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雪后踏秦淮

借我一生

一

雪，是冷冬的信物、是霜气的伴侣。朔风凛凛，寒雨潇潇，它悄然沉落，掩埋了闹市的喧嚣、妆点着古城的芳华。千树梨花、白原茫茫，下了雪的南京，仿佛间回到了金陵。

雪与梅花曾各占冬色，难下高低，可愁坏了宋代的饱学鸿儒。不知是梅映了雪的素白，还是雪衬了梅的孤傲。于是，卢梅坡抚袖莞尔，似笑非笑间，一杆竹管毛笔，挥扬出"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因雪，梅溢出淡淡典雅；因梅，雪捎来缕缕春芳。

我喜欢雪，缘于梅坡的《雪梅》、少时的诵读，就像是心灵罗盘，一直隐隐地摇颤着、晃动着指引我观看雪、憬悟雪。后来啊，便明白了其中的蕴藏，看的、赏的、悟的，不仅是雪，而是挺且毅立的青松、千树万树的梨花；是一首首倒背如流的唐诗宋词、更是一段段经典华章的人格文化。借物喻人、以雪示洁，中国古代的文人，究竟何来的魅力，能在青衫袭袭，衣袂飘扬间，洒脱如此文字，吞吐这般气象。

金陵的雪，异于北疆的凌人刺骨，少了西戎的金戈铁马；孕含着南域的温润湿濡，闪躲着东方的轻盈潇洒。

金陵的雪，多了女子的温婉，增了君子的温雅；既拥静静流淌的秦淮，也揽历史厚重的城墙。

雪，构筑了纯粹的金陵，纯粹到有了呼吸、有了沧桑。

二

正值元旦，雪过余日，晨光乍晴。倏地兴起，决定只身去秦淮河坐坐画舫。

天，是少见的湛蓝，蓝的清新，蓝的透亮。暖暖的阳光从林间洒下，竟觉淡淡醉意，偶有交错的车辆从道路彼端缓缓驰过，慢慢的在后视镜里小成斑点，最后，又消失在道路尽头。

我没有想道，佳节清晨，空气爽朗，夫子庙里只有零零碎碎几片人影，与恍惚间断续记忆里的热闹不同，这里少了商贾小贩的吆喝，多了滩滩雪水的寂寥。

气温渐暖，已无雪景，煞是可惜。

然而，凡大音希声，必有内心回音；大美之美，必有绕梁余韵。秦淮河上淡淡雾气、不远处店家笼屉袅袅炊烟，交织一起，朦胧地勾出一副“江天雪意云缭乱”的诗画。

意与景的概念大相庭径。景，是意的物态造型；意，则是地域文化的汇聚叠加。

我愿意接受上苍的安排，卸下悸动、摆脱尘俗。这趟船行，只有我和一对老年夫妻，显得既突兀、又和谐。

三

独行的内涵，在于寻。初至的寻，寻山，寻水，寻一挽风、一捧月；而重游的寻，寻诗，寻意，寻一页历史、一段文化。

秦淮河，先秦时称"藏龙浦"，长江右侧的支流。公元前210年，秦王政37年，早已扫清六合、平定天下的始皇，踏上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东巡。本欲远赴会稽，长路遥遥，车马颠簸其间十分辛苦。途经金陵，撩开帘幕，本是无意一瞥，紧接着细细打量。这一打量不要紧，便觉金陵地脉开阔，王气纵横，东揽钟山紫气，北拥扬子银涛。

一山不容二虎，一国岂有两王？"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的教训始皇早已了然，夺封邑、废分封，身为王者，理应将天下权柄执于手掌。不论春秋战国的贵族世家，还是寻常街巷的布衣百姓也都约略通晓《诗经》，哪怕泥路间玩耍的黄口小儿，也能哼出小雅里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凿石破壁，引浦入江以破王气。这一改，改的太秀气、太精雅，后来的仕宦缙绅哪一个肯放过它，让它静静东流？

于是汉代，改称"淮水"；到了盛唐，便作"秦淮"。

四

晌午，阳光恢复了青春活力，河面上升腾起薄薄的雾纱，几座宜风宜雨的桥，几间青砖石瓦的房，几点似化非化的雪，潦潦数笔，绘成秦淮雪意风光。

金陵的起点不是钟山、更不是烟雨中的南朝寺庙，金陵的起点正是眼前十里徜徉的秦淮。上善若水，水，拥有古典女性极端的美。吐纳间，风姿绰约、温婉明亮。秦淮河像是手中针线的慈母，日日夜夜滋养这方土地。

史前的群落文明，对女性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远至三万五千年前，出土的裸体女性雕像，不加面部修饰，着力塑造女性生殖结构的独特：下垂的乳房，丰腴的臀部，四肢短小，身躯肥胖。起初，是对母系生育的歌颂，到后来逐步演化成一种符号、一个象征。原始人用最拙劣的艺术手法，阐明最简单的道理：女性，就是部落的命脉，守护住女性的子宫，就能掌控一个种族；女性，即是文明的根源。

女性文化的风采，在于道德价值的直观体现，在于风土人情的根脉维系。历经六朝的金陵也是有的，宛在秦淮水中央。

五

清代有一句诗我很熟悉，"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这里虽然饱含着因冤入狱、流放北地的人格悲剧，但恰恰点明，南国佳人，何其之多。

江南佳人甲南地，秦淮佳人甲江南。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艳，多数因王朝更替、家道中落，流落秦淮，沦为青楼。

我根据历史影响和人格魅力，给她们列了序：一品夫人顾横波、公国侠姬寇白门、倾国乱世陈圆圆、竹蕴兰心马湘兰、香扇玉坠李香兰、贞烈才女柳如是、玉京道人卞玉京、才艳棋女董小宛。

红颜自古多薄命，不许人间见白头。八艳的故事，很大程度是以爱情极端悲剧收尾。或祖辈中良、为奸人所害；或两情相悦、却未成连理；或嫁入豪门，却未得善终。

世间一切的美丽遭逢悲剧后势必会多了一丝崇高的格调。悲剧的主人公之所以陷入悲剧，不是由于他们为非作恶，而是由于他们犯了错误。八艳的错，错在不该如此超然飘逸、不该如此书画俱能、更不该如此倾国倾城。

美丽总会招来嫉妒，糟践美丽的不封建专制，而是美丽身边的蜚然的流言、强加的思想，这便是美丽最大的悲剧。本该励精图治、轻徭薄赋的男性君主沉溺声色犬马，留恋烟雨繁华。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将国破家亡的缘由不可置否加于女子之上，已然有失偏颇。后世的某些文人，不仅歌舞升平，还会粉饰黑暗，他们更是端造了什么烈女题壁、贞妇捐躯，连那些曾经荒淫无度的君王也不管不顾了。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子，所求的无非是风花雪月，相伴终老，她们柔弱的身躯，如何承受这般重量？

偶有所感，即兴赋诗一首，约略思索片刻，沉吟：十里秦淮千年柔，千年江南易多愁。六朝粉黛今何在，唯见碧水映青楼。

岸边，身着古装的青年男女磨厮云鬓；船头，衣衫简素的老年夫妻相依相融。现在的青年，大多只知三生三世，彼岸忘川。却不记得，淮水桥上，仍有八艳，在痴痴念念地等待。她们不曾出现在现代课本的的范文，也未入的了高雅富丽的殿堂，或已被现代的烟火搁置一角，但桨声灯影里的波涛未曾将她们遗忘。

性暖至极的江南呵，你涓涓流淌的河水哺育了先民、浩如瀚海的文明温润了墨客，却为何独独冷了八位娇娘？侬侬软语酥人，却稍许淡了情、失了意。闹市风烟虽好，然作不下食味，暖不得愁肠。

六

船行的尽头是中华门渡口，辞别二老，漫步登上城楼。

三分天下凭卧龙，一统大明刘青田。相传刘伯温在城下埋下聚宝盆以聚国运，欲佑大明万年时光。可任你刘伯温精通风水，逆乱阴阳，也抵不住时间的侵蚀，历史的步伐，大明两百余年的卷轴翻去，只剩煤山上的老歪脖子树静静地南望城楼。

我本想在城墙边感受历史的古旧，哪曾想全是商业的繁华。藏兵洞里刀光剑影不见，余下客商对仿制聚宝盆的争抢。真正的聚宝盆不知在城墙的哪个角落埋藏，好让大大小小规格不一的仿品被人争抢。地下的祖宗盆掩口笑了，也不出声，唯恐城头的子孙失色淡光。

晚间，秦淮河畔霓虹闪闪，中华门前笛鸣重重，闪过逝去的古典，鸣起现代的彷徨。

冷热交替方成气，气者，虚也，唯道集虚。有了气，才有了境、添了意。冬日的金陵依旧湿冷，但历史的温度正渐渐褪去。金陵的雪意，淡了。

一座失去历史温度的城市，必将熄灭滚烫的热源、生命的力量，仅剩斑驳的铜锈、冰冷的铁墙。这种趋势已频频出现，且似乎愈演愈烈。失去热源，淡了生命，这样的南京城，注定消逝于文明的视野、历史的长廊。历史是一位极富智慧的族老，他会筛选、剔除，虽行动迟缓，但绝不会在谱系里为后退者费去周章。

归去前，我多想再看一眼金陵雪景、品一番秦淮雪意。我不知道，无数年后，秦淮还会落雪么？南京还是金陵么？

20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