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b>城关中学的前尘往事</b></font></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周长茂/文</font></h3><br><h3> 城关中学在老城区清平巷。斑驳的大门,两边各躺着个门礅,都六十年代了,门楣上还挂着个避邪的吞口。<br> 奇怪的是,里面居然有两排阔气的洋房子。粉墙,玻窗,日式的红色琉璃瓦,看起来很雅致。房子与房子中间展开一块坝子,极宽,学校里集会、早操全赖于此。尽头,有个青石垒就的主席台,供校领导讲话和值周老师喊操。<br> 先前,这里为专区财政校。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一校的南腔北调,路过的街民们听不懂,生发出敬畏,全干部呀。一到星期天,大门涌出些时髦男女,男的穿中山装女的穿列宁服。到夏天,男的蓝色西裤雪白衬衫。女的则更打眼,啧,啧,布拉吉、海军裙,蝙蝠衫,看起来很飘逸。一股小风掠过,香水的味儿就溢满了整巷子,惹得街民们赞叹,难得的西洋景啊。<br> 这是以往,找些不相干的空话吹,不介意。</h3><h3><br> 我是1963年进入的城关中学。那时候煞年刚过,国家刚从苦难中解脱出来,学生们勉强能吃饱,每人每月供应30斤粮食,但少有沾油荤,因此傍晚最后一节课也觉饥。邻桌的皮筋却不饥,因他母亲是炊事员。当时流行一句话“一人当炊,全家不饿”,意即炊事员有机会挪饭菜票,自然全家不挨饿。所以,皮筋包里储有大叠饭菜票,让我羡慕得刻骨铭心。<br> “上帝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却跟他关闭了一扇门”。皮筋虽然饭菜票尽管用,可脑壳却笨得咬卵,装满浆糊似地,就连课堂作业也不会做。怯着眼,极不要脸的求我,抄抄呗,抄抄呗。我才不干哩,原因在于妒嫉他太富裕,如果在旧社会,他不算大地主即是资本家,间或,纨绔子弟。于是,精了心,两眼绿光盯住他荷包:“抄一次三两饭票,要不,两毛钱菜票?”<br> 允了,饭菜票递过来,作业本挪过去,各尽了所需。<br>交易天天进行,我顿顿嗨起吃,吃得浑身爽爽透透,从牙缝一直爽到心底。一下课,就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冲着窗外兰天白云不要脸地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报喜……<br> 贱啊。<br> 就这样,优美地度过了一学期。</h3> <h3> 教语文的林老师个子很高,常年穿一件毛蓝中山服,身子门板似地,肩膀宽得很,背脊却挺得竹竿一般直。讲起课来口沫四溅,教鞭在黑板上哒哒哒指划,蜻蜓点水似地。<br> 有一天,皮筋抄我作业的事终于暴露,是缘于一篇作文《我的学校》,他竟然一字不落的照抄交了上去。结果可想而知,我俩除了在班会作了深刻检讨,林老师还调换了皮筋的座位,被调到了第一排。林老师说,任尔怎样妖魔鬼怪,如今再逃不过孙悟空的火眼金睛!<br> 这么说话,皮筋很气愤。鼻子哼一声,咬牙恨恨说:“我的事不要你管,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话里分明有话。据说,林老师早年当过民国政府的秘书,原本是不能当老师的,由于学校实现找不到语文老师,才不得不启用的他。<br> 那是个政治挂帅的年代,林老师清楚皮筋指的是什么,沮丧地在讲台上木了许久,像过了一世纪,点点说:“也好,不管也好!”<br> 少年的我不觉十分的怨忿,这狗日的皮筋,竟挖苦林老师!心中遂暗暗发誓,今后绝不允他抄我作业,任他拿多少饭菜票也不充。<br> 翌日,又上语文课。林老师展开书本讲“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是什么意思呢?这句话的意思是,有利于作战的天气、时令,比不上有利于作战的地理形势……”话罢,拿起粉笔转过身写黑板。<br> 皮筋开始装怪。转身面向全班同学,一指掐眉毛一指掐下巴做了个鬼脸,然后不知从哪旮旯拿出个破斗笠戴上。待林老师写罢黑板转过身,幽着眼问他:“陈同学(皮筋姓)怎么啦?怎么能在教室内戴斗笠呢?”<br> 皮筋答:“我以为讲台上在下雨哩。”<br> 全班同学哄然大笑,林老师面红耳赤,嗫嚅说:“这是老师的不对,往后一定改,一定改。”<br> 皮筋很得意,一扭头,又做了个鬼脸。<br> 我不觉十分的同情林老师,不就成份差点吗,不就讲课溅口沫吗,皮筋这家伙至于吗?<br> 心中一下子变得忿忿不平,心神不定地听林老师讲课:“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br> 直到下课的钟声敲响,我猛蹿过去扑向皮筋,一把夺过他的斗笠摔在地下,一边踩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狗日的皮筋,混帐东西!”<br> 见我如此,皮筋睁大疑惑的眼睛不解,这小子咋啦?不过,他也没敢把我怎么样,不准此时此刻他还在打如意算盘,如何还能继续抄我作业哩。<br><br> 旧年过去,新年来到。<br> 这年秋,林老师出了事。<br> 那一日,上课的钟声尚未停,林老师就匆匆跑进教室,噙着泪,放大嗓门惊诈诈地喊:“同学们,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我国第一颗手榴弹爆炸成功啦!”<br> 喊声滚过教室,震得头顶的瓦片咔咔响。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云,班长吉玉儿站立起来问:<br> “林老师说的什么呀?手榴弹不是红军时代就有了吗?”<br></h3><h3> 林老师额头冒泠汗,支支唔唔,像在掩饰什么: “老……老……师,口误……口误了,现在请同学们朗——朗,朗读课文悯……悯……农。”</h3> 就炒豆般读了起来:<br>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br>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br> 林老师今天怎么啦?吉玉儿想探个究竟,下课后径直去了校长办公室:<br> “校长。林老师说,我国第一颗手榴弹爆炸成功,是怎么回事呀?”<br> 校长傻了眼,嘴里面就满满的“反革命呀,反革命呀”。<br> 这么说话,事情就严重了。<br> 原来,当天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而不是手榴弹爆炸成功。林老师激动不已,一不留神,就把原子弹说成了手榴弹。<br> 结果严峻死。翌日朝会上,林老师低头认罪,被宣布成了反革命,立马被学校开除了公职,逐出了教师队伍。<br> 我不懂,全体同学也不懂,暖阳之下,林老师怎么就成了阶级敌人了呢,他不是还常常教导我们要爱国家爱人民吗?<br> 看着他眼绿小小提着包,弓了背,勾下头灰溜溜出了校门,我沉沉地叫了一声,林老师。<br> 皮筋也低下头,咬咬下嘴唇说,我不该气他。<br> 那以后,皮筋本份了许多。<br> 昔年的城关中学不是公办而是民办,相当部份老师不是家庭出身不好,就是个人成份有问题。当然,教政治的课任老师除外,绝对根红苗正。<br> 新来教语文的张老师,成份也不好,家庭出身资本家。解放前,父亲是开像馆的,雇有三个店员,属于剥削阶级。资本家的父亲跟他取了个名字叫张三保,跟守校门的张幺爷是本家,同宗不同祠。听张幺爷说,为什么叫张三保呢?意思是一保平安,二保太平,三保富贵,资产阶级心愿啊。<br> 印象中,张老师很新潮,常年穿着小米格的西装,头发上抹了头油,光亮得很,恐怕连跳蚤也站不住。鼻梁上架有玳瑁眼镜,镜片厚厚的,有墨水瓶底那般厚。人抵讲台,学生们问过老师好以后,搓手复搓手不急于讲课,目光犀利地将底下扫一遍,防止学生搞小动作。尔后正正眼镜,清清嗓门和蔼地一笑:“好,好,都遵守纪律就好。列位都努力点,巴望你们都成材,别辜负了爹娘的期望。”<br> 便读课文:“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br> 猿步于讲台踱来踱去,静一阵表情,放下书本讲:“什么叫滥竽充数充数呢?意思是不会吹竽的人混在会吹竽的队伍里充数。比喻明明是劣等生偏偏要冒充优等生,次货冒充好货。”说着,侧过身,“砰”一巴掌拍在桌上:“没廉耻。这种人社会主义建设不需要!”<br> 底下聪明地笑了。<br> 恰遇教政治的蔡老师路过,从门外塞进光洁的脑袋,敲敲门板说,当老师的要注意自己的形像哟。<br> 张老师呆若木鸡低了头,蔡老师一摇一摆离去。<br> 教室里,坟墓般。<br>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少年的心底一片不平。<br> 我觉得蔡老师毫无道理,有点平白欺人的味道,心里就爆一声怒骂,浑球账!人家讲人家的课,干你什么事?<br><br> 不觉到了冬季,冻出好些红鼻子哥哥蓝鼻子弟弟。窗外是逼仄的清平巷,寒风信马由缰地吹过来吹过去,似有千军万马在呐喊。<br> 这天,张老师那资本家的父亲逝了,请了丧假,由教政治的蔡老师代语文课。教室里冰窖般,蔡老师苦了张脸,一付怨天尤人的瘟神像,同学们都讨厌他。他教政治课嘛,念经一般念,这主义啦那主义的痨叨,还动辄训斥出身不好的同学,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依然光棍一条。背地里同学们都叫他蔡光棍。<br> 蔡光棍弄不懂文言文,代不了语文课。操着一付娘娘腔,无产者啦、帝国主义啦的东拉西扯。<br> 上的可是语文课呀,讲些风马牛不相干的词。<br> 讲不了多久就布置课堂作业,监督大家心力疲惫地做。<br> 他稳坐钓鱼台,贼眼东盯盯,西看看。一会儿坐不住了,撅着屁股挪来又挪去,挪得藤椅吱咯吱咯叫,底下有千颗针万根钉似地。就趁身起来说:“我出去一会,同学们自觉做作业哈,老师回来要检查咯。” <br> 就离开教室,到办公室烤火去了。<br> 贼喜,臭蛋搁下笔跑过来问:“周娃,冷呐?”<br> “冷噻,冷噻。”我放下笔跺跺脚。<br> 臭蛋特爱捣蛋,由于父亲在掏大粪,因此大家都叫他臭蛋。许是他也讨厌蔡光棍吧,一眨眼,一眨眼,嘴巴杵着我商量:“要不,收拾收拾蔡光棍?”<br> 我说:“要得噻,要得噻。”<br> 臭蛋笑了:“你就静观山人的妙计!”<br> 贼眉贼眼往窗外扫视一遍,包里头摸出几枚图钉。亮晶晶地,极锋利。猫了腰,趴在讲台上的藤椅,钉尖朝上再覆上座垫。座垫薄薄地,不难被图钉剌穿。<br> 隔一阵,蔡光棍回到讲台正正座垫坐下,“哎哟”一声“我的屁股!”蹦将起来捂着屁股,肩膀一颤一颤,痛不欲生。<br> 同学们这一片,那一片,优秀地笑了。<br> 这么玩,就玩出了事。蔡光棍顺藤摸瓜,将所有同学分别唤去办公室审了一遍,班长吉玉儿立马告了密。蔡光棍怒不可遏,当即请来臭蛋家长,道了歉,赔了医药费,还请求校长开除臭蛋学籍。幸喜臭蛋老爸身为工人阶级,又是省级劳动模范,校长决定从宽处理,仅让他在班会做了深刻检讨,保证下不为例。<br> 班会下来,臭蛋一脸笑得稀烂,胳膊一摇,一摆,极得意。<br><br> 数学老师崔东方,是转业军人。<br> 虽然当过解放军,却从来没有扛过枪。据他说他的武器是经纬仪,从事的工作极重要,测绘军用地图哩。话罢,拿出幅地图晃了晃,上面清清楚楚一行字:测绘员 崔东方。<br> 来的那天,很多人都知道了,崔老师的父亲原来是地下党,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成了右派。父亲为右派株连了儿子,崔老师就因这被发配到了城关中学,不然,就是名职业军人,一辈子的人民解放军哩。<br> 现在他就站在教室门口,教室的砖墙抹了白灰,光鲜耀眼,框着他就是一副画。形象没说的,浓眉,大眼,浩然正气,电影《英雄儿女》王成似地。<br> 大家都替他惋惜,一个军队测绘员因父亲的事就弄得这般潦草,军队高端人才呀。背了他时,我们就采来些按叶编成环戴头上,右手捏拳头左手擎书包,大声武气地喊:向我开炮!<br> 崔老师虽然当过解放军但讲课却不像解放军,总是斯斯文文,不慌不忙地循序渐进。形象极生动,比方说讲几何的内错角,他先于黑板画出两条平行线,然后从中画一条斜线,慢腾腾丢下粉笔,硬了两臂作平行状,身体动画人似地一摇一摇,目光直直地戳着我们问:“同学们,两线平行切出的内错角怎么样啦?”<br> 同学们便异口同声回答:“相等!”<br> 如此教学易记易懂,班上的数学成绩直线飙升,惹得校长直夸,解放军大学校出来的教师就是过得硬!<br> 到春天,崔老师带我们转山。<br> 武城山上叶绿花白,满满的洋槐树。偶见小松树,很稀奇。崔老师撷下一把松针,兔子一样叼在嘴里津津地嚼,嚼着嚼着,忽发感慨:“这家伙维生素特别多,当年在大西北沙漠,倘若每天能嚼上一把该有多好!”<br> 话灌进耳里,我觉得莫名其妙。寻根问底才知道,当年他率队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绘制军用地图,由于缺乏蔬菜,个个战士患口疾,如果每天能嚼上一把松针,补充补充维生素也不致于。<br> 这么说,我先是一怔,想想就笑了。说:“未必是真的?”崔老师说;“不是蒸的,难道还是煮的?你爱信不信。”<br> 他是老师,我说不过他,只能相信。<br><br> 记忆中,崔老师过得并不好,挨边四十岁的人依然打单身。不是不好女色,而是没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虽然他长像英武,知识也不差,但为人极其清高,所以基本上没什么社交,少有接触年轻女性。经人介绍过几个,人家一听是右派的儿子,就连连摇头打转身。那年月,女人们都忌讳男方出身不好,将来结婚生子连累子女,一辈子的事。<br> 凡事都有巧合,有一回崔老师突发盲肠炎,住进了东城人民医院。手术后静养那几天,隔壁病房住进一名女税务,听说他是中学老师,且人材也不错。女税务离婚已年余,一心想找个知识分子。许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一见钟情吧,她就如痴如梦地追求他。俗话说,男追女隔堵墙,女追男隔层纱。甜蜜的爱情就顺风又顺水,三天时间,俩人病床上就滚一块了。温馨的灯盏吊在天花板,映照着病房,俩人交颈天鹅般,一动,一动。<br> 崔老师喜得红花烂漫。女税务泪了眼,哎,哎,哎。<br> 女税务有现成的房,把崔老师领去了税务局家属院,就算安了家。但过了不到两月,女人终于看透了所谓的知识分子,除了教书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派不上用场,就连煮饺子下面条也不会,所有的家务全落在了她这税务干部头上。<br> 于是,甜蜜的爱情发了霉。一天个阴霾的早上,女税务端了茶捉了笔展开纸,正襟危坐在沙发,十分严肃地谈及离婚事宜。崔老师自感理亏,学生般,一个劲直点头,在女人写就的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交出了房门钥匙。<br> 出了门,女税务赶来送他。崔老师对她说,以后有什么事用得着我,你仍然可以来找我。女税务心为之一动,闷了好久,嘴巴抖抖颤颤一句话:“对不起,以后还是照顾好自己吧。”<br> 从此,崔老师一直单身。<br> 就那样,清汤寡水地过了三十年。<br> 而学生的我,历经了文革、下乡、返城、石油队、调回。 秋一日,于街头邂逅昔年的同学丘建国,他告诉我,如今的崔老师早退休,活得很滋润,三年前结了婚。妻子是个小他三十岁的女人,相当漂亮,相当祟拜他。<br> 我惊呆了。闹市中,用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殚精竭虑地想:崔老师呀,崔老师呀,你如此老来福,你叫学生怎么活呀?<br> 便踢踢沓沓去到清平巷,昔年的中学早不覆存在,取代它的是一排高楼大厦。我漫无目的边行边想,感慨这些年来城市的变化,回忆起一个个曾经的老师。<br> 一箭之遥,是一座如花似锦的幼儿园,娃娃们放学的笑声,带来的却是无限怅惘。我不禁感到一阵苍凉,后悔自已太早消耗掉了芳华,太快失却了少年时代。如一枚晶莹的钻石被扔进了大海,俗不可耐地活到现在。为衣食住行,为抚养子女。<br> 哪些教我知识诲人不倦的老师呢,如今怎么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