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夕

秋水白霜

晚夕，青海方言，就是晚上。

晚字带上个夕，似乎比说晚上多了一些意象。不再是干巴巴的时间概念，平添了几分生活的烟火味：收工下班，回家做饭，万家灯火，袅袅炊烟。

要说多数人家，辛苦劳作一天，居家生活的时光也只有晚夕。努力工作本就是为了幸福生活。这一天忙下来，阖家团聚，满屋温馨，灯光携饭香弥漫，亲情与闲情共萦。让身心放松，疲累消弭，顺理成章，太应该了。

不过，城里乡里，或车水马龙或花繁草盛，或中央大道或乡间小路，挣钱忙忙，刨食碌碌，晚夕归巢，各有其殊。

城里人，尤其是那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熬到下班时，一般都得乘公交挤地铁或者开车堵在路上。进家顾不得已然的疲惫，便急忙淘米洗菜打火做饭。所谓的正餐常常在匆忙之中塞饱了事。然后又是督促或辅导孩子的作业，及至洗洗睡时就该十一二点了。

大都市下班的节奏还要紧迫。本该坐在沙发上看的新闻联播，多半都耽搁在回家的路上了。不少人回到住处还得先去托管班接孩子。来不及做饭时，叫个外卖倒是方便，可如此这般，便只觉得晚，顾不得夕了。倘若加班，那就星星点灯吧。

想象之中，乡村里的晚夕应该是另一种景象。

因为有落霞作伴，有暮鸦盘旋，有顺道可揪的沙棘果，有随时可嘬的旱烟袋，有蚂蚱跳有蛐蛐叫，有长长的树影，有弯弯的山道，所以农人回家不紧不慢。得搓一搓手，拍一拍身，披个衣服，扛个农具，三个一组，五个一群，说着笑着，哼着晃着。

间或突突突突地开过一辆冒着黑烟的手扶拖拉机，惹得那些腿脚麻利的小子姑娘跑追两步跳将上去……

更是因为有院子，有柴屋，有花池，有菜窖，有鸡有狗，有麦秸，有灶台，有炕桌，有烧酒，有才挖的洋芋和新酿的甜醅，农家的晚夕，来得及品味。

晚夕是青海话，理应拿来说青海的事儿。都说青海长冬无夏。因为海拔高，风沙大，冷凉的日子的确比较多。

冷凉多则温暖贵。所以农户的晚夕，灶台和热炕常处于关门居家的核心所在。尤其是十冬腊月，姑娘媳妇忙灶台，后生汉子围炕桌基本上是家家户户的革命分工。

鸡归窝，羊回圈，猪歇卧，马歇站，人到晚夕吃黑饭。这个黑饭也是青海方言，就是晚饭，与料理什么的没关系。

晚夕时分是吃的时分。黑饭才是一天的正餐。大婶子小媳妇们就手使出驾轻就熟的家常厨艺。面用不着擀太薄切太细，菜也不过土豆萝卜青豆角，切了丝，炝了锅，风箱乒啪，柴火噼啪，一转眼，大碗的连锅面就端上来了。调过辣子调过醋，热腾腾，香喷喷，就一盘腌好的黄芽白，满屋子便充满了吸溜声的惬意。如果需要再扎实一点，就掰一块卷了苦豆的锟锅馍，咬一口馍馍吸溜一口面条，有干有稀有菜有汤，满福得很呢。

赶上心里舒坦的日子，揪它一锅羊肉面片会比较攒劲。三妯娌四姨子们围拢着灶台，兰花飞指，指甲大小的面片扫射般地飞入翻滚的沸汤，葱段爆了羊肉片，再炒入菜瓜青椒粉条段子，煮好的面片倒入一烩，神仙滋味，再啥都别说了。

晚夕时分是喝的时分。喝酽酽的茯茶，更喝醇醇的老酒。长冬长夜，对男人们来说，没有比酒更好的伴儿了。尤其是晚来天欲雪，得饮热酩馏。

农家自酿的酒，可能浑可能浊，可能不绵，可能不纯，但一定不假。滋溜滋溜地咂入口中，不用担心勾兑，不用担心甲醇。青海盛产青稞，藏家歌儿里唱的青稞酒基本上都是在青海酿造的。高处不胜寒，这无疑是老天赐予青海人的一件内皮袄。不要听信青海人喝酒昏天黑地的传言。那不过是嫁娶满月和过年过节等大日子的大酒。寻常日子，老乡们才不会那样喝，白瓷小酒敘，也就两三盅。热炕热饭热酒，里里外外的温暖就全身心地蔓延开来了。

酒是话引子，晚夕时分是说的时分。西北多地把聊叫做作谝。青海也用这个词，但意思有些微的差别，比如谝闲传，谝干蛋，感觉似乎有点不太正经。至于那个相近的讚字，容易和胡讃，屁讚撇不清，这就差不多跟吹牛同义了，也不妥。真正随和的词儿是喧，寒暄的喧。晚夕里好好价喧儿个。

农民朴实的语言中藏有大文化。说个民间笑话，讲个历史故事，扯个家长里短的，论个村里大事，荤的素的，庄的谐的，一定是晚夕不可或缺的节目。有理由相信，那些个炉火纯青的花儿歌词，受到过这种喧拌的启发。比如某日某个老汉背着手闲转，到了村头，见老牛在河边低头饮水，鼻圈子泡得水淋淋的。晚夕回到炕头上与后生闲谝，一位正热恋着的后生心里便猛然生出“大河沿上牛吃水，牛鼻圈掉到水里”的句子。

晚夕时分说到头是睡的时分。热炕是睡的故乡，酣睡是梦的村庄。庄户人家的梦，当然是自家的光景，内心的渴望。

啰嗦了半天的晚夕，其实就是朴朴素素的田园生活，是祖祖辈辈的精神所向，是家家户户的桃花源。

梦想终归梦想，必须回到现实。不是所有的劳作之后都能有热饭可吃热茶可饮热炕可睡的。太多的无奈无助和忧愁忧伤萦绕着农家的梦。这个世界，公道只在人心，不公道总在人生。古往今来，斗转星移，无论怎样改朝换代，农民总在最底一层。天翻地覆慨而慷。现如今的乡村的确巨变，只是能出走的依然出走。剩下一些老头老太们，领着老猫老狗守家。不知道到了晚夕，他们还有没有梦。

载舟覆舟也好，鱼水情深也罢，百姓明明是人，却往往被比作水。都说上善若水，却不见人往低处走。可见说的和做的并不是一回事儿。说归说，做归做，总在低处的老乡，啥都得自己扛。土里刨食，一直刨到自己入土。这或许就是祖祖辈辈。

…………

晚夕，本地人使用这个词时通常还会再带一个里字，晚夕里。若仔细听，里字的发音格外含蓄，舌头轻轻地停在上颚上不再放开，像是欲言又止，说一半吞回一半。发音上晚字略低，夕字略高，里字收止，时值上大约是晚占半拍，夕和里占半拍……算了，算了，这样的描述太啰嗦，都看过列宁在十月的电影吧，说个瓦西里，把屋顶上的瓦换作灶台上的碗即可。

晚夕里，听着就如同“惋惜哩”。惋惜谁，惋惜俊朗的后生，惋惜远行的脚户。惋惜的内心里藏满着深深的牵挂。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钱财面前善良从来不受待见。要说也真是的，为富不仁是难仁，心善积德不积财。不少的勤劳苦累会颗粒无收。若再遭个灾，遇个祸的，日子便难以为继了。早先年间，下四川是被逼无奈的后生汉子们别无选择的选择。

出门难，缺盘缠，

行路难，没鞋穿，

寻活难，车马闲，

蜀道难，李白言……

一溜溜山，两溜溜山，三溜溜山，脚户哥下了个四川……

今个子牵，明个子牵，每日里牵，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于是，光阴骤然回退了七八十年，一首哀婉凄怆的下四川令，叠映着山高路远，风刀霜剑，披星戴月，苦苦跋涉的景象，兮惶的酸楚突然就涌上心间……



夜夜的晚夕里梦见(西北大学合唱团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