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海南苏公祠想到的

雁羽

前几年友人去海南游玩，拍了些当地苏公祠等景点的照片，发在北京一网站的《楹联园地》里，才知道苏东坡还被贬到海南过，这实在有点出乎意料，原来，他是被贬惠州后又给赶到海南的。

那时海南还是个化外之地，一片蛮荒，不知道登岛后，举目四望，老先生内心会作何感想，是否还有在惠州时“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随遇而安。

海南苏公祠

那时苏轼已年过六旬，一上岛就领教了皇权的无远弗届，初到时原本寄居一处官屋的，不料被朝廷知道，不得不又搬出来，自行筹措在一片桄榔林下搭建“桄榔庵”栖身。那时，懂他“满肚子不合时宜”的红颜知己朝云先已离世，身边再无挚友，生性再豁达，也会有“倦枕厌长夜，小窗终未明。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的落寞，晚年人生的惨淡，生活的凄凉，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让人惊讶的是，老先生在海南安顿下来没多久，就开始向当地人传授北方的农耕技术，并教会当地人掘井取水，后来更办起学来，使那里后来破天荒，第一次走出了读书人。可以说，他的到来，让那片蛮荒之地蓬荜生辉。因此，在他身后，当地保留了书院，浮粟泉等遗迹，并为他建了祠堂，用于祭祀与追怀。如今，那些遗迹都化作了当地的文化底蕴，有了它们，海南的历史才不至于太过苍白。

苏公祠内描绘苏轼事迹的壁画

于是不由得想起早年间，我第一次听说苏轼的情景。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去鄂州，一到那儿就听人说苏东坡，不明白那里人何以对苏东坡情有独钟，而听到的又都无关文事，尽是吃的，比如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饼什么的，不免一头雾水，一个超级大文豪怎么被冠名了菜肴，弄得像个厨子，觉得太有辱斯文了。

后来才知道，苏轼是被贬到江对岸的黄州，其间两游赤壁，写下了一词两赋，从此那儿就叫了东坡赤壁。他的别号在那一带也就尽人皆知，黄州也扬名天下了，连一衣带水的鄂州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鄂州西山

后来就跟几个同事一起游览了东坡赤壁。那是一九六八年初夏，文革正乱时的一天，我们从工作地程潮出发，走小路到红港，然后一叶扁舟划破晨雾，惊起一滩鸥鹭，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庙鹅岭，穿过古城尚存的鄂城老街，再坐木船过长江，走不多时就到了黄州赤壁。

鄂州老街，樊口，观音阁

站在二赋堂《前后赤壁赋》的木制赋壁前，阅读着那些镌刻的文字，似乎能感受到一颗久远的灵魂在探讨人生，探讨生命的短暂与永恒，既沉郁又旷达，以为他被贬到这样一个风景奇绝的地方来，又有挚友陪伴，闲云野鹤一般，实乃人生一幸呢。早年课文《核舟记》所描绘的，不正是他与友人泛舟赤壁的情景吗，那曾是多少文人梦寐以求的超脱境界啊。

不知道苏轼感叹“大江东去”，想象着周郎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时，是遭乌台诗案打击，历经多年痛苦之后才有了“一蓑风雨任平生”的潇洒，也才有了“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放。那时他四十几岁，却华发早生，苦难在他身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迹。所谓东坡肉，东坡肘子，应是他怀才不遇，无所用心，不得不将才智用于生活的一点收获罢了。不过这类困境中的发明，一下子拉近了他与普通百姓的距离，民间正是因为这才喜爱上了这位文学大家的。

黄州赤壁

苏轼缘何至此呢，原来都是因为王安石变法，他是变法的反对者，为此三次被贬。他曾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用三个流贬地来概括自己的后半生，虽属戏言，却是实情，言语间透露出无限心酸。

北宋神宗年间实行的王安石变法，本为富国强兵之举，但是从一开始就形成了支持和反对的两派，史称新党旧党。两派将施政观点之争闹得势同水火，旷日持久，并且很快演变成为意气用事，互相攻讦的党争。变法历时三朝，前后几十年，随着上意的变化，双方人马此起彼落，个人命运也就充满变数，不可逆料。

连环画《王安石变法》

虽然如此，苏轼和王安石之间就个人而言，始终并无私怨。两人都是北宋的超级人才，王安石更多法家色彩，一力推行变法，旨在富国强兵，较少考虑社会现实和民间苦难，而苏轼更多地考虑社会现实，以及底层的承受能力，希望变法能在不引起社会震荡的前提下展开。然而在上有一尊，下有宵小的时代，事情就复杂了，得势的一派常常仗着“政治正确”，无所不用其极，残酷的内耗搞的双方损兵折将，变法也终未实现富国强兵的目标。

历史虽然对变法有定论，但是没人因此而否定苏轼。苏轼为后世称颂，除了他诗词书画无不精通，代表了宋代文人的审美高度这一因素外，他的人格魅力，也是赢得后世称颂的重要原因，在漫长的历史中，似乎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那样，不以官场升迁荣辱为意的人了，他才华横溢又性格直率，思想天真而为人正直，所有这些，让他吃尽了苦头，也让他流芳百世。

不过他在普通百姓中留下口碑，却与这些无关，今天虽然无法还原出他在黄州，惠州，儋州，那么多日日夜夜的生活经历，但是东坡肘子，东坡肉，这些由他发明，如今仍是湖北的名吃，却是条线索，让我们想象得出，当年他一定会像普通人那样，得意地请人分享了他的厨艺；浮粟泉的涌流，也让人不难想到，当深深的井底终于涌出清冽的甘泉时，他的兴奋之情一定不亚于当地围观的任何一位男女老幼。他是历史上少有的常被普通百姓挂在口上的文学大家，这样的殊荣，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都不曾有过，因而至为珍贵。为此，试题一联，为苏轼，也为他的别样人生：

题北宋苏轼联

屈任微职而诗兴不衰，笔风未改，有贫寒之际作一词两赋为凭，且自号东坡居士；

远谪荒岛却仁心难泯，善性仍存，以老迈之躯开书院粟泉可证，让人识北宋大家。

陈冬至《东坡题扇图》《东坡赏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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