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母（散文）

王浴海

　　祭 母(记事散文)

王浴海

“母亲，儿子来看您了！"

荒草萋萋的坟前，魏公焚香，摆供，烧纸，长跪。那是庄稼甩叶抽穗的北国七月，天，瓦蓝瓦蓝的，只飘动着几缕如绢如绸的白云;地，葱茏繁茂，高棵矮秧儿，一律高扬着绿色的旗帜。遍野的虫鸣，时断时续，时高时低，似乎是节令搏动的脉冲。

“母亲，这儿有你最爱吃的姜片丶山楂片丶綠豆糕，你就尝一口吧！"

坟上的荒草中，几朵小野花开得正旺，红的，黄的，白的，光闪闪的，那是母亲的微笑吗？一阵微风吹过，坟上的长蒿短蓬一律轻轻摇动，那是母亲在点头吗？

“母亲，喜欢吃就吃吧！不要再象从前那样了，拈起一片姜片或酸楂片，好久不肯放到嘴里，不停地问，这得多少钱呵？买粮的钱留够了吗？买菜的钱留足了吗？母亲，儿子如今不穷了，不用再等开工资的日子，儿子也能给你买姜片丶山楂片丶绿豆糕了！再也不用一次一两二两地买了！只要你喜欢吃，一次十斤二十斤也能买了！母亲，儿子什么都不缺了！住有大宅，行有靓车，衣不缺貂裘，食不少甘鲜！最无法弥补的是，你老不在了！每天下班，再也见不到你蹒跚曳杖起身相迎的笑脸了！节日聚餐，再也见不到你东送块肉西夹口菜的满足眼光了！"

“母亲，儿子仍然记着，每月开工资时给你买姜片丶山楂片丶绿豆糕，仍然放在你床头的那个小柜子里。一茬干硬变质了，就再换一茬。儿子知道，这些食物的气味，你能闻到，闻到了就是吃到了！母亲，什么时候午夜回来，拉开那个床头柜就行了！你喜欢吃的东西，都在那儿！母亲，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吧！"

魏公哽咽，泪难抑，自心底涌出。微风过，整个田野的长叶短叶、高秧儿矮穗儿，一阵摇动，好象随着魏公的心摇而摇，随着魏公的意动而动。

最难忘，父亲临终时节，一双没有血色的手，仍然吃力地抬着抬着，在空中颤颤地抓着，最后，攥住了魏公的手，断断续续地说:

“照看……好……你妈……你小妹妹……“

说着，便开始倒气，呼吸越来越急促，两眼的眼角流出两条长长的泪水，不一会儿，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魏公知道，父亲临终流出的长泪，是无奈的泪水。父亲知道，儿子儿媳的工资加到一起，每月不到百元。两个孙子相继出世，加上前年母亲住院欠下的外债，再加上如今他住院治病、送葬，不知还要欠下多少外债！父亲还知道，母亲和小妹妹没有城镇户口，领不到供应粮，光吃粮一项就不知道要多花多少钱！这些，靠每月不到百元的收入能应付得了吗？父亲心里明明白白！但是，病魔不给他补偿的机会了，不给他还债的时间了！他只能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无奈！无奈！无奈！父亲只能留下这无可奈何的泪。

魏公此生最痛彻骨髓的事，就是在最艰难的时候，没有照看好母亲和小妹妹。

没有吃的，便省，可那时魏公每月的粮食定量为28斤，能省多少？没钱买烧的，魏公便挤时间到十余里外的草甸子打草，便挑着一对大筐在草甸上拣晒干了的牛粪。为了还债，为了弥补亏空，魏公曾养过两口猪。他经常起大早到豆腐坊等候灌一担过滤豆渣的浆水;他经常瞄准目标，到城内各菜床子旁边拣烂菜，不时忍受着管理人员喝斥的屈辱。为了生计，为了一家人度过难关，所能做的，他都尽心尽力去做了。可是，仍然于事无补。而且，还不时引来意想不到的精神压力。城内的所有姻亲，都不再露面。远方嫡系姻亲归来省亲，可以大包果子小包糖地到隔壁探望远亲老太太，却只是两手空空到魏公家小坐，反差巨大;母亲领着小妹妹到老屯领口粮，一位儿子连初中也考不上，却极端嫉妒魏公兄弟升高中上大学的自我感觉良好的农民，竟然瞄准机会故意高声大气地说:

"这套号的(方言，指母亲)，就是要饭的，谁搭理他们谁惹麻烦，没完！"

魏公那时已是县内相当有名的中学语文教师了，既不缺少知识视野，也不缺少开拓才学，但是，却无法形成能量。不光在物质上保护不了母亲，就是在精神上也保护不了母亲，任人轻蔑，任人鄙视。魏公为此常常心如刀剜。

实在太难了！

弟弟终于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并结婚生子了，母亲领着小妹妹不得不去弟弟所在的城市。

那是一个秋天，街道两旁的杨树柳树，叶子都枯黄了。一批一批落下，在地上随风打着旋儿。年迈的母亲领着不满十岁的小妹妹拎包背行李，逃荒一般，孤孤单单，凄凄惨惨。是那样的无助，是那样的无奈。

秋风无情地扯动着母亲灰白的发丝，车辆过后扬起的尘沙，粗暴地击打着母亲那身褪色的黑布长衫。母亲蹒跚地拉动着脚步，小妹妹空落落地嘟嘟跟着。

送走母亲以后，魏公大哭一场，生为男儿，却枉为人子！他发誓，要改变这种无奈，给远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一个交代！

在新时期，魏公的真才实学，用上了，他成功了！可是，母亲又走了！没享几年清福，就辞世了。想到这儿，魏公哭出了声。

"母亲，儿子又买一辆豪华轿车，你的长孙，就是创建建运电子公司的那个，也买了一辆豪华轿车！只要你高兴，愿坐哪辆坐哪辆，愿到哪去到哪去！串亲戚，回老屯，走河沿，到田头，逛大街，游小巷，随你！我可以为你开车，你的孙子也可以为你开车。母亲，再也不会有人说你是要饭的了！"

魏公的哭声，直透万顷庄田;魏公的哭声，直达另一个世界。母亲，该听到了吧？

阵阵轻风掠过，穗摇叶翻，一片飒飒声，那是万顷庄田也跟着动情了吗？远近虫鸣成阵，如怨如诉，那是整个大地也在同悲喜吗？

魏公的泪水，滴进了家乡的厚土;魏公的心灵呼唤，透进了阴阳两界。他长揖，长跪，他凝想着，默念着，祈祷着。

母亲，你回归了这块你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该不会感到孤独吧？那边，有你无数次走过的毛毛道儿，这边，有你无数次劳作过的秧田！老屯的户户土屋小院，老屯的井台塘畔，哪一处没有你的脚印！月朗星稀之夜，就回老屯走走吧！我们的老屋虽然已经易主了，可是，小院依旧，你可以到老屋的前后园子扶扶秧苗，拔拔荒草，剔剔枝桠，培培新土，还可以品品柿子的酸甜，闻闻黄瓜的清香……。

母亲，安息吧！

魏公抹着流不尽的泪水，站起来，一步一回头地往出走。这时，母亲坟头的萋萋荒草中，骤起豁然响亮的蝈蝈叫声。那声音悠长，凄婉，钻心扯肺。好象整个天地间的空气，都随着那尖尖的丶长长的颤音，在膨胀，在收缩。魏公止步，回望，喃喃地说:

“母亲，是您在哭吗？"

2000年1月为我刊亲情文征文写的引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