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破梦之二——门子的见识（一）

陌上尘

红楼破梦之二——门子的见识（一）

2021.1.2，星期六，南充，阴

以前的高中语文教材里，节选过《红楼梦》的章节，好像叫《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选这篇了。

老实说，选得一点儿也不恰当。如果站在学习文学技巧的角度考量，《红楼梦》中比这合适的段落，太多太多。这一段的信息量太大，别说高中生，就连高中语文老师，真能参透、能给学生们讲清楚，也十分困难。

参不透是正常的。让一位教育战线上的一线工作者，去秒懂灰色地带基层小吏的心机权衡，很不切实际，那不是一般的跨界。

这段故事里，薛蟠、冯渊、甄英莲，都只是道具背景；真正交手的，只有门子跟贾雨村两个人。两个人都是司法黑暗的代表，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

先说贾雨村，“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曹雪芹是讲故事的高手，一方面体现在对时代背景的处理与把握上，一方面体现在对情节铺排的转折上；除此之外，他设计人物名称，也往往别出机杼。

贾化者，假话也；贾时飞，假以时日，一飞冲天；贾雨村者，假语村言之谓。

贾雨村是官场政治中，一个颇具典型性的标本。他首先有一副相貌堂堂的仪表，其次有根底扎实的学术水平，第三有机谋权变的应变能力，第四有利益至上的政治正确。

娇杏（甄家丫鬟）眼中的贾雨村，是这样的：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仍然不够直观？看看罗伯特·德尼罗的相貌，就有概念了。）

香菱学诗的老师，是林黛玉；林黛玉的学诗路子，相当高明，恐受教于家庭教师贾雨村。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是书香世家，从他对贾雨村的态度上，可以映射出贾雨村的学术水平，人格魅力，绝非一般。

文人出身的官僚，骨子里永远有一种情绪化的执拗；他们太看重一个人的风度谈吐，遇到这方面出色的人，总先入为主地，断定他是个君子。

林如海这种家庭，给独生女儿请家庭教师，当然得是上上之选；他后来为贾雨村搭建人脉关系之不遗余力，更说明老贾，方方面面均相当不白给。

贾雨村的应变能力，由始至终都无可挑剔：他永远利益至上且政治正确。LOOK：

拿了甄士隐的赠银，第一时间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条件具备时，见了娇杏就上，绝不耽误功夫；

因贪被罢官，马上把贪墨所得运回老家安顿好，自己则云游四方，绝不浪费时间；

得知有机会起复，立刻托林如海找关系，绝不错失机会；

发现英莲一案，能讨好薛家、贾家，立刻草菅人命，绝不司法公正；

听说贾赦喜欢石呆子收藏的折扇，就马上给贾赦搞来，不惜搞得人家家破人亡，绝不心慈手软；

最后在贾府抄家的当口，立刻落井下石，选择自保，绝对过河拆桥。

像贾雨村这么素质过硬的官吏，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都很有市场。

再看门子，在葫芦庙出家，只为求个安身之所，跟发愿修习佛法，没半毛钱关系。袁枚《随园随笔》云：今称府县侍茶者曰门子。说白了，就是在县衙门里混饭吃的小角色。

小庙里的沙弥也好，府县衙门里跑腿的也罢，都不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士农工商”四民之列，基本上属于比较边缘化的社会人。不仅边缘化，还很底层化。

这种人的人生中，向上的发展渠道，大多数时间是封闭的；因此当机会来临时，他们并不知道该如何把握。

尤其当这种机会，并非出于自己一步步努力，而是突然来临的时候。对于驾驭能力有限的人来说，飞来横财往往等于飞来横祸；可惜“飞来”时，没几个人肯承认，自己的驾驭能力有限。

这个门子就不承认。

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新来的一把手是自己的老相识，这个天赐良缘，必须要好好珍惜；但他的珍惜，太过主观；于是，他展开了一系列错误的人际关系公关。

为了能够更清楚地说明，这个处处透着聪明的蠢货，是怎样处心积虑作自己的掘墓人，我们对照原文来做分析。

原文：

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

评析：

地方一把手长官到任，是一个系统工程，不可能上午10点到岗，11点就开始办公；总要有一个多方的交接过程，会见过各职能部门的主要领导以后，才能开展工作。并且在古代社会，这个过程可能要持续好几天。

这也就是说，门子绝对有足够的机会，跟旧相识先通个款曲。然而他为什么没这样做，却选择在案件开始审理，已经箭在弦上时，才来进行阻止？

很简单，这是为了凸显自己的重要性。

一把手一旦有了明确的指令，很难立即更改；因为立即更改，必将对自己的威信，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尤其是新上任的一把手，最忌讳干朝令夕改的事。

如果门子提前就跟大老爷，把英莲一案的始末、利害关系都讲清楚，这临门一脚引而不发的效果，就显不出来了。并且新上任的一把手，事务繁多，是否有时间听他陈情，也还是个问题。

有过基层公务员经验的人都知道，主动找领导献计献策，和领导主动找上门来问计问策，其间的差别之大，简直不可以道里计；甚至，能让领导对一个人的看法，截然相反。

当然，门子这种搞法，也并非没有风险；因为贾雨村也很可能，会怪他不早说。但这个风险是可控的，找几句托词并不难。何况门子混迹公门这些年，应该已经非常清楚，大领导没有时间在过程上过度纠缠，他们只要一个利益最大化的结果。

因此，选择这个时间节点，属于风险可控、机会可用。

原文：

雨村心中甚是疑怪，只得停了手。实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一人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

评析：

第一步的顺利成功，开始冲昏门子的头脑；他第一句话的开场白，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我们有理由相信，贾雨村当年寄居葫芦庙时，跟彼时的小沙弥身份对等；他们之间甚至还扯过几句不咸不淡、没羞没臊的闲言碎语。

这并不奇怪，社会底层单身男性，日常交流时的话题，高度符合木桶定律：一只水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它最短的那块木板。

作为门子前身的小沙弥，既不可能跟老贾谈人生佛法，也没水平聊诗词歌赋；最大可能性，是通过讲娱乐新闻八卦，也就是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儿，来过过干瘾。

然而靠经验吃饭的衙门口，不晓得经验主义也会害死人。门子这句假痴不癫撒娇耍嗲的混账话，讲得完全不合逻辑——一位一向加官进禄的大老爷，凭什么要记得你一个既无交情可言，又无用处可见的昔日小沙弥，今日小催巴儿？（催巴儿是北京方言，指听人使唤当下手干杂事的人。“应催促而巴结”，可谓神形毕肖极矣。）

可贾雨村的回答，老成稳重；仿佛顶级斯诺克选手的一杆严密防守，滴水不漏。

门子则继续兴高采烈地，向错误方向上，大步迈进，开始揭人家的短。

没有哪一个中年发迹的人，愿意在他人的提点下，回忆自己不堪的往事——忆苦思甜式的惺惺作态，只是领导出于某种政治目的的临场即兴表演；积极应和他这类表演，都是十分危险的事，主动提及，更是情商不及格的重要表征。

这跟“领导夹菜你转桌，领导洗澡你乱说”，完全是一个档次的痴呆。

“贵人多忘事”属典型的选择性记忆不佳，帮领导把那些，人家选择忘记的事想起来，等于旗帜鲜明地跟领导搞立场对立。

“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这个“一惊”，便确定了门子的最终下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