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诗园是沈园——追寻古诗人的足迹（95）

之峰

一座园林，历千年风雨依然为世人所津津乐道，也许只有绍兴的沈园了。沈园的出名全因为一个千年不老的爱情故事和刻在园墙上的两首《钗头凤》。 

演绎爱情故事的主人公则是南宋著名的爱国诗人——陆游和他的结发妻子——唐琬。

沈园，又名沈氏园，是绍兴城内历史最悠久的一座古园林，始建于宋朝初期，距今已有800多年，最初是绍兴一个沈姓富商的私家花园，所以得名沈园。

陆游，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20岁时娶唐琬为妻，才子佳人，伉俪情深，小两口非常恩爱。但陆游的母亲决意要陆游潜心攻读， 跻身仕林，不许儿女情长影响学业，再加上唐琬婚后两年多一直未能生育，于是迁怒唐琬，强令陆游休妻。偏偏陆游是个孝子，母命难违，两人被迫离散。

十年以后，陆游春游沈园时意外的邂逅了携夫同游的唐琬，当时唐琬已经改嫁绍兴名士赵士程，陆游也已遵从母命再娶王氏为妻。征得夫君同意，唐琬安排酒肴，聊表对陆游的抚慰之情。陆游感慨万千，离愁别绪涌上心头。

离别之时，陆游把满腔愁绪化为一首《钗头凤》题写在沈园的园壁上：

红酥手，黄縢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第二年春天，唐琬独自一人故地重游，徘徊在庭廊幽怨之中，忽然瞥见了陆游的题词，她反复地吟诵，想起往日二人诗词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心潮起伏，随即和词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追忆似水的往昔，叹惜无奈的世事，感情的烈火在剧烈地煎熬着唐琬，使她日益憔悴，以至于悒郁成疾，不久就香消玉殒了。

唐琬的离世，让陆游终生难以释怀。

此后，陆游北上抗金，想借此忘却与唐琬的凄婉往事，但爱是刻骨铭心的，他无法排遣心中的眷恋，63岁那年，有人送来菊花缝制的枕囊，触物伤怀，不禁想起曾与唐琬一起采菊作枕囊的往事，百感交集，写下两首《菊枕诗》： 

其一

采得黄花作枕囊，

曲屏深幌泌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

灯暗无人说断肠。

其二

少日曾题菊枕诗，

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

只有清香似旧时。

陆游六十六岁之后隐居故乡，过着简朴、宁静的乡村生活，但对年少时的情感总是无法忘怀。 

67岁的陆游，再次来到沈园，看到当年题《钗头凤》的半面破壁，触景生情，写诗感怀：

枫叶初丹槲叶黄，

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

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旧题尘漠漠，

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

回向蒲龛一炷香。

75岁时，唐琬逝世近四十年。陆游再游沈园，追忆这深印在脑海中那惊鸿一瞥的一幕，写下两首著名的绝句《沈园》：

其一

梦断香销四十年，

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犹吊遗踪一泫然。

其二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一生，到过沈园四次，而在梦中，他对沈园念念不忘，81岁时，陆游做梦游沈园。及醒，作诗《岁暮夜梦游沈氏园两绝》。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

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

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

墨痕犹锁壁间尘。

82岁时，陆游对唐琬仍是念念难忘，又写道： 

城南亭榭锁闲坊，

孤鹤归来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

尔来谁为拂颓墙？ 

1209年，84岁高龄，陆游由儿孙搀扶，颤颤巍巍地来沈园凭吊，写下他一生中最后一首诗《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

大限将至，放不下的还是那个人，忘不了的还是那段情。

陆游于次年病逝，享年八十五岁。

可以这样说，沈园在陆游的心目中，已是追寻怀念美好爱情的精神祭坛。沈园将爱情托举到了高雅艺术的层面。

时隔808年后的庚子年初秋，尽管新冠疫情仍在世界各地肆掠，我还是慕名来到绍兴沈园，来到这座让陆游牵挂了一生的地方。

门口一座两柱石牌坊，既没有浮雕，也没有楹联，非常的素朴。坊额“沈氏园”，系郭沫若先生题写。

过了石牌坊，迎面是一块中间开裂但依然不愿分开的卵形石，叫“断云石”。之所以取名“断云”，是谐“断缘”音，喻陆、唐的爱情悲剧，从而点明了沈园的主题。

沈园在1963年被确定为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整座园林景点疏密有致，高低错落有序，树木扶疏成趣，颇具宋代园林特色。

入门处的一块太湖石，颇有瘦、透、漏、皱等特点。上面镌刻的“诗境”二字，据说选自陆游手迹。

沈园分为古迹区、东苑和南苑三大部分，彼此相连，又相对独立。图为古迹区平面图——

转过诗境石，就进入了古迹区。1985年的考古勘探中，在这里发现了六朝、唐、五代、宋、明、清的亭阁、砖井、池塘和假山等建筑遗址多处，见证了沈园的悠久历史。

呈现在眼前的是景区的主景“荷花池”和周边的仿古建筑。

荷花池水面开阔，种满了荷花，荷花虽败，荷叶仍然密密匝匝。

荷花池的北岸，是一座茅草覆顶很有点原始味道的“问梅槛”，“问梅”的名字显然和陆游最爱梅花有关。

问梅槛内悬挂的是对爱的祈愿和祝福

屋檐下挂满了一串串写着爱情誓言的风铃，随风传来环佩之声，构成一个独特的爱意长廊。

荷花池西岸的两层楼阁“八咏楼”。有的资料显示，此处的建筑名叫“冠芳楼”。不知是改名，还是新建？

六朝井亭，亭为六角形，亭顶开六边形洞。井为六朝遗留。

六朝，即三国东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

据说，井内曾出土文物有汉代至唐代时期的陶瓷残片。

孤鹤轩，光是这名字就令人伤感。孤鹤，孤鹤，难道早已注定了无法成双么？

轩楣处一块白底黑字的匾额，上草书“孤鹤轩”，字迹清高、孤傲，才气中不避锋芒，颇有点陆游“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意味。

轩外，正值初秋，一池的思念都换成了碧荷的清凉。

冷翠亭与孤鹤轩隔塘相望。一个“冷”字，写出了亭的凄美与寂寞。

孤鹤轩亭内有“亭池”遗址。据说，1985年在此发现唐代亭阁和明代假山、鱼池遗址，该湖石为当时出土，经专家考证，乃明朝的遗物。

这是一堵用沈园考古挖掘出来的旧砖砌成的碑墙，嵌陆游《钗头凤》词和唐琬和词的刻石。

这是沈园的灵魂所在！

一首龙飞凤舞，似狂风暴雨，如泣如诉；一首娟丽秀美，似沥沥秋雨，极尽哀怨。



可不可以这样解读：陆游表达的是一种对爱的忏悔，所以才“错！错！错！”，悔不当初；所以才“莫！莫！莫！”，不堪回首。

而唐琬流露出的则是一种对爱的无奈，所以才“难！难！难！”，望而兴叹；所以才“瞒！瞒！瞒！”，苦不堪言。

因了这残壁上的两阙《钗头凤》，因了陆游和唐婉，沈园，一个宋朝的普通私家园林，从此后，就和爱情紧紧地纠缠着。在江南的烟雨中，徜徉了千年，也忧伤了千年。

自孤鹤轩向东南，有形如葫芦、宋代原状保留至今的池塘，俗称“葫芦池”，这里曾是陆游与唐琬分手后再次相见之地。

对面冷翠亭临水而筑，夏天盈满一池荷花，秋天听雨打残荷，坐在冷翠亭， 独吟《钗头凤》，诗人的悲哀便会慢慢走入游人的心底。

一座横跨在水湾之上的石板小桥，叫“伤心桥”。

游客漫步在桥上，都会情不自禁的吟诵陆游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诗句，仿佛看到了池中唐琬的倩影……

爱的形式不在了，爱的思念还在；爱的物质不在了，爱的精神还在。

在“伤心桥”的西头，立着一座歇山顶方亭。因为亭中有一眼宋代古井，所以叫“宋井亭”。

“伤心桥”的东头，是一座茅草盖顶的木构圆亭。

据说，陆游和唐琬赵士程夫妇在园内偶遇后，赵让唐琬给陆游送去一些酒菜，两人就在亭内作了一次短暂的交流。

曾经的恩爱夫妻，被生生拆散十年后再次相见，自然是一见如故，这座古朴的小亭因此得名“如故亭”。

题壁向东，有一座靠墙而建的单檐攒尖顶半亭，称“半壁亭”。

亭柱联曰：

莫因半壁忘全壁，

最爱诗园是沈园。

半壁亭是南宋半壁江山的写照，体现爱国诗人陆游时刻准备为国效力，收复缺失江山的心情。

亭内立有“重建沈园碑记”刻石。

如故亭的东面，是一座方形庭院，因为院中植有两棵桂树，故主厅称“双桂堂”。

厅前抱柱联：

铁马秋风大散关前长饮恨

断云悠梦沈家园里更伤情

短短两句，写出了陆游横马立刀和性情中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

随着游人步入南苑。

南苑的主体部分是陆游纪念馆。

这里多了些传统的书卷味，少了点古迹区的忧伤和哀怨，但时时还是要牵扯到陆游悲剧的一生。

迎面四块黑底蓝字的嵌板，是《宋史·列传第一百五十四回·陆游》中对陆游的介绍。

用计算机上的方正清刻本悦宋简体，赏之，犹如古籍。

春水亭

正门“务观堂”，沈鹏书的横匾，以陆游的字“务观”而得名。

陆游出生在父亲携家赴任的旅途中，故取名为“游”；依《列子·仲尼篇》所述“务外游，不如务内观”，故取字务观。

两侧抱柱联：

禹迹问遗踪，犹传临水惊鸿句；

燕然寻梦路，未死铁马冰河心。

言简意深，很好地概括了陆游悲剧的一生：家，爱侣仳离的悲痛；国，报国无门的悲愤，家国两难，至痛至深。

大厅正面墙上镶有一幅陆游线刻像。不知是摹旧刻，还是新作？哪位美友能予解惑？

两侧有副对联：

剑南万首，岂但乡邦称泰斗；

旷代相望，濯锦江头一草堂。

陆游一生诗作逾万，人称陆万首，堪比诗圣杜甫。

左右檐廊及堂内主要陈列有陆游的著作、手迹和碑帖等。

七绝一首，草书《纸阁》：

纸阁砖炉火一杴，

断香欲出碍蒲帘。

放翁不管人间事，

睡味无穷似蜜甜。

《苦寒帖》，系陆游信札一则。凡十六行，计一百八十三字。

务观堂庭院的东、西两侧，分别有一组青铜和石材相结合的雕塑。

“孤村夜雨”——

陆游多次被贬，所以才有大量的时间吟诗作赋，一生留下九千多首传世作品，是留下诗作最多的一位诗人。

“铁马冰河”——

陆游生活的年代正是金兵大举入侵的时代，雕塑的背景寓意山河破碎，马头朝北方引颈长啸，体现了诗人“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忧国忧民之心。

安丰堂。堂名取自陆游《劝农文》“安丰年而忧歉岁”一语。

“安丰堂”内是陆游史迹陈列

陆游的半身塑像摆放在毛泽东主席书写的陆游词《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前。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史迹陈列分为爱国壮志、爱乡赤子、爱情悲歌三部分内容，共有各类图片、碑拓、雕塑、实物等展品一百七十余件，全面展示了陆游一生的伟大成就。

《钗头凤》的浮雕

正在循环播放的《钗头凤》视频片段

从南苑经过这道门，就进入东苑景区，东苑也叫情侣园，具有江南园林的特色。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元好问的诗句，似乎在拷问着每一个路过的游客。

琴台

相印亭

心形池

穿过这个池子旁边的小门就回到了浏览过的古迹区了。

从沈园出来，小河边正好有一个小餐馆，由于不是饭时，餐馆里没有客人。我自酌自品着绍兴黄酒，听着老板叙说着这里曾发生的故事。

附近静悄悄的。酒酣的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想：如果没有《钗头凤》，那还会有这孤寂了千年的沈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