace宫殿于1677年兴建，结合了波兰庄园、意大利庄园和法国庄园的特色，故被称做波兰的凡尔赛宫。波兰在18世纪惨遭普鲁士、奥地利帝國和俄罗斯帝国三个邻近国家领土瓜分，令人欣慰的是宫殿在屡次瓜分期间幸免于战乱，也幸免于二战。

皇宫礼品店的墙上挂着一排巨大的摄影作品，每张都以宫内装饰以背景，神差鬼使地把现代人PS进去。这些作品出自Tomek Sikora之手，小女孩像天使一样展翅的这张（上图）令我印象最深。

街头有些建版让我想起上海外滩

地铁站外

下班高峰的华沙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上图），却一切从容有序，在夕阳下散发着这座历史名城的温馨和她的文化底蕴。

合上华沙这本沉甸甸的历史书，我回到庚子年的现实生活中来。闭上眼睛听傅聪演奏一曲接一曲肖邦，琴声滴落处，我的眼前浮现出华沙满街缤纷的鲜花，仿佛又行走在傅聪和肖邦共同热爱的城市。

二百年前，肖邦因波兰亡国而终生未归，身后才实现把心脏运回波兰的遗愿。我想，傅聪与肖邦之缘除了音乐本身，还有他们命运中的相似之处。而远离祖国仍持有一颗赤子之心，也是父亲傅雷对他的谆谆教导。

历史无独有偶：

• 1829年起，肖邦以作曲家和钢琴家的身份在欧洲巡演，后因华沙起义失败而定居巴黎。
• 1849年10月17日，肖邦因肺结核逝世于巴黎。
• 1954年，傅聪赴波兰留学。1959年因国内反右父母挨批而出走英伦。
• 2020年12月28日，傅聪因新冠肺炎逝世于伦敦。

© C. Mei 梅慈敏 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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