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鬼的故事及其它

胡卫国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插队下乡到谭家坪年丰一队三年,我从一个半大孩子长成了一条精壮汉子,基本上完成了从学生到农民的转化,稚嫩的白面书生变成了剽悍的黑脸农民。</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绝大多数农活已不在话下,驾轻就熟,毫不逊于队上同龄的小伙子,苦活累活,不挑不选,用手抓牛屎,真的不觉得臭了:应该是可以“出师”了,当时既感到自豪又有点沮丧,暗自叹道:莫非我天生就是种地的那块料?这辈子就只适合“修地球”吗?后来琢磨,其实是当时的农活技术含量偏低,如我等中等智商,舍得花气力,不怕脏和累,自然会成为好庄稼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此时,应该已进入谭家坪的农民“朋友圈”之中,和他们的交流勾通已无语义上的障碍,能够设身处地去解读话语,什么话都可以讲,什么话都听得懂,还能听出话外音潜台词,田间地头聊天日白讲故事摆龙门阵,淡黄色的段子,瞬间便能理解中心思想并找到隐讳的笑点,听到露骨的深黄色下半身荤段子,我们再不会羞涩脸红而是无所顾忌地岔起嘴巴和众人一起大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把我们当外人。那时,谭家坪各家各户若有婚丧嫁娶之大事,必邀至亲好友帮忙操持捧场,修屋造房搬砖办料等苦活累活,也是请亲朋好友中精干莽力之人助力帮忙,不给钱,但白米干饭管饱还有肉吃,另外还有两匹叶子烟一把茶叶,我们年轻力壮不偷懒,老实憨厚不讨厌,已成各家有事必邀之骨干,我们当然巴不得天天都有此等好亊。现在还记得最快活的是帮忙娶媳妇抬陪嫁:担子不重,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在山路上飞奔,后面的看不见路,全靠前面那人提示“报靠”,前面的吼“头上太阳明晃晃”,后面的即刻明白,应道:“地下有个水氹氹(dang)!” 前面的唱“天上老鸹在飞”,后面接“地上牛屎一堆”!或“之字拐”—“两边摆”等等,有点像现在的Rap,节奏明快,俏皮机智。喜庆乐呵,抬到家了,还有肉吃,真是好不快活!</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怎么那么快就真成了农民,得到大家的喜欢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后来分折,主要还是因为当时谭家坪的社员群众大多数都具有“朴素的阶级感情”,也就是忠厚善良,老实本分,不欺生,不凌弱,怜悯疼惜我等学生娃娃“弱势群体”;同时,我们对接受再教育绝无抵触抗拒之意,完全服从于命运的安排,笃信与工农相结合才是我们唯一的正确道路,我们几个既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纯“百姓之子”,全无半点“骄娇二气”,既不敢、也不齿于偷鸡摸狗,更不屑于偷奸耍滑,老实憨崽儿,不但生产劳动表现积极,待人态度也十分谦卑,讨得众人喜欢理所当然。</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但是,即便晒黑了脸,练红了心,还是没有达到改头换面脱胎换骨的程度,我们自认为是有知识的人,即便已经成了农民也应该是新型农民,骨子里还是不甘心“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尽管刚读初二就“停课闹革命”,只能算初中肄业,可以算“小学本科”以上文化,对“一代有知识的年轻人”这种人设十分在乎,应该坚持坚守的,革命立场十分坚定,毫不动摇,譬如说关于世间有没有鬼神的问题。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当年谭家坪的农民,绝大多数都认为这世上有鬼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真实存在,相信在冥冥中还有一种掌控着人生命运和世间万物的超自然无形力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时生产队集体上坡下田干活,一天要歇几道气(休息),歇气时大家一起日白聊天讲故事,打情骂俏玩游戏,隔山挑逗唱山歌,这应该是那个年代那些人主要的精神文化生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最能说明那个年代那些人的真实认知和行为状况即俗称“三观”的,要看歇气时讲些什么样的故事及其评论,相当于现在发“朋友圈”的内容。女人们主要就是张家长李家短,炫耀或贬谪,交流待人持家之道及世间生活技巧及智慧;男人们讲段子,主要有两方面,一是与性有关,“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原始情欲也是不登大雅之堂龙门阵的永久主题,故戏称为“裤裆文学”,有人特别擅长此类故事,绘声绘色,生动形象,颇有画面感,但一般都遵从“少儿不宜”之约定,尤其是有未婚少女在场,不讲,但是,如果在场的女人都是已婚的,可能会讲得愈加精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另外,就是讲鬼故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个年代,这类故事是不能随便讲的,因为这明显属于“宣传封建迷信”,宣传唯心论,就是反对唯物论,煽阴风点鬼火,说你是反革命分子也不过份,如不慎被人告发,碰巧遇到较真的上级,轻则开你的批判会,重则到公社参加挑石头砌河堤的“学习班”,甚至列身于“五类分子”中,成为被管制劳动的反革命“坏分子”,那就真的倒了大霉,所以,听众如果不是信得过的自己人,是断然不可讲此类故事的。彼时,我们已经是他们信得过的人,这才能听到有关鬼怪的故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说是故事,因为也有时间地点人物,但没有聊斋里狐妖鬼魅变成美女勾引落魄书生一夜情那样稀奇古怪,也不像笔记小说那样情节跌宕连贯成章,当时的那些鬼故事,甚至没有情节铺垫,一个现象,一点小事,猜测想象就是有鬼作祟,追因溯源就是有鬼搞怪,讲故事时表情稍微夸张,就使得这故事诡异而神秘,甚至恐怖而惊悚,讲故事的人正尔八经,煞有介事,听故事的人,虽有些懵逼狐疑,但面露惧色,一般不会反驳置疑,有鬼这事就是真的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当然,鬼故事也不是每天都讲,因为并不会每天都有鬼魂出没闹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最先听到的是关于“收脚板印”的故事,说是一个人死了,他的鬼魂就要到生前曾经去过的地方把曾经留下的脚板印迹收回,所以,当听到死者曾住过或去过的地方有莫名其妙的声响,便断定是鬼来收脚板印了;还有“鬼打墙”的故事,说是某人晚上回家,明明快到家了,可就是迷路了,似有一堵无形的墙挡在前面绕不过去,转了一圈又一圈,猛听得一声公鸡叫,突兀被惊醒,原来就在自己家门口转了一夜。还有“鬼上身”,有人睡在自家床上,眼睁睁地看到有人在旁边晃悠,可就是喊不出来又挣扎不动,满头是汗,这种梦魇,就是有鬼上身了,等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除了相信有鬼怪,大家都认为还有某种不可知的超自然力量存在,譬如说有栋房子倒塌了,首先就认为是修房上梁那天的时辰没选好或触犯了什么禁忌,犯了“倒架煞”,其次才有可能是地基出了问题或其他原因。在外遇到车祸,也是因为出门时的时辰出了差错。等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正因为这些,尽管从来没有人真的见过鬼,而是“疑似鬼”,但都相信,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凉风垭歪脖子树上吊死一个女人后,凉风习习就变成了阴风飒飒,树影婆娑就成了鬼影憧憧,天还没黑就不敢去了。更不用说那些乱葬岗老坟头了,阴森森鬼成堆,说起来就要“倒吸一口凉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包括几个同龄的“回乡知青”,当然不会相信这些鬼话。虽然我们没有多少知识,但确实是在正宗正统的无神论教育环境中长大的,革命小将红卫兵,绝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神魔鬼怪,我们有人还参加过破四旧砸泥菩萨的革命行动,正值年轻气盛,豪气干云,天不怕地不怕,“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开始听到这些鬼话,我们并不奇怪,看到众人的表情,我们也不难理解,当然,我们也绝对不会去公社“反映情况”,但还是相互望望,用眼色交流,心里头都是想的一句念叨过好几次的话:“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老人家说的真对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不过,我们总觉得这样子还是不行,应该要表明我们的革命立场及态度吧,于是,慢慢的就想试着去驳斥鬼话,琢磨着如何去“教育农民”了,想为解决这“严重的问题”也作一点贡献。</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经历过“四大”中的大字报和大辩论,知道批驳谬论应“一针见血”,也多少会一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类辩论技巧,不会讲些没文化的农民听不懂也不愿听的所谓理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天,后山的那个W又在摆鬼龙门阵,我笑着问他:“你看到那个鬼了?长得么样子?有多高?穿的么衣服?头上有没有头发?”他支支吾吾:“没有啊,那个晓得是个么鬼样子。”我们几个哈哈大笑,顺势发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个鬼是你想象出来的,假的假的,世界上没有鬼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他不作声了,其它的人也都默默地看着他,我知道应适可而止,继续追问会让他尴尬,所以仍是笑嘻嘻的,不料想另一位副队长问了我一句:“你没看到的就是假的?世上的东西你没见过的多得很,都是假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一下子愣住了,也支支吾吾地辩荅:“我没见过的东西,是很多,但,但是只要是真的,总是有人见过的,鬼这东西没有人见过,哪个见到过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河边的王木匠!”他一嘴就接过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他说的王木匠,我知道,原先是个端公,后来才学的木匠,因为装神弄鬼,搞封建迷信活动屡教不改,被公社抓过,上次批斗大会上宣布坏分子的“帽子”拿在革命群众手中,不准外出搞木匠活,在队里被监督管制劳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批斗会上王木匠自己承认见过鬼是造谣,那么多人都听到王本匠讲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是在会上,不承认造谣可能要挨打,你现在去找他悄悄问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听到这话,我就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当然不可能去悄悄地问那个王木匠,只能借故悻悻地走开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明明是正确且科学的,但我们就是说不明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们这是“知青遇到农民,说不清道不明”,理不屈而词穷,让人好不憋屈。这就像你问欧洲那些基督教徒“有没有上帝”和“上帝住在哪里”的问题一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没有办法让他们认输,我们也不能认输,只能犟嘴说:“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鬼东西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个副队长见我们不高兴,也就不再说了。过一会儿,他突然问:“你们做过啥亏心亊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从不做亏心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就对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没做亏心事,哪能见到鬼。要就是专门拜过师傅的,要就是做过坏事的,一般人哪里见到过鬼?”副队长这是在安慰我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当时我们不懂,他这是在偷换概念,敲门的“鬼”是心中的鬼,做了亏心事,当然有“愧”,并非他们所说的能吓死人的“鬼魂”。但是,此鬼和彼鬼是有联系的,不管你见过什么样的鬼,都是因为心中有鬼。不过,我倒是相信这一点:做了坏事心中有愧疚,真的认为会有鬼半夜来敲门的人,就是还有良知在心,即便做亏心事,肯定也不会毫无顾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不管是不是安慰,当时我的心里还是很在意这件事,不甘心我们“知识青年”说不过“文盲老年”,绝不认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决定回城里去拿一本书来,《不怕鬼的故事》,是前几年(1961年)的畅销书,因全是文言文,上初中时语文老师还在课外读书小组上推荐并引导读过好几篇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是一本很独特的书,由最高领袖他老人家亲自决定并参与编写的一个文言文选本,当时的销量达二十余万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是因为从1959年春开始,我们的国际形势出现了一点问题,美帝、苏修、印度,还有台湾的反动派,“全世界帝国主义、各国反动派、修正主义”掀起了“反华大合唱”,所以,老人家就指示胡乔木找到时任社科院文学所所长的何其芳,要他选编一本《不怕鬼的故事》,以此鼓舞全国人民与美、印、修等“妖魔鬼怪”作斗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本书选入的都是短小故事,但全是文言文,对只有小学文化的我们来说,如不借助工具书,慢慢对照注释一字一句看,很难读下去。</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这是后来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买的)</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把这本书拿来仔细一看,想用它来批判谭家坪的“有鬼论”,我们失望了,这书就叫《不怕鬼的故事》,不是说没有鬼,而是强调不怕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何其芳写的序言的第一句还是说得明确:“世界上并没有鬼。相信有鬼是一种落后的思想,一种迷信,一种怯懦的表现。”但这本书的内容,说的是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妖孽鬼怪,但总有人不怕这些鬼怪,敢于同鬼怪斗智斗勇,如果真把书中的故事说出来,恰恰相反,只能证明人世间是有鬼的,当然,这是文本的原始含义,不能说引伸或隐喻函义,因为要给没文化的人讲清这一点太难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譬如说这本书收录的第一篇,叫《宋定伯捉鬼》,说的是河南南阳(我的老家)有个叫宋定伯的人,小时候走夜路碰见一个鬼,问“你是谁?”那鬼回荅说“鬼也,”那鬼反问宋是什么,宋说“我亦鬼。”于是他和这鬼一起去赶集,路上轮流背着走,斗智斗勇,还得知鬼“唯不喜人唾”,即吐口水,到了集市上,把这鬼变成了一只羊,宋定伯把宅卖了,怕变回来,就“唾之”,最后,鬼变成的羊卖了“得钱千五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故事显然不能讲给老乡们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不过,这书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知识文化的人,对于自然和社会诸多现象不能科学地去解释和理解时,就会相信世上有鬼怪,有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在掌控和操纵,所以,“有鬼论”由来已久,市场大得很,要想让这些老乡们不信鬼神抗天命,改信奉唯物论,绝非易事,太难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后来,我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了一句话,科学说明不了的,就用哲学,哲学也解释不了的,就只有神学了。神学的原始形态,应该就是“鬼学”吧。当年,我什么学都不懂,还想着去解释清楚那样的问题,怎一个“难”字了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从那以后,我们有意无意地避谈鬼的话题。我们的立论是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但在老乡们看来,是我们一点也不怕鬼,这两者显然是不同的,但我们也懒得争辩。套一句诗,“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我见那些老乡多蒙昧,料老乡见我们亦如是吧。</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没过多久,出亊情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年的端午节之后“双抢”大忙的一天下午,我们在河边那坵田里薅秧,正要收工时,忽然发现河边刺巴笼上掛着一个什么东西,有个人走过去一看,大叫一声:“是个死人!”我也过去一看,是个男的,看不出年龄大小,只见他浑身水淋淋,脸上寡白而且肿脬脬的,已死多时了,是发“端阳水”从上游冲下来的。几个胆子大的老汉把那具尸体取了下来,用稻草盖上。罗队长当即派两个人立即赶到公社去报告,接着说:“今天晚上公社的人不可能来了,这个人放在这里一夜怕遭野物撕扯,还要有几个人在这里守一下,哪几个留下来?”这一问,许多人转身就走,还没反应过来,罗队长直接对着我们说:“你们几个年轻,身体好,又不怕啥子,守一夜,明天早上公社肯定要派人来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具体几人已记不清了)虽有点懵,当然得应承下来。其它人都回家了,我们简单地分工,轮流值守,一些人先回家吃饭,然后来换,守上半夜,我和另外两个守下半夜,直到天亮。</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他们都走了,河边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临,哗哗的河水声越来越响,单调而烦躁,身上也觉得越来越冷,冷得发抖,尽管这堆篝火噼噼啪啪燃得很旺,这难道就是“不寒而栗”?应该是的,因为旁边躺着的那具尸体,哪怕用稻草盖着,还是觉得阴森森凉嗖嗖的,让人毛骨悚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明明是坚决不信世上有什么鬼怪的,可在这幽冥荒野之地,还是抑制不住的疑神疑鬼,心里头就是一阵一阵发怵,苍茫的夜色中,远处的山峰轮廓,活像一尊尊巨大的狰狞怪兽,卧在天边,那竖着的耳,张开的大嘴,越看越像,越看越明显;近处的那几棵树,怎么看都像是几个鬼鬼祟祟的巨人,头如芭斗,呲牙咧嘴,披头散发,在晚风的吹动下微微摇曳,在篝火的映射下时隐时现,我总觉得那排树后面黑黢黢的,还藏着什么更吓人的东西,诡异之极,不敢看了。突然,不知是什么鸟“叽”的一声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远处传来“汪汪”的狗叫声,不知怎么了我听起来隐隐约约竟是凄厉的哭声。不行了!不行了!这太恐怖了,我觉得汗毛都立起来了,浑身发抖。那两人也一声不吭,直勾勾地望着篝火,身子缩成一团,见他们也和我一样,连忙靠过去坐着,觉得稍微好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不知过了好久,回家做饭的那几人来了,不仅带来了吃的,还带了几支手电筒,这是那个年代唯一的家用电器,这下好了,稍微感觉有点不对劲,打开手电筒一照,立马就明明白白。我们商量,干脆大家一起熬一熬,不轮班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旁边就睡个死人,我们一点困意也没有,不敢打瞌睡,也不能放肆唱歌壮胆,更不能大声说笑假装不怕,只能小声地说话,像说悄悄话,不能抑扬顿挫,讲故事也没什么意思,那个场合也讲不了什么好故事。我们挤着一起,坐在篝火边,觉得不对劲了,又说几句话,说的主要内容就是今后坚决不干这种守死人的事,接着又沉寂下来,各自怕各自的。好容易到下半夜,熬不住了,瞌睡来了,柴烧完了,谁都不愿去捡,任由那篝火慢慢的熄灭,真的越来越冷了,幸亏没下雨,我们到坎上扯了几蓬干稻草垫在地上,偎在身上,暖和了一点,没想到竟然都倒下来睡着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来见天已经大亮,迷糊中正在犹疑这是在哪里,突然听到有人在惊呼:“昨晚上不是说只死了一个吗!怎么有这么多呢?”我一下就明白了,急忙抬起头来说,“是只有一个!我们是守夜的”。低头一看,我们身上也盖着稻草,和那个死人一样睡在地上,难怪被认错了。其它几个人也醒了,呼啦啦一起揉着眼睛站了起来,我们什么话也不说,急急忙忙逃也似的跑回家去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跑回家后倒头就睡,一直到下午才醒过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第二天上工,果然有人问我,“河边那晚上你们怕不怕?”“不怕。”我只回荅两个字就不答理那人,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题,队长见此,也瞪了那人一眼,不让他继续问。此后,我们避谈此亊,队里的其它人也都善解人意,不再说那晚的事,甚至连鬼故事也讲得少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觉得这事肯定有误解,我们不说此事,一是心有余悸,想起来就不由得心里一阵发紧;二是怕队里的人认为我们胆子大,今后再遇到这种事情又要我们去,说真的是不敢去了。队里的有些人,很可能认为我们真的见鬼了,受到了惊吓,吓破了胆,成了胆小鬼,但碍于面子又不敢承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天,队里的Z会计笑一笑的问我:“马克思还在不在?”我听了简直忍不住想冷笑,这那是什么问题?但还是郑重地回答他:“马克思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他是上个世纪的德国人”。这会计听到这话,接着就说,昨天看了本书,那书上有个革命战士,对敌斗争很勇敢,说“活一天就战斗一天,死了就去见马克思,”他问我,人死了怎么会去见马克思呢?马克思也不在了,能不能见到呢?我连忙打断他的话,“这是一句玩笑话,幽默吧”,他不笑了:“这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是在会上讲的话,像是在宣誓。”他的意思我这才明白,还是想说明人死了鬼魂仍在。我无语,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辩驳,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句话,觉得自己真的没文化,很有点沮丧而且气恼,只能悻悻地望着他,他似乎很得意,狡黠地笑着,还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此情此景,好久我都记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虽然当年我避而不谈河边守夜之亊,但是后来,却在不同的场合下讲这个故事,有两次我还加上夸张(吹牛)手法,把几个人说成我独自一个人,把自己吹嘘成“孤胆英雄”,虚荣心使然,也不是很奇怪的亊,应该说目的还是想借此事教育教育年轻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有些问题,我是成了“知识中年”才稍微明白了一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譬如说那天晚上在河边,我怕什么呢?不是怕所谓的鬼魂,而是“死亡恐惧”,这是人类的一种原始情绪,见到同类的尸体,本能地产生恐惧感,再勇敢的战士,第一次上战场时,都要紧张甚至发抖,再强悍的法医,第一次面对尸体,也会头皮发麻呕吐,甚至好久连肉都不敢吃。小孩子可以“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怕活人却怕死人,甚至惧怕棺材,还有的人有“暗黑恐惧”或“幽闭恐惧”,和恐高症一样,也是一种身心自然反应,在这种情形下,产生幻影幻觉,进而“格式塔”,心理完型,也是正常的,并非真有什么鬼东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但是,在我的“知识中年”时代,还有许多事更让人迷惑不解,譬如权威媒体公开报道关于西藏“转世灵童”的故事,还有什么远距离发功扑灭山火的传说,还有一些神秘大师的神奇事迹,更有一些流传甚广的前世今生故事,等等,竟然让我的无神论立场受到严峻挑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如今,须发皆白,已经成了“知识老年”,但初心未忘,愈发坚守无神论立场,经历和经验都告诉了我,这世间真没有什么妖孽鬼怪,可恨可恼的是人在故意使坏搞鬼,是阴谋诡计的“诡”,诡计多端的“诡”。不过,我倒是希望真有鬼神存在,真的,肉体没了灵魂仍在,离开了人间还可进入另一个世界,如此,虽然最后我见不到马克思,一定能见到我那远在天国的父母双亲,见到当年那些痛惜我庇佑我的老乡亲,见到我那些先行一步下车的老朋友老哥们,在那个世界再聚首,把酒言欢,再诉衷肠,给他们讲讲今天的新鲜事,让他们也高兴高兴,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2021年1月初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修改于5月。恩施市学院路。</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