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猫银灰

山水先生 归园诗文

哑猫银灰

银灰是小女养的猫的名字。

说实话，我向来是喜欢狗不喜欢猫的。从小，耳朵里听的多是“狗是忠臣，猫是奸臣”、“狗勤劳勇敢，猫又馋又懒”之类的坏话，再加上猫有上炕、钻被窝、偷吃人的食物之类，想想就觉得很脏的习惯，而且猫也不如狗那么更听话、更通人性，所以从来没想过会养猫。直到女儿先斩后奏，带了银灰回来。

银灰的妈妈是一只美短，所以它是中华田园猫与美短的混血。它是一只雄猫，其貌不扬，灰不溜秋的，完全没有其它白色、黄色、花色以及其它什么颜色的猫好看。刚来的时候我就发现，除了呆、傻、憨之外，它还不会“猫叫”——从来不会像其它猫一样发出“喵喵”的叫声，而只会发出短促或稍长的类似“啊，啊—”、“嗯，嗯—”、“奥，奥—”的声音。直到现在都一岁半了，还是这样。我说：这猫不会是个哑巴吧？于是我说它是一只哑猫。

银灰“哑”，但是并不聋。一有什么特殊的动静，它就会支棱起耳朵去听。多半时候，当它不在你的视线之内时，一叫它的名字，它便一溜小跑地来了。有时跑得太快，刹不住脚步，就会像在冰上摔倒了一样出溜了过来。呆憨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有时和它说话，它好像能听懂一样很认真地与你对话。我说：“银灰，你饿了吗？”它说：“啊。”我说：“银灰，你刚才干什么去了？”它说：“嗯—”我说：“银灰，你要去上厕所吗？”它说：“奥—”我说：“银灰，这水是谁洒的？是不是你干的坏事？”它说：“啊～”还有的时候，你跟它说话，它却光动嘴，不出声。看它就这么盯着你，那三瓣嘴唇一张一合，满脸疑惑的样子，又好笑又可爱。

其实，银灰是一只很乖很听话的猫。女儿把她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擦得一尘不染，进门得脱鞋。然后定期给猫洗澡，让它可以床上床下随意活动，但不让它自己走出房间。于是它就不走出房间。有时门开着，它蹲在门口看来看去，也不敢出来。如果出来，一定是把它抱出来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者其他房间的床上——总之就是不能在比较脏的地上走——告诉他“你别下地啊”，于是它果真就不敢下地，乖乖地蹲在上面。后来女儿去了外地，把银灰留在家中。我们不愿它上床，又懒得给它洗澡，就把这种模式反转过来——就只让它在地上活动，不许上床上沙发。吓唬它：“不许上啊，上来挨打。”它果真像听懂了一样，不敢再上床上沙发了。那表现，一点不像个不听话的“小伙子”，倒像个胆小怕事的乖乖女。

结果发现，这反倒成了银灰最为喜欢的模式——因为它自由了，活动范围扩大了，再不用只躲在一个房间不敢出来了。 不久以后，楼上楼下七八个房间，以及客厅、厨房、厕所与阳台，都成了它的领地。它每天都要各个房间、各个角落巡视几遍。夜里，它也常常不在同一个地方睡觉，只要是开着门能进去的地方，它都要挨个进去，这屋睡一会儿，那屋睡一会儿。

银灰快一岁时，已经算成年猫了。女儿又自作主张，买了一只虹膜异色症的白猫给它作女朋友，取名小白。面对银灰的亲近，小白开始时愤怒异常，龇牙咧嘴，吼叫示威，一副拒猫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但是银灰不急不躁，不怒不叫，端坐在小白面前，任小白发威，哪怕是用爪挠它，它也绝不还手，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淡定。我说，这小子还挺绅士的啊！后来，虽然小白被送走了，但是走之前那段时间，已经和银灰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了。小白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银灰天天无数次上楼，到它俩共同居住的那个房间徘徊，以它那独有的哑叫声不断哀鸣。

说起小白，这是一只与银灰完全不同性格的临清狮子猫。它比银灰大两个月。它讨好起人来，夸张得不行，一见你就缠住你不走，用身体各个部分在你腿上蹭来蹭去。它聪明伶俐，活跃活泼，行动敏捷。它经常像风一样跑来跑去，而银灰则小心翼翼地在跟在后面。家里几乎没有小白上不去的地方。楼顶房间里一米五六高的窗台，它原地一跳就窜上去。然后在纱窗上掏个洞，每天跑到楼顶上玩够了再从洞里回来。而银灰从没上过窗台，更不出去。铺在床上的纸壳，尽管用胶带固定好，没几天就被小白撕扯得乱七八糟。它和银灰被关在一个房间的时候，我们下班回来好几次发现门居然开着，它俩满楼上楼下地晃悠。开始我们相互认为是对方忘了把门带上。后来发现，竟然是小白学会了开门把手。它跳上去几次，就把门把手打开了。后来门被反锁，它终于打不开了。但只要有人一去开门，它瞬间蹿出来，一溜烟地跑了。而银灰还没反应过来呢，门就被关上了。至于床上、沙发和桌子，小白才不管你呢，想上就上。小白和银灰，就像一个“假小子”姐姐，带着一个胆小怕事的弟弟，满家里胡作。

银灰亲近人呢，是那种温柔型的。它会到你身边用头轻轻地拱你，用嘴、用牙、用尾巴蹭你。你上班了，它就蹲在门口地垫上等你回家。你进门了，正脱着外套呢，它便来轻轻地抱着你的脚不放，然后枕着脚躺下。有时还打个滚儿，耍个小赖皮，来表达一下好半天后才又见到你的喜悦。女儿在电脑桌前学习，把猫窝放在桌下，双脚放在猫窝里，它便趴在女儿脚上，冬天里把脚捂得特别暖和。

它的爪很尖利，但是它会注意保护你。它跟你玩时会小心地收起尖爪，避免伤着你。有时它要去哪儿，你故意逗它，拦着不让它通过，它会瞅准机会找个空当迅速地一跃而过，但是确保不让锐利的爪尖碰到你。有时你故意折腾它玩，在它正常站立时硬摁到肚皮贴地让它趴下，或者拽着尾巴倒拖着走走，或者板着腿强行放倒，让它躺下。有时抓着它脖子后的皮毛拎起来，放进窝里。它都不急不恼，不会挠你。

它喜欢被你抚摸，被你挠痒，被你梳理毛发。每当这时，它会显得非常享受，嘴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呼噜声。在它眼里，也许你就是亲人，所以它在你面前是绝对的放松，对你是完全的毫不设防的信任。它经常放肆地躺着，全身贴地，甚至肚皮朝天。哪怕你拿着刀剪，让利刃靠近它的喉咙、眼睛，它也毫无反应，从不躲闪，从无害怕。因为它从没想过你会害它，你是它从不怀疑的依赖。也因为这样，即便来了外人，比如客人、维修工、送水工等等，只要家人在，它也一改天生胆小的脾性，大摇大摆地出来，不见一点害怕。

小白被送走之后，我们让银灰跟我们住在一个房间。没多久，它养成了与我们一致的作息习惯。每当午休和晚上，它看你上床了，就乖巧地爬进床边地上它的窝里，伴你一起睡觉。有时你上床有点晚了，它好像知道该睡觉了，就提前躺到窝里等着你。到了早上，它见你下床了，也从窝里出来，先来蹭蹭你的脚，好像说“早上好”。 它与人成为相互的陪伴。

你忙于做事，顾不上理它的时候，它悄悄地躲在一个能始终看见你，你却不容易发现它的地方，随时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等你想起它，到处找它叫它名字的时候，有时它马上会跑出来。有时它明明就在附近，却若无其事地看着你，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等你喊够了，它才慢吞吞踱着猫步过来，前伸一个懒腰，后伸一个懒腰，一副“叫我干嘛”的表情，让人又好气又好笑。有时它又全然不缠你、不理你。当你发现它半天都不见了的时候，它不知正在哪个房间溜达，或者不知钻到哪个空着的箱子里了。这就是猫与狗的区别吧，在与人保持亲密的同时，又保持了它的我行我素、自由自在的高傲个性。

多数时候，银灰都是安静的，但也有爱动的时候。你要是拿一个逗猫玩具，比如假老鼠，比如乒乓球，比如一根线头，它会跳跃、抓扑，满屋子跑来跑去，不厌其烦地跟你玩。有人跟它玩，它最是喜欢。没人理它，有时它自己也能玩得不亦乐乎：追咬着猫咪们都喜欢的木天蓼等玩物，抓扑着掉在地上的橡皮筋，自得其乐。

银灰最感兴趣的是扑飞蛾、抓蚊子。附近只要一有飞舞的东西出现，它立马变得极为警觉：双眼紧盯，身体下蹲，作抓捕势。一旦瞄准目标，迅捷出击，一把摁在爪下。一抬爪，飞了，再抓住，再飞。终于有一次，被摁住的一只蛾子没来得及飞，被它塞进嘴里，吃了。最有意思的是“蹲守”。夏天卫生间地面上有时会爬出一两只小甲虫。银灰看见后，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找到了好工作。它去抓，甲虫就跑，钻进墙缝，它抓不到了。抓不到，那就等。于是银灰经常蹲在甲虫出没的地方，聚精会神、纹丝不动，长达几十分钟地“蹲守”：我就不信你不出来。真是好笑极了。

银灰最兴奋的是看你干活。 你若是干一些动手的活，比如做个工具，拆个快递，系个鞋带，维修个物件什么的，它就会蹲在你身边，充满好奇地盯着看。或者围着你手里摆弄的东西转来转去，经常给你添添乱，拱拱你的工具，用小爪拨拉扒拉你的东西，去咬一咬、拽一拽你的鞋带儿。于是你正在从事的活动便不再寂寞和枯燥。你会一边骂着：“去，别碍事。”“净添乱，滚一边去。”一边享受着有它陪伴的这种满足。

而银灰最大的满足是看着全家的人都在一块儿，或说话，或包饺子，或集体干着什么。它就很惬意地趴在旁边， 把前爪内弯，压在身下。看上去像以前的农村人揣着手一样，得称“农民揣”。那姿势又像老母鸡抱窝，我说它是“老母鸡趴”。有时干脆六体投地（还有尾巴哦）、四仰八叉，全身都舒展开来。不管是趴是躺，它都或闭着眼睛，或眯着眼睛，总之老老实实，满身舒服地在那儿。那意思好像是：“嗯，属于我的人都在这里了，我就放心了……”人总是认为猫是属于人自己的，我想猫一定也认为人是属于猫自己的。

猫就是猫，有时它也像小孩一样，会淘气，会干点小坏事。比如放在地上盛水浇花的矿泉水瓶子，用小爪一扒拉弄倒了，水洒一地。比如从床头柜上叼下一根扎头的皮筋，咬得烂乎乎的。

“好奇害死猫”。好奇是猫与生俱来的共性，银灰也不例外。家中每次增添什么新的东西，银灰一定在第一时间跑来观看。比如新取回一个快递，新搬来一个箱子，或者其他什么新鲜的东西，一打开包装，它都会迫不及待地伸头进去看看，用小爪扒拉几下，或者直接趴上去占住。那意思好像是：在我的领地增加了新东西，就是我的了，你们谁也别抢啊！

动物的内心世界就是那么简单得可爱。你骂他，打他，他也不会烦你，不会咬你，不会冲你吼，不会记恨你。还是会一如既往地亲你，期待你，陪伴你，关心你，依恋你。它甚至会随着你的情绪的好坏调整自己的情绪：看你高兴了，它也欢快；看你生气了，它也默默无语。被你训斥了，它会躲到一边。看着它眼巴巴看着你，满眼委屈的样子，你的心瞬间就软下来。

你或许听说过谁家的猫咪经常从外面给人叼来东西，像老鼠、麻雀、鱼什么的。它一定是怕你没有吃的，或者就是想回报你，或者只是跟你表示友好。在它眼里，这些都是好东西，你也一定会喜欢。你在哭笑不得之际，却也心生感动。所以我想，你把它当宠物，没准它也把你当宠物。它不是你的仆人，也不是你的奴隶。它是一个伙伴，或者朋友。甚至，像是家人。它与人互相给予陪伴、快乐、安慰、温暖，互相不离不弃，互相就不感到孤独。

与银灰的相处，让我改变了对猫的偏见，它真的就像家庭的一员，都有些离不开它了。有一天，我忽然发现银灰不见了，叫它名字好多遍它都没有出现。我着急地到处去找。找到一个狗窝，发现里面睡了好多猫，颜色都与银灰差不多。我拖出一个，看看不是。又拖出一个，看看也不是……它们都长了个狗脸。找了半天，竟然发现亲戚的孩子在虐待银灰：它被装在一个狭小的箱子里用硬东西使劲戳来戳去，又被塞进一个装水的瓶子里淹得奄奄一息。等我发现它的时候，它使劲抬起眼皮看我，痛苦地微弱地哀叫着正在死去。我心疼地大喊：银灰，银灰……忽然惊醒了，原来是个梦。怔了一阵子，看看银灰，还躺在窝里睡觉。我抹抹眼睛，竟然全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