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向父亲告别

周晓凤

2020年，终于过去了。我试着提起笔，鼓起勇气，向父亲挥手告别。 清明节假期最后那天，祖国西南的天空黑幕垂下。在我父亲出生，成长，半生戎马漂泊异乡多年后他重新回到的故乡，我们一家人紧紧围在医院的病床前，时钟滴答作响，病床上的周老汉儿，我的父亲，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消逝。 清明三天的假期中，第一天，父亲依旧十分清醒。我在父亲的病房里责备先生平日里抽烟太多，教育他要少抽烟才是，肺部功能衰弱骨瘦如柴却依旧幽默的父亲，悠哉游哉躺在病床上大声说：“可以抽！” 假期的第二天，父亲开始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最后的时光里，母亲坐在床边，慢慢地讲，讲她和父亲这慢慢的一生。 拉着父亲的手，母亲说：“你看看，周老抠，我们两个人是多么的能干啊！我们一起空着两只手，从乡下走出来，我们一起养大了三个孩子，走到今天，这么大一家人，我们两个真的是好了不起啊！”。 母亲说：“你还记得吗？1971年，你从部队回来和我结婚，我们刚领了结婚证，你就带着我出门度蜜月，我们在成都玩得好开心啊，那个时候，我们真的是太幸福了”。 母亲平静地微笑着说，慢慢慢慢地说。母亲说，父亲胆子小，听到她说话，父亲才不会害怕。 乘着西南农历三月初凉爽的夜风，4月6日晚上8点零4分，父亲走了。 母亲，哥哥嫂子、妹妹妹夫，我和先生，哥哥的儿子牛牛一起陪着他，看着他，在我们眼前走了。 牛牛奔出病房，无法控制地哀嚎，我镇定地拽起了蹲在地上哀鸣的牛牛，说，不要哭，我们都不要哭，奶奶见了会受不了的，我们要忍住。 父亲下葬时，正是疫情防控时期，不允许设置灵堂，不允许开追悼会，没有哀思。因为疫情控制人员聚集，仅家里几十号亲戚和父亲的少数挚友到场。几乎每一个人到场都会嚎啕大哭一顿，他们哭得比我们痛快多了，两天之后，父亲以最简单的仪式下葬。跪在父亲的墓前，我认为我接受了父亲的离开。 回到镇上，回到父亲每日逛街买菜，打牌散步的街道上，好像父亲会从这条小街尽头的拐弯处出来，笑着朝我们走过来。 回到家中，看着父亲生活的院子，院子里开了几百朵粉色的蔷薇花，看着父亲的房间，仿佛他并没有离开。这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母亲说，好像父亲是出门玩去了。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带着我还没有宣泄的悲伤，先生陪我从四川飞回了深圳。 这之后，我过上了狗一样的日子。 白天，能奋力叼着骨头的时候，我努力地叼着骨头，能吃着骨头的时候，我认真地吃着骨头。夜里，能回到狗窝里睡一觉的时候，我很努力地睡过去。睡得不那么早，却总在半夜醒来，想起父亲。 夜里醒来，听着先生的鼾声，我盼着父亲的离去是一个梦，等这个可怕的梦醒了，他就会回来。可先生的鼾声一声一声在提醒我，这不是梦。 上班的路上，开着车，眼前是飞驰而过的车辆，脑子里是平常和父亲聊天，父亲说东道西的声音，他说今天的牛肉特别好，一口气买了5斤，1斤40元，5斤花了200元。他说你上班一定要努力。坐在电脑前，我不自觉地会想起父亲，戴着口罩的脸上，总能流着眼泪。 要感谢这悲伤到了尽头的2020年，我可以随时随地戴着我的口罩，让我的眼泪留在口罩里，口罩湿透了，换一个。 和我交好的狗儿们。它们来看我，它们和我说话，它们老远老远给我叼过来骨头，让我吃，宽慰我。它们默默地守着我，看我流泪，不着急用狗言狗语宽慰我。 最难受的时候，我去见了一只做专业心理狗的朋友，狗朋友认识好几年了，是一只特别好的狗。 那天去见他，他和我一起回忆，我父亲走之前的清明节，我们家，我的父亲在清明节会做什么。我说，父亲带着全家，去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拜山扫墓。狗朋友问，你的父亲在扫墓时会说些什么，我想起每一年清明时节的画面，父亲早早就准备好所有的拜山扫墓的物品，张罗一家十几口人，浩浩荡荡去给祖宗扫墓，到了墓前，父亲嘻嘻哈哈，让埋在坟里的爷爷奶奶赶紧多领钱，父亲乐呵呵地给爷爷奶奶讲这一年家里发生了什么的变化，磕头让爷爷奶奶要保佑全家平安顺利。在外公外婆的墓前，父亲还会假装生气说，你养的女儿现在太凶了，我受不了啊。父亲会打趣爷爷奶奶墓地旁边大伯父的墓地说，大哥你有空也陪爹说个笑话抽个烟，你不要和爹干架，别气着爹。总之，父亲在墓前给自己的爹妈说话，调侃自己的爹妈，丝毫没有一点难过的意思。 从狗朋友那里回来，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我问母亲，当年，奶奶在腊月二十四去世以后，父亲那个年是怎么过的。母亲说，他和一般人还真不一样，奶奶下葬后，那个年，他过得乐呵呵，没搞得像我们现在这么悲伤啊。他吃得很好，睡得很好，那个奶奶走后的年，他过得很好。 那天以后，我决定好好学习我的父亲，学习父亲向父亲告别。 谁知道，学渣学习学霸，是学不来的。 我洒脱地活了几天，就发现自己其实完全做不到如父亲那样洒脱的活着，我宽慰自己说，他当然可以做到了，他的母亲活到了90岁。而我的父亲才71岁，他的母亲给了他那么长陪伴的时间，而我的父亲给我的时间却这么短。 后来，我又想明白了一件事情，父亲在奶奶去世时，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其实我们为人子女的时间，是一样的长短。既然那个时候的父亲可以活得好，那现在的我也可以活得稍微好点，只是因为，我的父亲比他的母亲好了实在太多，所以我比父亲需要更长一点的时间。 我想，我和我的悲伤多待一下，应该也不是问题。 我依旧时常会想起父亲，时常掉眼泪，想起他曾经振臂一挥给我说过的那些话，虽然如今我的后脑勺也有了一丝丝的白发，可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我的心里就会长出来一个少年，一个特别有力量的少年。 夏天里，去峨嵋山小住几日，走在松林中，我和妹妹聊天。 我炫耀地给妹妹说，每次我和妹妹吵架结束后，父亲都来找我，父亲比我还生气地说:”你不要搭理这个人（指我妹），这个人啊实在是没有多大的意思，说话也没有水平，脑子也不好用。你比她厉害太多了，你比她聪明啊！你妹这个人就是苯，太让人受不了。你忍，你听老汉儿的，你忍着！就这么几天的时间，你忍过去。过几天，你就回深圳了，你听我的，她真是不行啊。你看，你又聪明又漂亮又能干，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我一点儿不喜欢她！性格太怪了，又不讲道理，没有人能受得了啊，你是这个(说罢，父亲对着我竖起大拇指)。父亲这么说，我和妹妹吵架后的气愤就消失了一大半。 紧接着，父亲就会张罗母亲陪我一起打牌，打牌途中，父亲继续说：”你妹妹这个人啊，蠢是蠢了点，但是（声音拖得特别长），她对你啊！那是真好，你看，这次你还没有回来呢，她就把你的床铺好了，给你买了好多你爱吃的东西，她还给麦兜买好了睡衣，盼着你们回来呢。” 牌桌上，妹妹惹怒我让我生气的事情，就忘记得一干二净了，总之，我妹妹确实是一个不听话的苯妹妹，但是父亲最爱的是我啊，最心疼也是我。而且，父亲在我和妹妹吵架了这件事情上，完全站在我这边的。即使我妹妹很倔不听话，这已经不重要了。一家人依旧和气幸福地在一起吃饭，玩耍，聊天，过节。 松林里，妹妹听完我说的话，愣了一下。妹妹说，姐姐，你知道，每次和你干架以后，爸爸怎么给我说的吗？我心里很好奇地想，父亲已经很不喜欢你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妹妹慢慢地得意地说，爸爸每次都很生气地来给我说，你姐姐这个人，脾气太大了太古怪，哪里有人像她这么凶啊？谁能受得了她那个脾气？我给你说，我就受不了她的脾气。一件这么小的事情，她值得和你吵架吗？我看啊，你姐姐这个人实在是不行！我最不喜欢她这个恶狠狠的样子了！你忍，你听老汉儿的，你忍过去。还有几天，她就回深圳了，等她回去，一切就好了。就这几天的功夫，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我也受不了她，我不喜欢她呀。老汉儿最爱的就是你！ 妹妹说，每次听父亲这么生气地在她跟前控诉我的缺点，妹妹心里顿时就不生气了，妹妹继续在厨房里为一家人张罗过节的饭菜。父亲等妹妹的心情平静下来，说：“但是（声调故意拖很长），你姐姐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对你多好啊，你看，她平日里......” 走在松林里，妹妹继续说，每次我前脚离开家门去机场飞回深圳，父亲就会背起他的背篓，很大嗓门很高兴地给妹妹说：“你姐姐终于回去了！你说，你今天想吃什么好吃的，爸爸现在给你出去买，回来做给你吃，你一会儿下班早点回来吃啊。” 妹妹说，我离开家的当天，父亲就会专门张罗一桌全是妹妹爱吃的饭菜，招呼妹妹回家吃饭。 峨嵋山的松林子里，我和妹妹被松林浓郁的气息包围着。 当我们把父亲在同一个时间段给我们彼此说的不同的话串起来的时候，我们同时被父爱的气息紧紧地包围。即使我们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但我们依旧感觉到了强烈，宽厚，沉稳，唯一的父爱的味道，这唯一的味道，既指向妹妹，又指向我。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我想了想，其实，我不用向父亲告别。 不仅不需要向父亲告别，我要带着父亲的乐呵，唯一，豁达，大气，还有父亲骨子里的幽默，带着父亲的基因向2020年那个很不快乐的我告别。 我曾经尝试写正在糟糕中的自己，可每次都以哭泣结束。 我一次一次面朝着东边升起的阳光，故意微笑着去体会阳光打在脸上的温暖，可心里的寒冷依旧还在。 我知道，我和我的家人都会好起来，或快或慢 我明白，是我的父亲太好太鲜活所以我们会浓烈地思念他让所有的思念，变成爱继续陪伴如同他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