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丈夫大病的日子里

嫣尔

一

2011年的冬天于我来说格外的寒冷。

元旦前后，丈夫身体日渐消廋。当时我以为是工作压力所至，因那段时间局里领导调动，局下面几个大的建筑公司由于步子迈得过大，相继出现了难以为继的状况，由此出现的一系列连带问题，非常棘手。丈夫作为局主要领导，压力倍增。从不失眠的他常凌晨还睁着眼睛思考第二天的工作。

一月中旬，我与丈夫去4S店去给汽车做保养。等待中，丈夫靠在椅子上疲惫地睡着了，他脸色特别难看，是那种青黑色，仿佛被烟熏过一般，二颊明显凹陷，瘦得有些面目全非，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脑门阵阵发麻。

回家后，我立即要求丈夫去医院检查身体。这么多年，丈夫几乎沒上过医院。他说："等忙完这阵再说。"之后，我又催了数次，都被他以种种理由搪塞。

半个月后他上厕所次数越来越频繁，他说是庤疮的缘故。我给他配了很多痔疮药，还给他熬了中药偏方，但丝毫不见好转。

我托人联系好肠镜二次，都被他拒绝检查。也许，他自己也感觉身体肯定出了问题，只是在逃避罢了.。

我每天都在焦虑、惶恐中渡日，在病情未确定前又忌讳与别人说，甚至亲朋好友面前也未提及。记得是月底30号那天黄昏，丈夫满脸倦容地靠在床上，我与儿子在一旁劝说他上医院未果，我一下趴在丈夫腿上痛哭起来，这么多天的担心、害怕在这一刻一下之爆发出来了，眼泪湿了丈夫的裤腿。丈夫也流出了泪水，他终于答应第二天去检查，并承认自己一直在逃避。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了中医院肛肠科主任处。他摸了摸先生的肚子，发现里面有个很大的包块，建议先生立即住院全面检查，并说了情况不容乐观等话。

此时，离春节沒几天了。丈夫几乎用哀求的口气与我说："让我好好过一个春节，年里就别再折腾了！“丈夫的固执是有目共睹的。当时，他认为这是人生最后一个春节了。

这个春节对我来说毫无喜气：烟花、礼炮声让我焦燥不已。我祈祷时间过快点，节后，我可立即带丈夫去医院检查。

可是节后，丈夫又突然反悔了，无论如何都不肯去医院，还跟我玩起了失踪。事如至此，我直接去了丈夫上级领导办公室。在组织的帮助下，强制送到了上海某肿瘤医院。

（二）

接下来是系列检查，CT影像显示，包块大10×13cm，在左小肠位置，做肠镜时仪器己通不过这个位置，也就是说包块几乎把那截肠堵住了，难怪整天上厕所拉不出东西。肠癌是确定了，到了何种程度要手术后切片化验才能确定。

在大医院，要找个好点的医生做手术，不但要通过关系，且离不开潜规则：送红包。医生因为一台又一台的手术排得满满的，送个红包也难。最后我只能厕所门口寻找机会。象个小偷般张头探脑，花了差不多半天时间才搞定。且在主刀医生的助手那里也送上了同样份量的红包。

丈夫那时很绝望，整天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做检查时机械而麻木，心里在盘算着如何交待后事。

也许是红包起了作用：当天晩上，主刀医生的助手来到病房，在与丈夫聊天中说："上海某地一个药管局局长，病情比你还厉害，是抬着进来的，现在恢复得很好，你的病也是有可能治愈的。”医生的话象一根救命稻草瞬间唤醒了丈夫求生的欲望。至今我仍非常感谢这位医生，使先生在生与死的纠结中迅速做出正确的选择，以积极的心态配合医生治疗。这样的心态同时也提升了免疫力。

四天后终于轮到手术。

早上6点50分进的手术室，排在第一台。我和儿子看丈夫被缓缓推退了手术室，在手术室门关上的那刻，我的心随即悬了起来。

因有好几台手术同时进行，有几台很快就出来了。有一个手术室第二台手术都出来了，我看了下时间已是十一点半了，进手术室四个半小时了。我听见自己心脏怦怦撞击胸堂的声音，口干舌燥，紧张与焦虑让我整个身子都发紧。这时主刀医生开门出来叫丈夫家属，我与儿子飞快上前，见医生拿着一个盆子，里面有一块拳头般大小黑乎乎的东西，医生说包块已切下来，但情况不是很好，淋巴可能已转移。

医生轻飘飘的话，每一个字都象锤子敲在我心里。

一个星期后，化验切片报告单出来。尽管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拿到化验报告的时候，整个人都软了，肠癌中晚期：淋巴12/36、36个淋巴里面有12个已转移，包块已严重浸润肠外盆腔组织。但转移的淋巴和浸润的组织手术时都作了清理。

当时，丈夫住在医院隔壁宾馆里，我拿着报告单双手发抖，想象着丈夫看到报告单后崩溃的模样。我在宾馆外面徘徊了十五分钟还是沒勇气进去。怎么办？我突然想到能不能改下报告单。便匆忙去寻找电脑打印室。

刚好医院不远处就有，我说了要求，老板说："这个来改的人很多，好办。"老板轻车熟路，改得天衣无缝。当我拿着改后的报告单来到丈夫面前，对他说："情况还好，没有转移，只是你拖得时间有点长，可能要做化疗和放疗。"丈夫向来大大咧咧，看了报告单深信不疑。

丈夫从住院到手术共化了二十多天。体重减了三十斤。

（三）

出院后，在家休养二十天，继续回上海做放疗、化疗（12次化疗，30次放疗）。噩梦般的日子真正开始了。

去上海前，在诸暨做了胸腔、腹腔、盆腔CT。这次是术后检查，CT显示腹腔已有转移痕迹，我把报告单拿给诸暨人民医院肿瘤科主任看，他说："已经晚了！"

这次是我绝望了！我迅速憔悴、枯萎，象霜天的草又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放化疗要做半年时时间，我们在医院旁边租了一间房子安顿了下来。

放疗是一个星期5次，化疗半个月一次。二种治疗同时进行。丈夫那时心态还好，因为他所有看到的报告单都是我改过的，对这种病也没有更深的了解。放化疗做方案我都沒叫他在场。

放疗是在医院地下室二楼做，每次我送丈夫下去，都有一种下地狱的感觉，送到放疗室门口，我不敢再前进半步，当时应该是可以进去看下的。我怕看到治疗的仪器后受刺激，份佛它不是在治病，而是在一点点吞噬丈夫的生命。

记得做第三次放疗时，碰到一个十九岁剃着光头的女孩从放疗室扶墙出来，虽然病魔把她折磨得失了人样，但看得出曾经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她出来后母亲扶着她，她就疲惫地躺在母亲怀里，沒有言语，目光呆滞而绝望，麻木的象任人宰割的木偶。母亲无声地流着眼泪…这样的氛围里，我感觉聊无生机，压抑，窒息，象走在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而下面河水喘急、咆哮。

由于化疗和放疗同时做，对身体的伤害可想而知。做第二个化疗时，丈夫突然肚子剧痛、面色发青、身子发软、口吐白沫，差点失去意识。当时我和丈夫的哥哥一起陪在身边。做化疗的地方跟车站候车室差不多，黑压压的人一片，虽分了A、B、C、D好几个区域，但只有几个护士，沒有医生在场。我急忙让护士拔掉化疗输液，然后飞一样地跑去找医生。医生在十七楼，乘电梯要排十多分钟队。我选择了从楼梯跑上去，跑到十七楼时，脚一软，左膝盖着了地。我跌跌撞撞走进医生办公室，也没感觉累，医生听了我气喘吁吁焦急的叙述，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药物过敏，开点药去吧。“然后他又说："你丈夫的病这化疗不一定有效果。"医生的话把我最后一丝希望的光堵在了窗外。

我的心又一次跌进了深渊。

我拿了药飞快走出办公室，刚巧电梯上来。我的心一直怦怦跳，也不知丈夫那边情况怎么样，刚才走得急，手机也没拿。

当我跑到丈夫身边，看到他已缓过劲来，忙叫他服了药。这个化疗只做了一半就中断了。

我们三人回到了租住的小屋。小屋门口弥漫着一股刺鼻的中药味，周围都来医院治病的租户。

每次走进小屋都有一种进牢笼的感觉。房子十五六个平米，墙壁斑驳、门窗玻旧。客厅沒有窗户，庂逼、昏暗、一张桌子、一只冰箱放后几乎沒有多余空地。每次看到那脱了漆皮的冰箱；积满油垢的灯管，我会想象着这小房子曾迎来送往多少个悲惨的人儿，虽然主角不同，但结局百分之八、九十相同，人财二空，遗恨九天。

这一天我崩溃了，中饭也沒吃躺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到旁晚！

大伯做好晚饭饭叫我，我一点胃口也沒有，可又不能在丈夫面前表现出来，眼泪始中在眼眶打转。

为了不使丈夫发觉我异常，我强撑着爬了起来。对丈夫说我到隔壁宾馆洗个澡。

一进宾馆门我就痛哭了起来。我该怎么办？丈夫术后身体这么弱，还要做十个化疗，二十几个放疗，且病情又是那么不乐观，绝望、迷茫、忧伤、无助一起涌来，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痛不欲生！

我想起了丈夫的种种好处，丈夫脾气温和，平时对我呵护有加；凡是我开心的事他总是尽力支持，此时，他所有的缺点、我难以接受的生活习惯、不良嗜好，在疾病、生死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甚至想如果能把自己的寿命减二十年给丈夫，我宁愿死在丈夫前头，这样我死前还有个温暖的怀抱可依靠。

哭过后，心里稍平静了一下。我对自己说：再难也要要挺住！我一定要拚尽全力救治丈夫，

洗脸时，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披头散发，脸色憔悴得吓人，二只醒目的黑眼圈！曾经的优雅此时荡然无存。我用宾馆的秤称了下，较丈夫生病前瘦了十五斤。

第二天，丈夫照常得做放疗。他一直记着手术前医生的那句话：你的病有可能治愈。而所有病情的不良信息都被我过滤掉，他并不知道病情实况。因此他的态度一直是积极的。尽管放、化疗后胃口不好，他还是坚持把食物吃下去，空余时间一直看名人传记，汲取精神力量与病魔抗争。他的脸色和精神面貌较手术前好了很多。这是唯一值得我欣慰的地方。

丈夫军人的素质此时也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坚强、沉着、冷静、没有半句怨天尤人的话，这对于处在崩溃边缘的我来说是一种力量，它支撑着我往前走。

我每天在网上查资料，了解病情起因、症状、发展、治疗、结果等方面的知识。其中有一句话我很受鼓舞："相同的病，生在不同人身上，预后、结果会不一样。"因为人的身体素质，免疫力，心理素质，生活环境不一样。

我坚信会有奇迹，我坚信丈夫不会轻易抛弃我们！

我买了许多增加免疫力的产品和食品。那时暗中来医院推销产品的人很多，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只要是对病情有好处我都会买。花了很多冤枉钱。买得最多的是灵子孢子粉，一下之买了一年的用量。还有一种是针剂（胸肽腺），在医院买的，750元一针，每个星期二针。也是提高免疫力的。

日子就这样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一个半月后，放疗终于结束。但化疗还须做九个，这期间丈夫的身体比我预期的要好，体重也有所增加。傍晚，我和丈夫在租房的小区外面散步，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我是病人。说明丈夫气色、精神都比我好。

鉴于在上海生活上诸多不便，再加上第二次做化疗过敏时找医生这样难，我与丈夫商量，剩下的几个化疗回诸暨做。

回诸暨时，已是四月中旬，我看到满大街耀眼的花，才感觉自己忽略了这个春天，之前的日子我的灵魂仿佛游走在身体外，恍恍惚惚，脑子里想的全是丈夫的病。

回诸暨后，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我的精神压力轻了好多，因我身后有许多亲朋好友及丈夫单位的领导关心、支持、安慰着我。

紧接着第四个化疗开始。因肿瘤科主任是妹夫同学，给予了不少关照。

做化疗前验了血，包括肿瘤指标。白细胞是一如既往地低，才1.7左右，而肿瘤指标却意外地都在正常环围。说明病情已得到控制。我喜极而泣，丈夫看后也信心倍增。

但无论如何，做化疗总是非常痛苦的。每次做化疗前都要打增加白细胞的针。头三天吃东西吞咽困难，反胃。那时丈夫几乎每天吃面食，我把鸡蛋、海参、蕃茄等各种蔬菜煮在一起，尽量做得可口点，因肉类他闻着就恶心。

记得上海医生对我说过，化疗期间，不要忌口，只要病人想吃，都可以吃，这样才能增加免疫力。

几个化疗最大的反应还是过敏，尽管一直服抗过敏的药。大片的荨麻疹冷不丁就从身上冒出来，奇痒无比，又不能用手抓。

做第六个化疗时，我跟进了中药调理，癌症的病因是"虚、淤、毒"造成的，中药调理可改变体内环境，从源头上扼制疾病。

做第九个化疗时，丈夫又做了胸腔、腹腔、盆腔CT。CT显示，盆腔转移灶已消失，。病情又到了新的拐点。

我与丈夫商量后当机立断，剩下的三个化疗不做了。不想做过度治疗。以后就用中药调理。

四

病情终于告一段落。丈夫是幸运的，在与病魔的拉锯战中，终于把病魔踩在了脚下。

丈夫彻底戒了烟酒，改变了以前熬夜吃夜霄等不良生活习惯。并制定了健身计划。人只有经历了生死之后，才能顿悟。

我也终于可以舒口气了。我的身体已弱到了极点，血压：下压52，上压82。每晚要借助安眠药才能入睡。每次亲朋好友碰到我，我最怕听到的话是："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丈夫的一场病让我整整瘦了十八斤。

我走过了一段炼狱般的日子，在丈夫大病的日子里我真的竭尽全力了！上苍也温柔以待，给了我最好的回馈。

丈夫的一场大病，让我对人生有了顿悟，人生很短暂，生命很脆弱，在有限的生命中我们都要好好爱自己，少一些计较与比较，多一份宽容与害豁达，健康地活着才是最幸福的！

写于2021年1月3日晩丈夫病后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