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记(36篇)

孙以煜

<p class="ql-block">(2019.9.19)</p><p class="ql-block"><b>1、缘起</b></p><p class="ql-block">床上这位给我生命的老男人,身上插着管子,表情平静而安详。这是我不间断地陪护他的第七个夜晚。浑噩中睁眼第一句话总是:回去吧!不用在医院耗了。八十五岁,够本儿了!</p><p class="ql-block">我心满满的沟壑。疼痛,不住地鞭挞我:老妈走后,陪护他的时间太少了……</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nbsp;2、七十三,八十四(2019.9.22)</b></p><p class="ql-block">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p><p class="ql-block">病榻上的老爸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莫非这真是一个巧合?</p><p class="ql-block">2008年也是这个时间,老爸脑出血,我守在医院,提前订好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门票,废了。那一年老爸恰好七十三。还记得,此间,老爸用小楷写了很多《心经》《茶经》,落款全以“七十五岁老翁孙XX”签署,但,七十三的坎儿,却把他生生地卡了那么一下。</p><p class="ql-block">如今,老爸继续用小楷写着他的《心经》,落款处却以“八十五岁老翁孙XX”暗度坎年,但,老爸周岁八十四,面对这样一种偶然情状,他的揣度可想而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3、受苦人的戏谑(2020.9.26)</b></p><p class="ql-block">5年插队生活,跟农人学会的本事,一个字“受”,两个字“死受”。农人称自己为“受苦人”,怕就来自于此。农活,多是机械性的重复。春种,夏锄,秋收,冬整地。每一项劳作,只动手,不动脑。锄、镐在手,埋头就是月余。因此,韧性与承受渐成积习。积习在我日后生活中显见,自成现象。比如,临摹伯里曼一临100遍,学写兰亭序,一写100遍。编写苏老版,每题100幅,整理莫城纪事,一整100篇……</p><p class="ql-block">如今,在医院守护老爸,因了熟悉夜护程序,吃药,喂水,倒屎尿,简单,机械,守了十数夜,便乐不得滴把守夜包揽下来。想着,守个100夜,让陪护,也能就成为概念。</p><p class="ql-block">想:生命过往,多如此。再大的魔,脖子一梗,数100个数,都能过去。农人有句话:一了百了。说得多透彻啊!</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4、快过节了(2020.9.30)</b></p><p class="ql-block">这是我陪护老爸的第18个夜晚。近日,每每睁眼老爸第一句话总是:出院吧,快过节了,不能让你们大老远的回来,把节过到医院里!”很奇怪,在我眼里已经泰山压顶了,老爸眼里却云淡风轻。甚或昨日还跟我微笑着说:“回家吧,让小刘给弄几个小菜,咱们喝个小酒,乐呵乐呵!”说这话时,他身下的输尿管,还流着穿刺后殷红的液体……</p><p class="ql-block">我嘴上说…“行”,可心里却清楚,节肯定是过到医院了。</p><p class="ql-block">红彤彤的国庆信息铺天盖地涌来,脑中竟泛起10年前老爸在莫斯科红场的红。那年他七十三岁,却英姿勃发,步履铿锵。遂翻出我当年的纪事与照片,交给以刚,成一章美篇。我们都知道,老爸爱美,节日里以旧照当餐,博老爸欢颜。也不啻为善念。</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5、上帝说:该和不该是一把尺子</b></p><p class="ql-block">(2020.10.3)</p><p class="ql-block">不间断的20个夜晚头上竖着老爸,脚下横着我。这个给我生命的老男人,暗夜里,毫无遮掩地向我袒露了,高大身躯里的所有秘密……</p><p class="ql-block">苦凄与淡淡的幸福,将暗夜和呻吟无限地拉长,拉长到一个我无法回答的时限。</p><p class="ql-block">喧哗与忙碌骤然停歇,我开始尝试放下一切。</p><p class="ql-block">精力和时间,倾注于一场陪伴。</p><p class="ql-block">上帝说:该和不该,是一把尺子,可丈量灵魂的长度。冥冥中我大汗淋漓,所有的托词,蓦然间分 文 不 值。</p> <p class="ql-block"><b>6、老爸的第一声柔软(2020.10.5)</b></p><p class="ql-block">这是我在医院陪护的第22个夜晚。</p><p class="ql-block">晨起,老爸第一句话还是:“出院不,出吧!”还没容我解释,他突然破天荒地道出一声柔软:“我想家了”!</p><p class="ql-block">错愕,无奈,孩子般的乞求……</p><p class="ql-block">心弦被生生地拨痛,蓦然间有泪盈满眼窝。这还是那个脖子一梗,带着敢死队义无反顾地进入硝化甘油漏油管道的车间主任么?面对一根钉头踩上去,都会引起巨爆的 亡命之旅,他眼都没眨!</p><p class="ql-block">这还是那个为洗清家庭出身困扰,听到兵工厂爆炸,第一个抢到前面,一次献血900CC的热血男儿么?,一年内献血3次,直献到面色蜡黄,牛眼凸出。但劳改的身份却被取消了。</p><p class="ql-block">这还是那个夜里写着交代家庭历史的黑材料,白天照常工作的黑五类么?为了将隐瞒家庭历史的罪名洗清白,他用最最脏最恨的话,检讨着自己也不太清楚的家史。却因此知道了要获得平等的待遇,必须付出常人几倍的努力。</p><p class="ql-block">这还是那个扛动机器时,脚被一个钉子扎穿,血流汩汩地从鞋窠里冒出,为不使机器掉落殃及他人,硬挺着与同志们将机器扛到地点没吭一声的硬汉么?因为这个举动,脚被生锈的钉子感染,破伤风险些要了命。</p><p class="ql-block">这还是那个25岁起就整日地锁紧眉头,工作,劳改,不分昼夜,一边撑着祖孙三代十口大家子的生活,一边期求改头换面,东山再起的蓬莱公子么……</p><p class="ql-block">满满的铁汉记忆,刹那间过电影似的在脑中蜉蝣。人老如婴,莫非是真的?!</p><p class="ql-block">周而复始,莫非是真的?!</p> <p class="ql-block"><b>7、陪伴也是一个工程(2020.10.5)</b></p><p class="ql-block">把生死厘清之后,所有的痛便骤然肖释。</p><p class="ql-block">老爸,每日还在重复地念叨:“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却同道着一个天籁,面如浮云,看不出一丝儿的波动。</p><p class="ql-block"> 他的病已经确诊,没说,但他似乎早已了然。陪护成了儿女唯一能够做的。作为长子,我将夜晚陪护承包下来,一如一个工程,把基础坐实,其他就顺理成章了。弟弟以刚是家中的最强大脑,中学时,十个重点中学的高考练兵竞赛,他数理化连续三次获得前三。当年高考,总成绩超过重点录取线70多分。这样的能量,干体力活是浪费,因此,与医院和大夫的交流商洽,治疗方案,用药,病理网络咨询自然就成了他的活儿。小刘是护理专家,用在白天的输液打针用药吃喝拉撒,轻车熟路。以刚先是不忍,听我说明意图,也豁然开朗。是的,任何事物,厘清,复杂的事物,就会变得简单。</p><p class="ql-block">——陪护笔记(9)</p> <p class="ql-block"><b>8、给肚子打个洞? (2019.10. 7)</b></p><p class="ql-block">面对老爸必须带排尿管生活的打算,我们纠结了很久,在腹部打一个洞?老爸比较看重形象,打一个洞,显然比尿道插管形象好些,对此,医生表达得很含蓄,问:“你妈还在么?”“不在了。”便说,“别人打洞排尿,是因为自身的洞还有用。你爸85了,如果没有它用,自身的洞最好。”,我和以刚懵圈半天,恍然。哭笑不得。</p> <p class="ql-block"><b>9、病友(2019.10.7</b>)</p><p class="ql-block">昨天的陪伴日记,我骂了句脏话。今天病友的憨实让我为自己爆过的粗口后悔。因为那位大声呻吟,通宵开灯的病友其实不是农人。戴上眼镜,穿上休闲装,黑瘦枯槁的容颜,竟然还能透出几分军人的俊朗。但我猜不出他的职业,也没想问。熟悉后,知道老爸晚间怕光,他早早地就把大灯关了,改用床灯。说话也低下声来。想必刚进来时,刚做了手术,有炎症,疼。人总有无法自制的时候,尤其面对病痛。</p><p class="ql-block">不由地想起之前的那对儿老夫妻,也是。在病房里用最大的声,骂最狠的话,他一句“你妈了个B!”,她马上回一句“你妈了个B!”,骂到动情处,那婆姨还满巴掌用力地抽那老汉,“啪啪”地很是恐怖。时间一久,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老汉似乎很享受这样。那婆姨一会儿不在,老汉就可着嗓子喊那婆姨“桂花”类的名字,听不太懂。婆姨听声儿小跑着回来,站在一米远,先爆粗口:“你妈了个B,叫甚?!离开一会儿都不行?”骂完,贴住老汉从正面把老汉抱起来,然后贴住老汉身体转到背后,整个身体抱住老汉,一步步挪向卫生间。傍晚,婆姨推轮椅带老汉到大厅的观景窗前吹风看夜景,夜间,那婆姨和老汉挤一张床,很温暖,很亲近。惯熟后和那婆姨聊,婆姨说:“老汉比俺大9岁,老汉的退休金是俺全家的生活费!俺不能让他早早地就死了!得好好滴伺候他哩!”原来那种歇斯底里的打骂,是他们打情骂俏的情话。</p><p class="ql-block">只好,把我暴躁时的“粗口”删去。</p> <p class="ql-block"><b>10、床位小记 (2019.10.8)</b></p><p class="ql-block">老爸的病房,3个床位。有两天只有老爸一个人,夜晚我可以睡在床上陪护老爸。夜里即便处于半睡状态,有床,就有较为踏实的睡眠。后来进来一对儿夫妻,只剩中间一个空位了,到了晚上,那病友妻子的目光不时地往中间床位上扫。我明白,她在打这个床位的主意。可那床上有我的衣物和包,按理,先入为主,那床位自然归我。可我不忍那夫人的觊觎,便搭讪:“你晚上怎么休息?”我想,“我睡中间这个床吧,看你还有把椅子。”哑然。其实我是希望她谦让一下,然后我再把床位让给她。以显示君子风范。没想她的直截了当,让我君子做不成。只好悻悻地把床位上的衣物单罩扯下来,放到椅子上。那妇人便心安理得地一屁股坐到那床上,好像稍有迟疑,我会反悔似的。连个谢字都没有。</p><p class="ql-block">想:世风日下,过去,谦谦的是个君子,而今,君子说来就是个傻子。屁都不是。</p> <p class="ql-block"><b>11、出院( 2019。10..8)</b></p><p class="ql-block">潜心滴把陪护当做一次生命体艳,一晃25天。虽然20层不止的医院大楼住院部,自上而下的现代化设施,但入住病人职业,文化背景,受教程度参差不齐,医院不做划分,病人入住心情和心理安抚程度几乎为零。因此,住院如住监,刚入住被疼痛折磨呻吟不止的;准备出院喜欢静养的;夜晚为转移病痛看视频听音乐的,拍医院的黑,把灯通宵达旦开着不顾及他人的……入住人员,整个一个解放初人民公社招待所的感觉,现代与愚顽发出刺耳的碰撞。</p><p class="ql-block">难为了老爸,这条一日洗两遍澡、刷三次牙,内衣两天换一次的汉子,愣是一天24小时,多都是蒙头睡着,衣服让换,不换,说在医院可一件造吧。夜里怕冷,从家里拿一床被子,说,出院后把那被子仍了吧,别把医院的东西带回家。每天早晨一睁眼,第一句话就是:出院吧,出院吧……</p><p class="ql-block">是的,出院吧,终于出院了。作为陪护,我和老爸一样,在这所高规格的现代化医院住院部,住了整整25天。走出医院的大门,天虽然还乌云密布,有淅淅沥沥的雨滴,但空气却自由而新鲜……</p> <p class="ql-block"><b>12、生死说(2020.10.18)</b></p><p class="ql-block">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相继住进医院,陪护,让“生死”问题,在脑中频繁地浮现。由此,想到我的苏老版收藏笔记:叶赛宁和马雅科夫斯基之死。因了《玛雅可夫斯基》麻胶版版画肖像的获得,让我再次想到这位“苏维埃红色经典诗人”之死——</p><p class="ql-block">1930年4月14日,随着一声枪响,苏维埃“红色经典诗人”马雅科夫斯基以自杀的方式告别了人世。与1925年12月28日自缢身亡的俄罗斯最后一位乡村诗人叶赛宁的死,相隔只有五年。而五年前面对叶赛宁的自尽,马雅科夫斯基《致叶赛宁》一诗末尾曾以尖刻的诗句刚刚发出——</p><p class="ql-block">在这人世间</p><p class="ql-block">死</p><p class="ql-block">并不困难,</p><p class="ql-block">创造生活</p><p class="ql-block">可要困难的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想到,仅五年时光,马雅科夫斯基就选择了同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奇怪的是,面对诗人的诀别,人们似乎并无痛恶,反而更加珍视其短暂的生命时光为人类留下的诸多美好。</p><p class="ql-block">诗人如诗,包括他们与人世的诀别,都自成奇葩与风景。</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笔者的苏联美术寻访与打捞中,有叶赛宁、马雅科夫斯基肖像若干,附上2祯,为纪。</p> <p class="ql-block"><b>13、一行老泪(3019.12.15)</b></p><p class="ql-block">从哈城返并看老爸,见面就问:“听说你把以烜的照片发到电视台的大屏幕上了?”</p><p class="ql-block">显然他知道我做什么去了。我说,“是。虽然我不大喜欢出头,但一想到是在我的出生地的电视上,讲孪生弟弟以烜,是对以烜最好的纪念,就去了。”</p><p class="ql-block">老爸听此一说,眼睛蓦地就潮湿起来。忘性大于记性的老爸,竟然对我们俩小时候的事记得十分清楚。说:“小时候,小烜可是比你聪明,做什么你都跟在他屁股后面。”说这话时,老爸苦涩地笑了一下。我说,这些我都说了。给你复述一下,听我怎么说。老爸点了下头,病中分享一下儿子的回味,对他无疑是一件开心的事情——</p><p class="ql-block">“九岁的时候,父亲把我和弟弟送到了单位里一位画师那儿,让我们跟着学画。这个期间我们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画师在绘制巨幅领袖人物宣传画的闲暇,却在不间断地临摹着一幅拉纤人的油画。他告诉我们,这幅画来自苏联,画家叫列宾,画的名字是《伏尔加河纤夫》。我们注意到,每画到愉快的时候,他嘴里都在哼着“嘿呦、嘿呦”的歌曲。后来在有了一定得文化经历之后,我们才知道,这是一首苏联老歌叫《伏尔加河船夫曲》。这幅画,老师花了很长时间,大概有三个月吧,这样一个不断重复的情境,在心里扎根很深,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和弟弟说起来,都有画师边哼边画的情境在脑中回绕。因此,苏联、列宾和这群拉纤的人,就成为我们的一个情结,永难释怀。</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和弟弟形影不离,两个人就像一个人,爱好、兴趣、都一样,但有一点稍有不同,那就是,弟弟比我灵秀聪慧,学什么,做什么,都先我一步。比如老师有一次将一幅万人大厂职工食堂的一面墙一样大的“马、恩、列、斯、毛”的伟人头像绘制任务,交给我俩独立完成。弟弟主笔,我做助手。文革初年,给邻里挨家挨户画文革符号的窗花(玻璃画),也是他在前,我在后。学校的体育比赛,只要我和烜不在一个项目上相遇,他3个第一,我三个第一。凡是我两个共同参加的项目,最后冲刺那一刻,他肯定在前我在后。只有一件事,我抢了先,那就是在上山下乡的事情上。当时按政策规定老大可以留城,老二下乡,但我心里觉得弟弟比我聪慧,他留城会有很好的前景与就业机会,我希望他的未来一直都在我的前面。所以我把下乡的事握在了手里。到乡下后,因为有绘画特长,我经常被抽到县文化馆搞美术创作,一次文化馆收到一个订单,征订晒图版《芥子园画谱》,我和弟弟学画期间,老师曾推荐过一本《贺天健中国画自述》给我们看,阅读中我们了解到很多中国画家都是从临习这个画谱走上画家之路的。所以一直渴望能得到这样一本画谱。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用我一年的工分,订了一套。书到手之后,非常喜欢,但第一时间,我却把它寄了以烜;还有一件东西,就是文化馆老师为我做过一个手工版速写本,硬壳方形,很厚。拿到手里很舒服很喜欢。在拿到手里的第一时间,我也是给弟弟以烜寄了回去。在我心里,最好的东西,我都想着先紧他。我毫无条件地希望,他比我优秀,永远都在我的前面。不幸的是,22岁那年,弟弟以烜一夜之间,突然病故。他单位的车接我回来,却看到,他的床头就摆放着我寄给他的《芥子园画谱》,还有那个速写本。速写本只写了他的名字和时间,还没舍得用……</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老爸依然闭着眼睛,却见一行老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为了缓解气氛,我跟老爸说,我在台上做了一件很丢人的事,讲以烜的时候,眼泪和鼻涕都流出来了,主持人和我都没带纸,眼泪我可以用手擦一下,可鼻涕……最后我情急之中,一使劲,把鼻涕吸了回去。没想到,麦克风发出一声爆破似的响声,吓得主持人退了一步,捂了一下嘴……</p><p class="ql-block">老爸听此一说,睁眼,哈哈地笑了起来。</p> <p class="ql-block"><b>14、梗状(2020年1月14日)</b></p><p class="ql-block">老爸脑有点梗,早晨起来,眼睛总右看,头右偏,扶他坐到能转的椅子上,他就顺着头转的方向转圈。有点恐怖。医生说过,他梗点多,溶栓风险大,住院一个月,没敢给他溶。说这个年纪,只能靠他自身的能力了。既如此,索性出院。行前,医生私下叮嘱:“做好三个月的准备”,郁闷,却也只能信医生的,把该想不该想的,都想了。没想的是,老爸在医院时生活起居,得搀扶,回到家里,只一日,就能背着手站起来,习惯地到餐桌,厨卫,料理私活儿。每日晚餐见我和以刚在,还嚷着喝点小酒。我们想好了,回到家里,只要他想的,就全依着他。如此这般,一晃,三个月,老爸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面颊有了红润,话也多了。虽然多都是老和尚给小和尚讲的故事,车轱辘话一天重复多便。每次我们都当第一遍听。让他讲。唯一点,记忆力丧失速度很快。住院一的事,没了记忆;每月换一次尿管,换四次了,每次对他都是第一次。和以刚私下嘀咕:“这样也好,对疼痛没有记忆,也就没有顾虑。”可昨天,老爸突然出现前面描述述症状。整个一天,拉磨一样,在原地默默地打转,且呻吟不止。我心里思忖:莫非真像医生所说——三个月?!转移了?紧张惶惑。一直到晚上,怕他夜里疼痛,把止疼药,准备了好几种。细细观察,奇的是,夜里,几次浑身力气的震咳后,再没有出现其他症状。睡到二日晌午,起来。头偏症状消除。我不由地再次想起医生的话,“就靠他自身能力调节了”。莫非夜间震咳,把梗震通了?然,大脑记忆再度下降。如下对话可见——</p><p class="ql-block">老爸:我今年多大了?</p><p class="ql-block">我说:85了。</p><p class="ql-block">老爸:85是多大?</p><p class="ql-block">语塞。</p><p class="ql-block">少停,还是强找话说:85就是快100了。</p><p class="ql-block">老爸:100是多少?</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短路。但还得答:100就是人能活到的最好岁数。</p><p class="ql-block">老爸:那我离100还有几年?</p><p class="ql-block">我说:你搬着指头数一数。</p><p class="ql-block">老爸果真就屈指数了起来:90,100。然后高兴地对我说,我还有两年我就100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惊愕,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才一天啊!我疑惑地看老爸一脸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心不在焉。心蓦地一阵痛楚。这时,老爸喃喃地自诩:“我快100岁了,到死的岁数了!”然后把头转向我,缓缓地说:我死了,这家你就管起来吧!”</p><p class="ql-block">一个“死”,老爸天籁般平缓道出,脸上木然,没有丝毫表情。生死寻常事。三个月来,我能够在老爸病中,一如既往地忙活自己的事,也是因为明白了。事来了,躲不过,就得硬抗着。何况,死本身就是归宿。老天让你活多久自有定数,那就……</p><p class="ql-block">老爸自言自语的声音再次响起:“唉,活到哪算哪吧!”</p><p class="ql-block">我突然觉得老爸脑子虽然在萎缩,但他想的,恰就是我要说的。</p> <p class="ql-block"><b>15、今晨,的哥与口罩的言说</b></p><p class="ql-block">(日记2020.1.27)</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晨,医院陪护出来,人迹寥寥。想,疫情天下,车恐怕很难打了。没想,刚出得医院大门,一空的飘然而至。</p><p class="ql-block">上车,说明目的。的哥突兀地就问:你的口罩多少钱买的?我说:56。</p><p class="ql-block">的哥:还不算贵,我昨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要一百三十多!发国难财啊!不过,我的口罩没花钱。</p><p class="ql-block">我惊鄂地看了一眼的哥,显然,他有一桩事儿挂在嘴上,没容多问,果然自顾说了出来:昨日,一位乘客上车,说:“的哥,谢谢你!这个时候还能乘上你的车。喏,这个送给你。”</p><p class="ql-block">我一看,是一包口罩😷!这几日到处买都买不到。乘客说:“疫情严重,估计车都打不上了,所以,我准备了一包口罩😷,就想着送给第一个拉上我的的哥,现在,你们应该最需要这个。”</p><p class="ql-block">的哥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能看出他在平复动情的心绪。想,这些为他人服务的人,很难遇到关爱他们的人,他的心一定被这个小小的意外暖透了。少卿,接住话题,继续说:“我接过口罩时,就决定,不论路途多远,这乘客的费我全免了。</p><p class="ql-block">所以下车时我就说:“谢谢你的口罩,今天的费不要了!推让了好一阵儿。最后顾客加了我的微信,下车后,又以微信打款给我,我仍坚持没收”。</p><p class="ql-block">说这里,的哥话突然顿住了,余光看他,眼睛蓦地有些潮湿,能够想到,这几日内,这件事一定是他百说不厌的话题。心里便道:讲吧,满满的正能量!并由此感叹:“看来,天下好人还多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图片转引自友人微信——面对疫情,日本商家的声援与支持)</p> <p class="ql-block"><b>16、老爸的长岛情缘1</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2020.4.9)</span></p><p class="ql-block">弟弟以刚,近日将老爸1999年回老家长岛的照片整理后,发给我,说老爸最近总提长岛,念叨,这辈子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长岛了。我们都清楚,85岁的老爸,去年还能生猛地走动,今年,扶着助力车腿都在打颤。回长岛显然不可能了。为此,以刚把20年前老爸回长岛的照片翻出来,,让我配点文字,做成美篇,给老爸看……2</p> <p class="ql-block"><b>17、老爸的长岛情缘(2020.5.14)</b></p><p class="ql-block">题记:以刚贴身陪护老爸七个月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从小当女儿养的最小的弟弟,最后却真的当女儿用了。无奈,家中无女,老妈一走,生龙活虎的老爸, 便没了主心骨一般,摇摇欲坠,直线地朝着老妈的方向跌撞。拦都拦不住。仅仅两年光景,便如掏空了的树干,风一吹,就会跌倒了的样子。没办法,以刚就女儿般贴近前来。老爸生性是个浪漫的人,以刚就想着法儿地唤醒他的浪漫。其中,梳理老爸一生中的老照片,做成美篇给他看,最具成效。《老爸心里的长岛》就是一个。医生说,做三个月的准备吧,如今七个月过去了,老爸却还乐呵着,看着他的影集,拉着他的家常。生命就跟拉长的皮筋,日复一日,看着就要撒手了,以刚却依然小心地在那里抻着……</p> <p class="ql-block"><b>18、错字(2020、4.16)</b></p><p class="ql-block">老爸很认真地看完我写的《老爸心里的长岛》,发现了一个错别字“海市蜃楼”中的“蜃”,打成“盛”了。才意识到,浑噩无语的他,家乡与海,能勾起他的向往。于是,借“海”的话题,翻出我苏联版画藏品中“海”主题系列,给他看。果然,暗淡的双眸,有了光泽……</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8px;">19、老爸的长岛情缘</b></p><p class="ql-block">父亲节前,收到太原晚报“天龙副刊”今日发表此篇拙作</p><p class="ql-block">奶奶不在了,老爸才敢公开地对我们说,他应该还有几个同父异母的长岛兄妹。到底几个,他没具体说,我们也没问。只知道,爷爷娶过三房太太,奶奶是老三。奶奶家在营口,嫁给爷爷时,爷爷大她27岁,可以当奶奶的爹了。爷爷娶了奶奶后,没回过长岛,常年在沈阳大连营口做生意,奶奶也就只知道长岛是婆家,却没有回去过。爷爷家有几百亩田产,在沈阳、大连、营口等地经营着钱庄、粮行。奶奶的象牙床,麻将桌旁手端银洋的小伙计,曾是她嫁给爷爷后生活的一个缩影。</p><p class="ql-block">奶奶为爷爷在营口生了6个孩子,父亲是老大,后面4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在很小的时候跟父亲出去挖土,因塌方被埋夭折。因此严格滴说,老爸应该是营口人,临解放,大奶、二奶,携家眷和细软,离开长岛,各奔东西,爷爷恐家中田产无人照料,便鬼使神差地非要携奶奶和五个儿女回长岛。从此,长岛便和老爸有了瓜葛,有了牵连。</p><p class="ql-block">血缘是个没法解释清楚的东西。老爸生在营口,长在营口,自然应该记着营口,可却很少听他说起营口。说起来,恐怕不外乎这样的几个原因——</p><p class="ql-block">一是奶奶和爷爷携家小离开营口时,有一箱金镏子(首饰),嫌重,托弟媳保管。回长岛后没多久,家乡解放了,爷爷身为资本家兼地主,受了大制。长岛是边防,一位好心的军官和奶奶说,赶快让你儿子出去讨个生路吧,不然就你们家这成分,恐怕在岛上留不住。奶奶听言,打发老爸回了营口。找他舅。并告诉他,有一箱金子留在舅家那里,去了,让他们安排一下,找个工作。那金子就当费用了。可老爸乘船回到营口,找到他舅,说起这事,舅妈竟然赖账,不承认有金子这事。老爸住在舅爷家,也不给好脸。好在正逢东北一家苏联帮建的兵工厂招工,老爸就报了名,算是谋了一处生路。营口至此,再也不提。说起老家,直呼长岛。</p><p class="ql-block">说起长岛,在父亲的记忆里,除了那是八仙过海的地方,是海市蜃楼经常出没的地方可以炫之外耀,脑中留下的,多都是苦楚的记忆——</p><p class="ql-block">1957年孪生兄弟以煜、以烜出生后,爷爷,奶奶不堪家庭出身的困扰,携3个姑姑,从长岛来东北密山投奔了我的父母。从此,九口人一大家子,便在密山落地生根了。这时,关于长岛,有两件件事情,让老爸爱恨交集。一是,临解放携家小到了兰州的大奶,他的女儿女婿,写信勒索我老爸,要挟他每月必须给他寄50元钱,说他在集邮。如果不寄,他就写信给老爸所在的军工厂,揭发我们家的历史。当时才二十多岁的老爸,刚刚入党,提了中干,正在进步。不得已,寄了几个月的钱。那时候的50元钱,是母亲一个月的工资啊!9口人的大家子,靠老爸一个人的工资怎么行。母亲一咬牙,说,活人要紧,他想告随他吧!果然,没多久,大奶的女婿就把检举信寄到了厂里。还好,组织部的那位领导和老爸私交不错,觉得是家庭问题,就把信交给了老爸。这是未曾谋面的同父异母的长岛亲情给老爸心里留下的第一道阴影。</p><p class="ql-block">第二件事是,精明强干的老爸,因为能干,十八岁入党,二十七岁就作为有发展前景的副厂长人选,报到了部里。这是一个地市级厂矿,这样一个位置,是需要国家相关部委来考核的。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如果父亲不要强,就不会有部里的考核,没有考核,他就会继续快乐在自己原有的位置上。但这只能是一种感念。因为这次提拔,父亲犯了那个年代的忌讳,在政审表上的出身一栏,莫名其妙地填了个“地富”,是地主还是富农?这个疑惑使部里的政审机构有了事做,专门派员到我们家乡调查,结果是:长岛家乡的干部,不但没有说好话,还添了句:解放前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解放了还骑!从此,父亲背上了了个隐瞒家庭历史的罪名,不但没有提上去,还撤消了原有的职务,弄了个留党查看处分。要强的父亲,十几岁参加工作,他根本就不知道成份是个什么东西。处分,让他莫明地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因此,开始拼命地工作,玩命地干,想以自己的虔诚来洗刷罪孽,期求组织的谅解,心却因此受了治,眉头整日地锁着,抑郁地唉声叹气。欢乐的大家庭也一夜之间阴云密布。</p><p class="ql-block">老爸那时年轻,思维容易转换,怀着脱胎换骨的自虐心理,虔诚地接受了改造,祈求有朝一日能重展身手。无休止的世事波折,使他在压抑与自虐中度过了生命的韶华之年。1969年珍宝岛中苏边境事端,父亲随我老妈举家迁至T城之后。已是文革后期,兵工厂,军品任务很大,有军宣队进入。军宣队干部发现老爸讲话,做事都非同普通工人,调出档案一看,原来是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被下放人员。赶上用人之际,又有最高指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的用人原则。一股脑地恢复了老爸的职务。至此,老爸从车间主任,分厂厂长,研究所所长,兵工厂销售处处长,劳动服务公司总经理,一路走了下来。</p><p class="ql-block">1997年,全国旅游局长会议在T城召开,山东长岛的县长,政协主席率长岛三十余旅游局长与会。来前得知资本家孙老五的儿子在T城,与老爸取得联系后,这一干旅游局长在T城的吃住行便成了老爸份内的事情。不巧的是,T成旅游局长会议最后一天,长岛县旅游局长驻地宾馆失窃,行囊尽失,举报无着,便又牵动老爸,老爸通过朋友动用了T城公安局长,刑警大队,区公安刑警中队,数十辆警车警员迅即把整个宾馆控制起来。半小时找回失窃行囊,宾馆总经理连连道歉之余,还以免除长岛旅游局长代表团会议期间全部宿费作补偿。此事惊动了长岛。父亲的名声由此再度在长岛传开:孙老五的儿子在T城玩儿的挺大。一个电话就能……</p><p class="ql-block">从此,每年春节,长岛县长,政协主席,都要给老爸寄贺年卡,拜年。长岛和老爸的关联也就有了新的情愫。这便是,父亲和长岛的情缘。说说都是伤心事。可奇怪的事,老爸年事越高,便越是怀念长岛。近日,为让老爸的长岛情结有一个更符合他的情愫,把他这多年来,断断续续回长岛的照片整理出来,整理期间,蓦然觉悟:俗话说,叶落归根,老爸述说的长岛,不是他的幽怨,而是他的血脉,他的根啊!</p> <p class="ql-block"><b>20、老爸的执念(2020.6.9)</b></p><p class="ql-block">老爸很少有这种情况,早晨不起来。说他在做梦,梦见观世音在超度他。</p><p class="ql-block">以刚说,老爸每天看新版《西游记》,'是把自己化进了西行的行列里了。</p><p class="ql-block">那把能靠能躺能转的铁椅,如今,成了他离不开的伴儿,整天地坐、躺,靠,全在上面。只有一次,他从椅子想挪到沙发上,没想,身体前倾时,一头射了出去,拱到地上。才莫名地感慨,我怎么成了这样了?手脚无力,不听使唤!然,这也是头触到地上,疼痛让他清醒时的疑惑。他记忆力早已萎缩,很快这疼痛就忘了。面对我和以刚,昨天说的话,今天还是:“你从北京来呀还是上海?”千篇一律,却从未说错过。以刚私下对我说,这可能还是件好事,他连他的病,都不记得了。脑中时不时地想着花一样的事情,想着疫情结束,让我们带上他和护理他的小刘阿姨,到蓬莱长岛那个他以为家乡的地方,像八仙一样,过一次海。我们知道,那是他唯一的执念,就是以此答谢辛苦侍奉他的小刘。除此外,坐在椅子上,多数情况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看非看地对着电视,仙儿似的。有时以为他根本就没看,只是依赖一个熟悉的画面或一个声音,做“西游”的遐想……</p><p class="ql-block">一个生龙活虎的人,生生地就变成了这个样子!</p><p class="ql-block">煎熬是消磨意志最残忍的刑罚。心疼,焦虑,期待有奇迹出现的所有念想,都化为乌有,万念俱灰。剩下的,就是活生生滴看着老爸西行的过程,心里一遍遍地祈求上苍,让老爸少却疼痛,多些安宁……</p> <p class="ql-block">21、记忆中父亲一直都很高大,今天看起来已经不是这样了……</p> <p class="ql-block"><b>22、吃概念的老爸(2020.6.6)</b></p><p class="ql-block">老妈走后,老爸对生命便有点放任。坚持不辍的小楷停了。老妈活着的时候,《心经》,他两天写一张, 每写完一张,老妈就收起来,集到100张,老妈就打包好,悄悄滴给我,说:你收起来吧,谁喜欢就送谁。有人要,他就高兴。可明明早就够100张了,老爸每次问老妈:“有100张了么?”老妈就说“不够,你就写吧!”老爸就继续写。奶奶活着的时候,嗔怪过老爸:“你是属熊瞎子的,掰苞米掰了这穗丟那穗!”是的,老爸不太爱计数,73岁那年,他写《心经》,后面签署,总是75岁老翁XXX,如今,84岁了,却总是自言自语地说:86了,够本了!直到年初住院,登记,他的年龄才被生生地标注:“”84”“!于是,老爸像被道破天机一样,开始无奈地念叨:“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该去了!”品对他的话,蓦地恍然,老爸彪悍、粗莽的背后,自有着他的聪慧。坎年,他是想悄然地跨越!</p><p class="ql-block">从此,他的放任日趋明显。尤其出院以后,说年龄,还是86!显然,要强的老爸很矛盾。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不说破,我们更是不说。事实是,医院给出的结果,就在坎年!可他不知道这个事实。这样好,他会积极地面对未来的时日。为此,我和弟弟以刚一个北京,一个上海地回来,期求不留遗憾,近身陪护。老爸似乎在心里排斥着这样的现实。每日睁眼见到我们,第一句话总是:从哪儿来呀?北京还是上海?然后问我们,北京有房子么?上还有房子么?在他的记忆里,昨天已经不存在了,每一天都是新的。我们便日复一日地回答,北京或者上海。尽量往好里说,他就开心起来。如此这般,懵懵懂懂中,老爸竟奇迹般地跨过了医生给出的时限:1倍,2倍,3倍,直到今天,还在懵懂着,重复着昨天的话题……</p><p class="ql-block">不能不说,精神的力量是强大的。老爸以放任的,无任何欲念的姿态,给自己画着句号。我们却极尽全力地让他的生命在逗号中延续……</p><p class="ql-block">一日老爸心血来潮,要写《心经》。纸笔铺开了,没两日,突然地一声长叹:“唉!没有你妈数着,收着,夸着,这《心经》也写不到心上了!”这声长叹,让他复又进入放任状。散着的步,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地停歇了。每天两次澡,变成一天一次,又一周一次,最后到以刚不给他洗,他自己已经不动了;必看的电视新闻,都戛然而止,从早到晚,新版《西游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循环往复。能看出他有意识地把自己封闭在西行的知觉中……直到开始不思饮食……</p><p class="ql-block">潜心地应对,与他的放任做着拚挣,是我们必做的日课。以刚一天试着问他,你想吃长岛海鲜么?一听长岛,他的眼睛蓦地有了光亮。于是,以刚明白了,他潜在中的念想。开始从网上一箱一箱地订购长岛海鲜给他佐餐。海鲜多是熟制罐装,带着长岛渔人一上岸便打包了的海的味道,老爸因此开信了一点,进食了。我们私下打趣,老爸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吃概念!吃着,忽一日老爸突然又说,想吃北京烤鸭,小刘阿姨便烙了面饼,卷了烧肉,葱花,佐料给他吃,他竟然一口就辨别出来了。说:“这是什么烤鸭啊!”老爸有吃的念想是好事,于是,我便寻得最近的北京烤鸭专卖,每周订购新出炉的烤鸭,在晚饭前打包到他的桌前。并告她,是给他专门定制的北京烤鸭。老爸一听眼睛又有了神采,说:行,有你们几个好儿子,坐在家里就能吃上想吃的东西!如此这般,老爸因了概念,才又开始接受进食,但很有限。可能一只烤鸭,他只吃一口,但就这一口,他还能吃多久呢……</p> <p class="ql-block"><b>23老爸的陈酿(2020.7.20)</b></p><p class="ql-block">老爸睡了两天,起来已是傍晚饭时。眼睛深邃,有了几分神采,脸色却更加惨淡而赢弱。</p><p class="ql-block">以刚开了一瓶茅台。是老爸储藏几近二十年的陈酿。老妈活着的时候,每次老爸想喝,老妈都大着嗓门说:“你早就喝完了,忘了?那是个空瓶,摆样子的!”从此,我们便都觉得得那是个空瓶。可不日前,老爸想看他收藏的紫砂与老酒,从酒柜里一一捧出,让他看,才发现,那酒,是原封的,没一滴泄露。尤其那茅台,有飞天的图标,瓶口封签日期打的明确:1999.12.11。居说,这个年份的茅台是有说法的,不说别的,上个世纪最后一个月的产品,就非同小可。我和以刚说好了,趁老爸还能因了概念,意思一下,把他储藏的老酒,从茅台开始,一一地给他喝,陪她喝。年份越高,价值越大,越能满足老爸的虚荣。</p><p class="ql-block">以刚剥那茅台的瓶签十分小心,为的是让老爸看到那上面的日期;为的是,让老爸知道他喝的是上世纪茅台厂生产的最后一批茅台。这个概念果然引逗得老爸两眼发亮。一杯入口,没有下咽,品咂了一圈,才不由地感叹,味道醇厚,真香!</p><p class="ql-block">只此一声,就让我和以刚有点哽咽。昏睡两天的老爸,此时忘了病痛,性情地品咂他巴望的陈酿留下的最豪华的味觉。唇齿留香,哪怕那只是弥留之际他能够下咽的最奢侈的一口呢!只要他能感受到,就是我和以刚苦苦巴望的……</p> <p class="ql-block"><b>24、有些神道的老爸(2020.7.18)</b></p><p class="ql-block">老爸的“”西游”有点出神入化,夜里嚷着要跟以刚交代后事。所述讶异而惊悚,说:“他刚到阴朝走了一遭,把阎王爷生死簿上孙家后人的名字都划掉了!”还说,他老了,能给后人做的也就这点事情。这是他要交代的事么?显然,老爸懵懂中开始对生死有了思虑。这是我和以刚最担心的事情,他小脑萎缩后的麻木,让他对疼痛,对肢体,对突然间无法自理的所有异常都麻木,我们一直以为,这未必是坏事。那样他会少些痛苦,少些敏感与焦虑。可近日,他好像突然地缓过味来,九个多月的坐卧生活,蓦地觉悟。见我,突然就问:我这腿不是好好的么?怎么就站不起来了呢?还有这食道,一吃东西就……</p><p class="ql-block">我只能说:“爸,你86了。肌能老化是正常的。别想那么多。咱爷们要不是疫情,难有机会这样在一块儿,我们是沾您的光,托您的福呢!”他才明白了一般,像个懂事的孩子。。</p><p class="ql-block">以刚说,夜里,老爸要他把他房间的柜子,抽屉都打开,说他要整理,做个交代。以刚知道,他的清醒是梦呓状态。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见他收不住,才装作生气样子跟他说:“你想交代什么跟我说没用,得天亮后跟你大儿子说!你先想好!”如此这般,这样似清醒非清醒的神道劲儿,折腾一次,就要昏睡两天。吃饭,胃药,都是半睡半醒的状态。但明显地,老爸有了醒悟的迹象。</p><p class="ql-block">今日见我,突然地又说要看看他收藏的茶壶和名酒。让我把他的座椅推到摆放紫砂和酒的柜子旁。于是,紫砂壶、紫泥壶地一番筛选。茅台,老窖地一番讨论。之后手指督点着一个漂亮的包装,说拿下来看看、按其所指,取出摆到他面前的桌子上,竟然是“泸州老窖”10年陈酿套装。算上他手里的日月,已经三十年不止。然后他又指着旁边三三两两的五粮液,剑南春、茅台、老白汾,一一拿下来。想:这些多年他摆着看的老酒,有开喝的想法?于是我说:从今天开始,咱们一瓶瓶地喝!”老爸却急切地道:“别别,这些好酒,我不在了以后,你就把它们拿走吧!你爱收藏,这些你都把它保管起来。”听此,我的眼睛蓦地一热。差点涌出一汪泪水。又是在交代。我心里却想:老爸是个讲究人,只要几个儿子在,吃饭都要有点仪式感,嚷着:“小刘啊,多弄几个菜,晚上喝点小酒!”。就想,从即日起,趁他还能勉强地意思一下,把他储藏的好酒,一瓶瓶地开启,让他喝,陪他喝。哪怕他只是象征性滴喝一口,也要让他的仪式感,用他看了几十年陈酿做装点。</p><p class="ql-block">说与以刚,他满口称赞,说想到一块儿了。</p> <p class="ql-block"><b>25、老爸情事(2020.7.29)</b></p><p class="ql-block">老爸懵懂中道出一个秘密,一个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他说,老妈原来是有恋人的,叫XX江,是和老妈一块儿从铁岭参加工作,又一块儿转道儿245兵工厂的同乡。</p><p class="ql-block">铁岭到245,要跨过沈阳,长春、哈尔滨、牡丹江,齐齐哈尔,密山……对于时年15岁的老妈,245遥远得几乎就到了天的边儿上。XX江比老妈大4岁,是老妈的乡亲兼保护人。15岁的老妈,视百般呵护她的乡亲为兄长,他还没弄明白对象这码事儿。可XX江却把老妈当成了这回事儿。直到老妈遇到老爸,明白对象这码事时,就没XX江什么事儿了。于是,情急的XX江、采取追、堵、截、规劝等方法,企图争取老妈,老妈始终闷头不语。不语,就是不同意。最后,XX江失恋得几乎崩溃。老妈、老爸都结了婚了,XX江上下班路上遇到老妈,都要指桑骂槐,跟老妈过不去。直到爷爷奶奶不堪家庭出身困扰,携三个姑姑从长山岛来245投奔我的父亲,二十出头的老爸老妈一夜间要面对轰隆隆一大家子时,XX江才觉得解了气。再见到老妈,由“忘恩负义”的辱骂,变成了“活该”的幸灾乐祸。但他不知道,老妈因生母早逝,寄人篱下,没有享受过家庭温暖。一个东北大家子,对她则正好成为弥补童年缺少母爱的良缘。内心的乐,让这个突然聚拢的大家庭很快便从容自然起来。</p><p class="ql-block">老爸道出这个秘密,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复杂。此中有愧疚,毕竟因为他,那个XX江痛苦的几乎快疯了,可话语中,又多少能感觉到他有点醋溜溜的味儿。</p><p class="ql-block">然而,比起老妈,我能感觉到老爸要花花很多。一个资本家兼地主的独子,要不是解放后被压制,作为大少,做个花花公子,绰绰有余。可赶上新社会,有个貌美的女子愿意嫁给他,已经是一种幸运。但人这个东西,天生地带着动物的属性。老爸外貌俊朗,带着大家子弟无法遮挡的风情,主动示好的女子比比皆是。尤其二十多岁就有了国企县处级的身家,这种唧唧我我的事少不了。但我不敢设想在那个视男女关系为洪水猛兽的年代,老爸是怎么过的美人关。我曾就此私下里问过老妈,老妈豪不掩饰地告我,还用过么!用你奶奶的话说,他爸是属熊瞎子的,熊瞎子掰苞米,掰了这穗丟那穗。但也有马失前蹄被闪失的时候,你想啊,他这种性格,来者不拒,对谁都好,遇到痴情的,肯定就会闪了他!每遇这种情况,他就闷不乐,还得我去来劝解他,想开些。老妈说这些,我明白多都是出于一个女人的敏感多疑生出的假想。那个年代,老爸年轻有为,跟他套近乎,谈工作的浪女子不少是肯定的,但也不可能真像苞米一样被老爸掰来掰去的。若老妈所说属实,那个年代,老爸怕早就被视男女如猛兽的政府给法制了,还能有好?!但老妈就这样讲,一方面能看出老爸心无芥蒂,另一方面,也能看出老妈的在意。说到这些,最后都要自我解嘲:唉,人这种动物,要不是因为有道德规范约束,跟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只要本没乱,就由他去吧。好在你爸也是个性情中人,受了那么多的磨难,若没有点情性调节,怕早就废了。此说显见了老妈的胸怀。</p><p class="ql-block">老妈活着的时候说的这番话,让我大体上知晓了老爸老妈情感中的蛛丝马迹。于是,当老爸说出老妈的秘密之后,借助老爸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情状。忽一日,我突然问老爸:“爸,你光说老妈有个恋人,那你呢,你这辈子,和多少个女人有过交往?”</p><p class="ql-block">老爸被我问住了。哪有儿子这样问老爸的。可看似懵懂的老爸,他的坦率让我大跌眼镜(我不戴眼镜)。若有所思之后,扳着指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地数了一着,竟然能数出七、八个来。想,这七八个是她单相思,还是确有其事?不过,转念一想,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说名字,一定是他心里装着的。心里便暗暗地为老妈叫屈,这真是熊瞎子啊!可转念一想,老爸的花花事老妈全知道,却一味地包容,这得需要多大的坚强和多大的胸怀啊!好在,老爸也恋着老妈。那种恋,是他落难时候的搀扶;苦凄时候的倾诉。这点,老妈西去之后,老爸精神堡垒的快速坍塌,足见。本还健壮的老爸,自从老妈西去,就以放任的姿态,直奔老妈而去。能够想见,老妈在时,就是他的依靠,想找什么,就对老妈吼,心气儿不顺就对老妈叫。老伴儿如拐,如今,没了搀扶,喊,没地儿喊,叫,没有目标。于他,天已真真地就塌下来了。有一段时间,这条硬朗倔强的汉子,一说老妈,两眼就噙满泪花。无着无落的落魄感,让他小脑迅速地开始萎缩,伟岸的身躯,也抽丝剥茧般地快速空洞起来。没有任何毛病的四肢,生生地看着,失却了支撑的能力,摇摇欲坠。近一年的功夫,再说起老妈,他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走的,反复同我们印证时间,然后计算自己的日子……</p><p class="ql-block">这可能就是宿命。老爸这条貌似雄壮的熊瞎子,无论掰了多少穗苞米,最后依恋的,只有老妈。</p> <p class="ql-block"><b>26、老爸,心里明白却不说(2020.8.3)</b></p><p class="ql-block">中学同学,发小,插哥们儿,一席小聚,酒罢,竟有好歌者打开手机音频,浅唱起“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来。声音婉转,真挚,入情。不仅仅让我想起插队时那群天真质朴的插哥插姐,还蓦地浮现出弥留之际的父亲,心弦被猛地拨弄,眼泪决堤而下……</p><p class="ql-block">守护父亲已经近十个月了。原以为,86岁的父亲,每天重复前一天的话题,数不清家里的人口,是小脑萎缩,迟钝了亲情与疼痛。可不日前一句话:“我西去的行囊该准备了吧?”令我蓦然醒悟,原来,他心里明白,只是不说。愚拙是他的智慧,让思维徐行在西去的道儿上,不作现实的遐想,为应对我们,才做出的一种茫然不知的模样!</p><p class="ql-block">“西去的行囊”,老妈走前已经都为他准备好了。为了让他不想,我们也不说。只说,你好着呢!我们还准备给您过90大寿,百岁寿诞呢!他听此凄惨地一笑,说:“今年怕都过不去了!还90、100呢!”这是父亲在饭食只出不进的情状下,说的极为清醒的话。我和以刚私下忖度:“看来,这几近一年的光景,不是我们在安抚他,而是他在以自己愚钝的假象在安抚我们!”</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声音低缓而抒情,我的潇然泪下是因为听到了“父亲的草原”而徒生的感慨。发小们见状惊愕、不知所措。我没做任何解释,只是让泪水顾自地流,流……</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博大的情怀与担当!莫名的感动无以言说……</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b>27、西行(2020.8.10)</b></p><p class="ql-block">当老爸终止了新版《西游记》的观赏之时,他的进食也跟着停止了。几近两周的时间,一个奇怪的现象一直在持续——不吃饭,却大量的排泄。开始还坚持着要到卫生间,后来,索性卫生间也不去了,像一座坍塌的楼宇,他的腿脚已无力支撑,只能以现代版护理神物“纸尿裤”来应对这种“狂排”异象。行家说,这种异象,医学上,叫“排异”,是弥留之际的一种人体自清现象。排净了,人也就去了。我们虽不想让老爸在苦痛中煎熬,却在下意识地让老爸与“排异”争抢时间。因此,就有了另外一种异象,水米不进,却独钟雪碧之饮。这是试了几种饮料之后,确定的。这种气体加糖刺激味蕾的水,是老爸排异期间,唯一能够下咽的。好像谁说过:人其实就是一汪水,水干了,人就没有了。带气泡的,刺激味蕾的水,两周时间,老爸竟然喝掉了三箱。三箱水,让老爸坚韧地保留着他的生命体征。只是呻,在不间断地持续,以说明他还有痛感,他还在坚持。偶或让他在老妈生前为他打造的宅子里终老的念头有些动摇。征求他的意见:“我们还是去医院吧?”他眼睛蓦地圆睁,低缓地吐出一句:“不去!”生动而满含热望的眼眸,却让人痛楚地感到,他放任西行的脚步,在努力地坚持着他的放任……</p><p class="ql-block">自尊,爱美,在苦痛中煎熬却依然守护着尊严的老爸,就这样,坚持着在自己喜欢家居环境里;看着自己的爱物,面对自己的儿孙……</p><p class="ql-block">但凡精力回转,他都会重复地问我们:“你从哪儿来呀?北京?还是上海?”然后便是少有的恳请:能回来就多回来看看,聊聊天,让小刘多炒几个菜,喝点小酒……”,我们天天都来来,他天天都说。挽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形。是他感觉到了什么?还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病,我们一直没有跟他讲,因为没讲,所以,医嘱三个月的弥留,老爸却挺过11个月了,还在挺……直到不日前,他突然问我们:“我西去的行囊准备了么?”才蓦然醒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倏忽间,想起一次去越南,同行的一位北京后生,说他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旅行,原因是,他的父亲得了绝症,他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的疼痛……后生是坦率的。我却因此在心里对他生出强烈的鄙夷。一路上再也不想理他。”没想到,那后生的感受,才几年光景,就在我面前生生地出现了……</p><p class="ql-block">我已能体谅那后生的无以为对。只是,们选择了面对和陪伴,让父亲的西行,在“斗罢艰险又出发”的歌声里,由我们护送,有老妈相迎……</p> <p class="ql-block"><b>28、老爸走了(2020.8.15)</b></p><p class="ql-block">老爸走了。</p><p class="ql-block">还记得临别的那个晚上,已经出得门去的我,却鬼使神差地突然转身急回到老爸床前,将他排异间唯一能够下咽的的雪碧之水,跪伏着用吸管送到他的唇齿之间,微弱的,水米不进的老爸,看了我一眼,竟然很配合地使出浑身力气,吸了几口。然后,扭了一下头,低缓地努出一句:“好了”。</p><p class="ql-block">老爸走了。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我那夜猛然回转,喂老爸水的举动,它果成老爸弥留之际咽下的最后两口水,也是我与他弥留之际,最后的交流——老爸侧躺着,骨骼清晰的腿脚,弯曲成走路的样子。那是他西行途中行走的虚像,他是籍此怀想他曾经的伟岸与硬朗么?!</p><p class="ql-block">老爸走了。凌晨三时许,以刚的电话把我唤醒:“你过来一下吧,老爸可能……”声音有点哽咽。滴滴快车,几分钟光景,疾驰向老爸的宅子。推门看到时,老爸竟然还保持着那个侧卧弯曲,走路的卧姿——身体却已经凉了……</p><p class="ql-block">很显然,我喂他水后他就再也没动,他是睡着走的。</p><p class="ql-block">小刘阿姨说,“大哥,按老百姓的说法,是你把老爸的魂儿带走了”。</p><p class="ql-block">真的如此么?恐慌,狐疑,不安,袭扰着我。</p><p class="ql-block">老爸走了。毋庸讳言,老爸的走,我们十个月前就已经有了预见。他直奔老妈的那种孤寂、落寞与放任,让人不忍。是啊,老百姓说:老伴儿走了,如果熬过三年,就能够了无挂碍,开始新生。屈指细数,老妈西去两年七个月……</p><p class="ql-block">老爸走了。再不会听到他的呻吟,他的问询。那种忍着疼痛,嘬一口小酒,然后做出满心欢喜的硬汉的样子,再也不会出现了……周遭蓦然沉寂,我成了家中最老、最老的人!仿佛一跃千年,这个世界,满目皆是陌生的面孔……</p> <p class="ql-block">园子还在,老爸老妈却不在了……</p> <p class="ql-block"><b>29、呻吟(2020、8、25)</b></p><p class="ql-block">三七将至,我还是缓不过神儿。头顶上那片天,没了。“空”,成为我最大的痛。这是我始料不及的。近乎世界末日的来临,疫情天下,下一个赴死的,无疑,轮到了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连日里,父亲的呻吟,彻夜滴在耳畔萦绕,大了几个分贝的呻吟,延续三日不止。那是他求生的信号么?我们是不是应该怎样或不该怎样?最后几日,父亲,枯槁如一匹风干了的老马,几乎被病魔吞噬一空的肌体,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依然楚楚动人。这是上苍对他唯一的眷顾,爱美的父亲,即便骨瘦如柴了,衣着之外,仍然保留着他丰满健硕的自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样的病,最后都是疼死的。我和弟弟为此做着最坏的争斗。一旦意志的闸门无法承受,医院仍是我们甩锅的空巢。是的,空巢,那里是软弱的避难所;是责任的堂而皇;是父亲灵魂流离失所的蒙难地;是挽留的幌子,孝的虚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的最后时光,我们和他一道,留守在了母亲打造的窝巢里。据说,只有这样,父亲西去的途中才不会走失;据说,只有这样,父亲,才会大步流星滴直奔母亲而去。无疑,我们胜利了,这个胜利将父亲的呻吟变成曲调,变成我们茫然入睡的摇篮曲。麻木滴将父亲西去,变成一种期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使”的门楣,打开又关上。缝隙里,无数插管的老人,对着父亲窥探,巴望与渴求的眼神儿。让我明白了,他们也想从家中出行。却被“天使”的门楣阻隔了。他们浑身赤裸,屎尿在床,痛并活着,这让我想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百岁那年,因一次感冒,被儿女送进医院,白色的“天使”迅即将其包围,病危通知,设备启动,一着下来,老人心力衰竭,在他还有一丝气力的情况下,他拼力坚持,出院回家,儿女不从,惹得老人文言怒骂“吾逆崽!吾逆崽!”儿女们从未见父亲如此光火。最后决定顺从老人遗愿,回家了。就在那天夜里,老教授给自己里外都换了新裳,次日晨起,儿女发现时,老教授正襟危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平静地坐化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教授是幸福的!父亲的坚守,同理。因此,呻吟是父亲的绝唱。想到在他呻吟稍微大些的时候,我们也曽为此动摇,想:去医院吧,那里总有比家里抑制疼痛更有效的办法,于是问他,要不咱们去医院吧?父亲使出浑身的力气,把他的牛眼睁大,几乎低吼着说出:“不去!”其实,在劝他去医院的刹那,也是我们心里的防线几乎崩溃的边缘。因了父亲的坚持,我们也就挺了下来。父亲的呻吟,成了一台机器无休止的轰鸣,发出身体还在工作的有节奏的声响。直到我们习以为常。就是呻吟骤然停歇的时候,以刚觉得异样,伸手试探,父亲已经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七将至,父亲的“呻吟”无休止滴萦绕,我蓦然觉悟,这条铁汉是用怎样的不被人知的力量,将他的疼痛幻化为摇篮曲般的节奏,让我们熟视无睹,麻木不仁!父亲,你是在以怎样的坚守,给我们以抚慰 给自己以超度的啊……</p> <p class="ql-block"><b>30、天堂又多了一条支撑家门的铁汉</b></p><p class="ql-block">(2020.8.31)</p><p class="ql-block">前年中元节写过一篇纪事《你在天堂还好么》,纪念我故去的5位亲人,如今,父亲也去了——</p><p class="ql-block">第一位是爷,爷是资本家,却死于60年饥饿。记得爷爷走前,躺在火炕最里边,着一顶带耳朵帽沿的棉帽子。那天,他对奶奶说,想吃饺子,奶奶和母亲知道爷活不了几天了,赶紧包,包好了,再看爷时,已经断气了。我那时两岁多,不知道爷死了,还坐在他的身上,拉他棉帽的带子当马骑。</p><p class="ql-block">奶奶 比爷爷小二十七岁,是爷爷的三房,解放后大奶,二奶,裹挟着家中银两,匆匆地走了,却留下奶奶陪伴爷,给爷养了5个孩子,最后送终。爷走时,奶奶给爷穿了云头鞋和马褂。是一挂马车拉走的。我还能记得,马车后面,二姑,三姑披麻戴孝。三岁的我们,只觉得好奇,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感觉。</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第二位是弟弟以烜故去,那年我二十二,以烜也二十二,我们是孪生。以烜自认为我命不如他。他留城,我却下了乡。我们从小相互依伴,从未分开过。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以烜因为是两项省城少年田径记录保持者,北京体院老师下来招生,想带他走。他却同时接到了省体校破格录用的通知。学生兼职。出身问题的多年困扰,使他十分珍视这份职业,因此,他放弃了北体,来到省体校。以自身的刻苦,多才,很快赢得了大家的喜爱,仅半年时间,便入了党,当上了团委书记。这在当时是很令人瞩目的事情。</p><p class="ql-block">然,一个落雪的冬日,以烜学校的车突然接走了父亲,很晚才回来。进门,父亲便无声地一头扎进自己的寝室,门紧紧地闭上,母亲觉得蹊跷,跟了进去,却见父亲,拳头砸在写字台上,头扭曲到一边,高大的身躯颤抖着,喉咙极力的抑制,却间断地发出“呜呜”的低吼。母亲焦急地凑近前去,却看到父亲牙咬着嘴唇,血像小虫一样涌了出来。母亲越发感到不妙,一再催问下,父亲才从嗓子眼挤出一句:“以烜死了!”</p><p class="ql-block">以烜死前,我还插队乡下,作为有绘画能力的知青被抽调到县文化馆搞美术创作,却莫名在以烜去世前回到省城,匆匆地相处三日。本约好行前去他学校帮他画国庆壁报。却因文化馆事急,先回了县里。就是那一天,以烜和同仁都打了招呼,说他的孪生兄弟要来,你们可别认错了!没想,这天他一觉过去,我没去,他再没醒来……</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第三是三姑。三姑本来是和我们在一块生活的。1969年中苏边境事端,我父母所在的兵工厂全国疏散,我们到了太原,三姑却因下了乡,独自留在了密山连珠山那个边陲小镇。临走时,三姑哭成一个泪人,奶奶也哭。是啊,我们一走就到了关里,只把三姑一人丢在了关外。那时的关里关外,相隔几千里,就同阴阳着的两个世界。果然,三姑真的就在旺年的节骨眼上,不堪内心的孤苦,走了。走前,我似乎有预感,莫名地告三姑,我到哈市采访一个比赛。结束后到连珠山去看她。可采访一结束,我却鬼使神差地去了沈阳。就在那一年,三姑走了。家人知道我跟三姑感情深,小时候,我总跟在她后头,她去同学家写作业,我闹着追赶她,非要跟了去。没办法,三姑就只好带上我……三姑死后,我还一直给她写信 ,写了半年,母亲觉得捱不过,才告诉我,我无声地哭了很久,心里只觉得三姑是个苦命的人……</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第四是奶奶故去。我们弟兄四个都是在奶奶的看护下长大的,83岁那年,突然胆囊穿孔住进医院,那是父母所在的兵工厂医院,为了给奶奶做手术,医院专门从省城请来了大医院的专家,上手术台前。因父亲出差不在,要我为奶奶手术签字。结果,奶奶一上手术台就走了。亲友告诉我,奶奶上手术台前一直找我,想必是她感觉到要走了,想看我一眼……倏忽间,突然地觉得,头顶上那片舒朗的天空没有了,那位从小看护我们的慈祥的奶奶,那个能熟练地给我们背《三字经》,《女儿经》的奶奶,她的走,让我突然地觉得自己这个世界突然地空洞起来,少却了很多色彩……</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第五个就是的母亲。母亲走前和我视屏,我正好在莫斯科,这是我16年往返莫斯科从未有过的情形。母亲问我,你在哪里好么?安全么?我说:好,安全。还拿着着视屏让她看了一圈我周围的环境,还有莫斯科冬日的天空。母亲说,好我就放心了。没几日,母亲就走了。母亲走,家里没有告诉我,我却凭第六感感到的。急忙托公司同仁帮我订了机票,一天一夜,刚回去,只赶上了母亲出殡。我听说,人死了,最不愿意让他亲近的人守在身边。那年奶奶去世,他唯一的儿子我的父亲不在,母亲去世,我竟然也不在。母亲走后,我这个从不做梦的人,却连连地做起梦来。母子连心,我是真切地体会到了。梦里母亲多都是在阴间,从来没有亲昵举动的母亲,却总是拉着我的手,我竟然真情地说:妈,我知道在你心里,最惦记,也最想靠的就是我,这样吧,我来陪你吧?可父亲却从上面拉住我的另外一只手,说,你还有那么一堆事情和责任,你得先……</p><p class="ql-block">唉……</p><p class="ql-block">这就是我五次失亲的经历。想:这样的事情,只要活着,就还得不断地经历。所以,觉得人最难的,还是活着。</p><p class="ql-block">上述为2018.8.25中元节琐记,今,又逢中元,告知众亲,父亲也去了,天堂又有了一条支撑家门的铁汉……</p> <p class="ql-block"><b>31、三天,过了两个“鬼节”(2020.9.2)</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30日,老爸“三七”,由京速速回并。却见“极乐山庄”车水马龙,满满的节日气象。问询,知者言:中元节到了!便以为那日是“中元”。认真地烧了纸钱与香火。祝福老爸老妈团聚,同时,打发鬼门里的衙役,老爸初来乍到,恳求多多关照。随后,发《天堂又多了一条支撑家门的铁汉》,纪念老爸,告慰母亲。满以为节就此过了,可安心地料理手头事务。偶入微信,却见“中元节”信息又铺天盖地。便想,庚子年,怎么天天都是鬼节?!赶紧又备了跪拜的香火。细览,才知中元节,今日才是正宗,我却提前过了。想:老爸虚荣,提前给他过节,让他顾自地风光了一把,想他定不会怪我。遂再燃香一缕。香是沉香,5年不止,一直没机会或没舍得。如今妥妥滴燃烧,让夜来的秋风将其送向天国,将我的孤苦寂寥,化成思绪,款款地飘向爸妈,并祈求爸妈谅解,我可能做不好很多你们期冀的俗事,但身为长子,我知道我会尽力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p> <p class="ql-block"><b>32、长子为父!真的么?</b></p><p class="ql-block">(2020.9.18)</p><p class="ql-block">父亲一走,头顶的天,迅即空洞起来。长子为父,听来很扯淡。因为我找不到一点为父的感觉。反倒从小当姑娘养的四弟以刚,把家里的繁难撑了起来。他说,你是搞艺术的,这些俗事儿你做不了。心想:艺术个蛋!那东西也不能当饭吃!还是务点实,把余生过得扎实稳健安全一些。否则,对我辞去的公职,操持的项目,没有交代。</p><p class="ql-block">没了爹妈的感觉真不好!没人的时候总想干嚎几声。却不能。于是,燃香。把我收藏的汉砖香薰,藏银香薰,铜香薰,一股脑滴都翻出来,将沉木线香,老山檀香,陈化崖柏,降真香,妥妥滴在父亲和供养的佛前燃上一缕。据说,那袅袅升腾的烟雾,就是活人与死者的交谈。所思、所想,就会直接传递给故人。我知道这是瞎说,但我却宁愿相信,是真的……</p><p class="ql-block">如此这般,心果然平静了许多。脑子也开始按父母西行的年龄忖度,余生也不过二三十年光景。白驹过隙,孙家的后人,还会有天的概么?</p><p class="ql-block">如今,地球旋转加速,地球村很快就会到来,到满世界都是杂种时候,祖宗怕早成了古董和愚念。如此作想,心顿觉豁然。二三十年,眨眼的事情。抓紧活吧……</p> <p class="ql-block"><b>33、老爸七七</b></p><p class="ql-block"><b></b>(2020.9.26)</p><p class="ql-block">我有些方面酷似老爸——率性、感性、知性、执念强。但我有时很老爸。比如,他要找的东西,第一个动作就是喊老妈,“我的XXX哪去了?!”</p><p class="ql-block">老妈站起来都费力的时候,老爸仍然不依不饶(这一点我倒是不会。我喜欢静静滴寻找和处理自己的事物)。</p><p class="ql-block">老妈十五岁参加工作,因为姓金,很多人以为她是鲜族人,小时候经常听小伙伴指着我和弟弟的脊梁数落:“高丽棒子!”其实不是。因为金姓,有金属之声,所以老妈声音清脆。没生养我们兄弟四个以前,她说话慢声细语。这与她幼时丧母,寄人篱下,察言观色惯了有关。但她生性不该如此。15岁瞒了岁数,早早地参加了工作。19岁结婚。家中人口多了之后,老妈才见了真性情,说话快言快语,做事七里卡拉。在老爸的大男子主义逼迫下,大有挽起袖子,冲锋陷阵的势头。所以,在我青少时期,老爸老妈的战争家常便饭。如大炮对机枪,一面轰隆隆,一面哒哒哒。起落平仍,穿插有序,火到极致,却也能嘎然而止。但奇怪的是,老妈老了,没力气喊的时候,却又突然乖巧顺从如初。只要老爸喊“我的XXX你放哪了?”,她就会吃力的站起来.,去帮老爸找他要的东西,极力地满足老爸的要求。不然老爸的火,可以一直延续到东西出现。最可气的是,老爸要找的东西,常常就在他手里拿着,却视而不见,就是喊。当老妈费力地走到他身边,一眼看到东西在他手里时,也没脾气,还笑着说:“那不在你手里么?!”老爸见状,理亏,却从不认错!我有点心疼老妈,烦老爸也就可想而知了。</p><p class="ql-block">老爸跟老妈喊了一辈子,老了,老妈喊不动了,让着老爸,老爸却还是喊。我有时看不忿,就私下里安抚老妈,说几句老爸的坏话。满以为老妈会和我站到一边,没想,老妈却道出一个意外的理由:“你爸这辈子,心劲儿强,本来年轻有为,却因为出身问题,坎坷憋屈了一辈子。他喊几声,发泄一下,不得病,不然还不憋出个好歹!我以前跟他喊叫,有时也是故意的,让他多吼一阵,心里也就不憋屈了!”。老妈的话,蓦地,让我恍然。宽容与智慧在老妈身上原来是潜伏着的。</p><p class="ql-block">三年前老妈一夜睡去,再没有醒来。老爸的喊叫也骤然停歇,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突然地明白了老妈的说法,吵闹喊叫,竟然真是老爸老妈相互依存的方式啊。老妈的走,老爸一夜间变了个人,竟孩子般顺从起来。对所有人的请求,都带点巴望和讨好。久了,竟真地像个孩子。我们回来不像以前,赶着我们走,怕耽误我们的事,现在,不仅反复地说:“没事就多回来看看,买点好吃的!”那种巴望的眼神儿,让人心疼。尤其小刘阿姨,跟他说话,哄他吃喝,他都一味地任着,精神急转直下。没了吵闹的老爸,记忆力开始下降,小脑开始萎缩,最后,眼前的子孙谁是谁的都分辨不清了……</p><p class="ql-block">便想,老爸的喊叫,真如老妈所说,是一种头脑的运动,肢体的运动,不喊不叫了,家里的活气儿也没了。民间说法,老伴儿走了,另一个若熬过3年,还能继续活。可老爸放任地追赶着老妈,愣是在老妈走的第三个年头上,也急忙滴走了……</p><p class="ql-block">明天是老爸的七七,七七49,才49天啊,怎么竞同几个世纪!突然地,我特别地想听老爸的吵闹声,那是多么令我渴望的鲜活的声音啊……</p><p class="ql-block">灰飞烟灭,灰飞烟灭……</p><p class="ql-block">一个活生生的亲,生生地就不见了!</p><p class="ql-block">啊!啊!啊——</p> <p class="ql-block"><b>34、以君说老爸(2020.10.1)</b></p><p class="ql-block">与抑郁多年的弟弟以君,中秋国庆,打开老爸活着的时候,那瓶没喝完的99年茅台,对饮。从不多言的以君,话匣子蓦然打开,道出他童年对老爸的若干记忆,记忆最精彩的是,困难时期,奶奶用猪膘子榨油,剩下油梭子偷偷滴给老爸打牙祭的事情。他说,老爸每次吃完,满手油,舍不得洗,就往老妈头发上抹,说,别浪费了,这油比头油不差。老妈开始还任着他,以为是老爸的一番爱意!也想,这个大手大脚的公子哥也知道节省了?可次数多了,觉得老爸太不着调!有点故意!终于忍不住了,怒道:“你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粘乎乎的,还满头猪大肠的味道!”</p><p class="ql-block">以君说这话时,脸上没有表情,但能看出,老爸的茅台,牵动了他久远的回忆。说:“那时生活困难,家里油水很少,老爸这样做,除了不想浪费,也有拿老妈开玩笑的味道!”我很惊讶,抑郁多年的以君,心里竟然明镜似的,装着如许细腻。他还讲了另外一件事情,说:“你可能不记得了,有一次以烜和同学打架,把一条桌子腿弄断了,老师让其他同学告到老爸那里。以烜放学不敢回家,躲到电影院看电影去了,是我告的密,老爸才裹挟着你把以烜从电影院揪了出来。我看你发表的小说《父亲》里,把告密者揽到了自己头上,其实告密者是我……”</p><p class="ql-block">这本是一段童年旧事,没有什么对错,万没想到,竟然以对错之过,装在了以君心里。看着以君讲述中那种带着自责的表情,心里蓦地隐出几分疼爱。这个不善言谈的弟弟,心里装了多少细腻与不堪啊?</p><p class="ql-block">以君是我们兄弟四人中长的最标致的一个,少年赵忠祥,是中学时老师同学对他的一致评价。不幸的是,恢复高考后,作为一个百十名知青部落中唯一考学出去的知青,在离开乡村回城的路上发生车撞,昏厥过去,前面的牙齿都撞掉了。还好没有伤残,报到没有耽误。最后靠学业谋取了大国企背景的职业。他学的是电器自动化专业,和电打交道,又祸不单行,一次高空作业,遇难,从电线杆子上掉下来,还好,下面是班长,落地时,砸在班长身上,班长住了院,他落个惊吓带轻伤……</p><p class="ql-block">这些经历,恐怕都是令以君抑郁的后遗症。如今,以君的职业生涯结束了,他是以工程师的身份退休的。堪为计划经济最后的受益者。说起这些,他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感念与满足。他工作的后二十年,因为老爸的原因,被调到老爸所在的万人大厂档案处工作。这是个兵工国企,以君在机关,没了一线的风险,自然有老爸的功德在。说起老爸,以君的表情是丰富的。整个中午,都是他在说。难得这样的时光啊!我听着,并且在想,这个不善言表的弟弟,所有的细腻,竟然都在他的心里装着呢……</p><p class="ql-block">2020.10.1日记</p> <p class="ql-block"><b>35、没有爹妈的日子(2020.10.16)</b></p><p class="ql-block">疯狂地购买香薰,汉砖竹纹香插、晋砖朱作香插、东汉铜钱几何香插就买了三件。长而压手,有岁月的沉凝与厚重。分开摆放到老爸生前写字的案台,京、晋居室的书桌。还有心经线香香炉、金铜色大号双狮 铜香炉、精致合金莲花香炉、香插香座多孔莲花、 檀香炉、十二生肖香插……</p><p class="ql-block">有点鬼使神差,无法自控。随后,又“降沉香、百年沉香、陈化崖柏、老山檀香……”十数筒香大打出手,每日早晚都将香薰插满,燃烧,让袅袅升腾的烟雾,羁绊,缠绕。然后,把窗子推开一条缝隙,看绸带般的烟缕,飘向天国……</p><p class="ql-block">我知道,我还是无法适应没了爹妈的日子。在暗夜中寻找一种方式和他们交流……</p> <p class="ql-block"><b>36、老爸的《心经》</b></p><p class="ql-block">——老爸百天纪事(2020.11.15)</p><p class="ql-block">老妈走的日子,就同刻在脑子里一样,三年了,不用记,随口就能说出。老爸走的日子,刚过百天,我却怎么也记不得了。心里长了草,人生也就荒芜了。</p><p class="ql-block">两个给我生命的人,转瞬间灰飞烟灭,生生地连个影子都摸不着了。死亡让我觉见,人世间的美妙,多都是虚像,虚像!!! 规劝,一时间都小儿科般扯蛋起来!活着,找事,把喘气儿的时间占满,不留该或不该的瞎扯。</p><p class="ql-block">老爸是最会找事儿的人,活着的时候,他用大把的时间用小楷,写《心经》。起初是我给他的任务,说:“爸,你给我写100幅《心经》吧,你的小楷写的好,我周围很多人想要哩”。是时,老爸从北京一家国际物流顾问的闲职上退下来,开始想着如何打发晚年时光,先是,大兴土木,石桌石凳花池子,书橱书柜写字台,花草虫鱼电动车,出来进出,已经腿脚不利索的老妈被他使唤的坐卧不安。我知道老爸的忙活,是闲不住,找事。便想,得找个事让他静下来,于是就让他给我写《心经》。他问我写几幅,我说100,并说,老人写的《心经》,人们最爱收藏。</p><p class="ql-block">“真的么?”他问。“真的。”我说。</p><p class="ql-block">实际上,全世界就我一个人在收藏他的《心经》,100幅下来,竟然上了瘾。十年下来,竟然千幅不止!开始,每写一幅我给他100块钱润笔,说是收藏者给他的,他嘴上说不要、不要,手却很麻利地接过钱去,放到他抽屉里一个小铁盒里。后来,写《心经》成了他的日常,每够100幅,老妈就仔细地打包起来,给我留着。每次给我都告我,不用给你爸钱,他不缺。我就不按数给了,逢生日、假日、节日,象征性地给他三两千,仍然说:是他《心经》的润笔,他还是乐不得地,说着不要不要,却又是麻利地接过去,放到小铁盒里。</p><p class="ql-block">老爸年轻时不沾钱,老了却特喜欢钱。那个小铁盒是他的私房,够一万元他就开始东掖西藏,怕老妈知道。其实老妈早就一张一张地帮他数过了。老妈掌管财务,每月从他的工资里拿出三分之一,给他零花。保证他买高兴时手不紧。那是他满足虚荣的筹码,够一个数,就觉得很富有了,就开始散财。重孙子孙女回来,这个一把,那个几张地往出掏。剩下的,他多用来买纸,买笔、买墨。有喜欢写字的老友老同事来,他就整箱地把那笔、墨,端出来,显摆,末了,塞给这老友几支那老友几支。弄得这些老友没事时总想来。</p><p class="ql-block">老妈81岁时走了,她那腿脚早已跟不上老爸的节奏,悻悻地死于公元2017年1月11日。老妈走的突然,老爸的《心经》也嘎然而止。没有《心经》老爸就又没事儿了,眼瞅着变老。腿脚僵直,头脑迟缓。嘴不住地念叨:“60相依为命,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没了老妈,也就没了老爸随意喊叫指使的人儿。老爸也就越发滴不想动了。一日,我趁老爸清醒,说:“爸,再给我写点《心经》吧,有人要呢。”他看了我一眼,眼珠子像被焊住了一般,没有丝毫灵气儿。却也“嗯”了一声,让小刘阿姨给他把笔墨纸砚摆到客厅中间的桌子上。可只写了一会儿,就又不写了。说:“怎么总觉得缺点什么,写不到心上去!”我心里明白,没了老妈的敦促,没了老妈习惯性的夸赞,他是没了心劲儿。</p><p class="ql-block">如此这般,没过三年,老爸就随老妈去了。一把火消隐得连个影子都没了。老爸百天,又逢寒衣节,想起老爸和他的《心经》,却怎么也想不起他走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元旦,老妈家的寒(日记2021.1.1)</p><p class="ql-block">这是第一个没有爹妈的元旦。仍习惯地回到南寨——老兵工部落,看老爸老妈。室内温度几乎和外面一样。哈着热气,打着冷颤。往年,老爸老妈因供暖不足,早早地就把空调、电暖气打开了,全天候地开放。弄得电闸负荷过大,频跳,物业唤的繁,电工也烦,索性一根铁丝连住,再大的电量也不断了。不间断的电供,抵御边户的寒,不在话下。老爸妈以老军工的顽劣,竟然就这样过下来了。如今,老两口相携西去,家里的寒,骤然彰显。才想,这多年,做儿女的失职啊!想着,无法自制,悲怜逆袭……</p><p class="ql-block">以君不在。老爸西去,诺大的三居室,就只剩他一人了。他更省事,空调,电暖气都不点了。白天,把卧室门关紧,寻一温暖处,吃喝全在那里,太阳归隐前,他那唯一朝阳的窝儿,竟留得一室的温暖,花汪着新绿与嫣红,款款地让人忘却屋外的寒。电省了,暖气不用了,憨人憨福,他也自得着自己的快乐。可老爸老妈的老屋,却寒得刺骨。我知道,是我心里的暖,没了,发自内心的冷凝与寒楚,溢满身心。</p><p class="ql-block">发了一组“苏联美术主题藏品系列《劳动者颂歌》”,称:2021,以“美篇/劳动颂歌——苏联建设题材版画百藏”加精推荐开年!可能是一种预感,浏览一圈发现,厨房管道溃烂,漏水;老爸的写字台,香灰满满。老百姓讲,百天一过,故人即远,日子要重来。遂打开电暖,空调,开干。</p><p class="ql-block">图7、老爸用过的烧水壶,图9:2017年元旦我在莫斯科与老妈西行前视屏照</p> <p class="ql-block">后记</p><p class="ql-block">如果今天不把这些随笔整理出来,怕就再没有心情触摸这些伤感的文字了。刚好晨起读到“”2020年所剩无几,在即将终结的年底:清空自己!”虽有心灵鸡汤之嫌,却总还是给自己一个理由,走起……</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老爸的陪护笔记《西行》,已经写了《后记》。满以为这次历经一年的“亲情纪事”就该结束了,没想到,牛年🐮会老爸老妈家守岁,竟又有《老爸的遗产》款款流出。同为亲情笔记,只好在《后记》之后,继续收入“后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爸的遗产</p><p class="ql-block">老爸弥留之际,每次见我,眼睛都不时地盯着门楣上面——他七十五岁时用小楷写的《金刚经》《心经》《茶经》。尤其《金刚经》蝇头小楷,5000多字,他在北京国际物流做顾问时,利用闲暇写了几近一个月,小心翼翼,最后只有3个字笔误。他很珍视这次书写。在他记忆快速消隐的时段,维此物能让他的目光定格。末了,总要说一句:我死后,你就把这几幅字收起来吧,咱家就你对这些上心。我说,“不急,等你100岁以后!”老爸苦笑道:“100岁?还有几年?!”我说你搬着指头数数,他真的就扳指头数了起来,“86、96……也没几年了!”认真的样子,让你感觉他不是装的。以刚几次电话告我,说老爸这些日子,想起来就念叨,说等你回来要和你交代交代。可每次见我又不知该说什么,是他冥冥中感到来日无多?还是本能的知觉中有一种暗示?</p><p class="ql-block">有几次他让以刚把家里的柜门都打开,他要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这是他处心积虑地想了很久,才有的举动。可柜子打开,除了他随身换洗的衣物,就是他为到100岁准备的宣纸笔墨。交代什么?困惑的脸上,道出一个疑问:我辛苦了一辈子,就真的一点交代也找不到么?</p><p class="ql-block">老爸一辈子不管家务,家里的事儿,奶奶活着的时候,奶奶管,奶奶不在了,老妈管,老妈走了,轮他了,他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老妈活着的时候说过:“你爸这辈子,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却不知道怎么养活自己。计划经济年代,他的工资不低,却也仅够养家糊口;退休后,出外应聘打工做管理,每月工资到手,留一点生活必须,其余习惯地全交给老妈,养家,是他固有的概念和习惯。从不过问。忽一日,老妈神秘地报给他一个数字。他才知道,家不用再养了!积攒下的,就是他自己的!蓦地,心理的殷实感,让他迅即富豪一般,有了底气。十年积攒的数字,挂在嘴上,成了他下酒的菜,被百里乡邻八卦成每年的收入,每月的收入!直到有一天,故交上门,以给儿女买房子买地讨老婆为由,向他拆借,才突然觉悟,钱财挂在嘴上就会有人惦记。老妈知道老爸爱面子,有人求助,不给,就会吃不好睡不好。给了,就是肉包子打狗。必须要设法消除老爸心里的这个短版 。一天,老妈跟他商议,说:咱俩快八十的人了,每月还有退休金,即便什么都不干,也够活。儿子们不用管,但孙子们却都到了用钱的当口,趁咱俩个头脑还清楚,把积攒的钱给他们分分吧!也算这辈子给后人留下点遗产。老爸生性豪爽,给予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事情!不由分说,没等老妈想好,他就先英雄了一把,提前告诉了每一位儿孙。钱数,买辆车,娶个媳妇,不在话下。这也是老妈防范老爸犯错误的心机。钱放到孝顺的儿孙们手里,他心里是安全的。可兴奋了没几天,老爸脸色就灰弥起来,那种有了积蓄后的底气荡然无存。我敏感地注意到他心里的变化。作为资本家的后代,老爸是爱钱的。我知道。过去家里人口多,他挣了一辈子钱,也摸不到什么钱,可如今熬到儿女们大了,刚找到一点资本家的快感,老妈一个义举,让他们又回到原点。老爸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故此,趁老妈还没采取行动,我极力地制止了老妈的善举,理由是:这种交代后事的举动,让我们做儿子的心里很沉重!”我一说,加上老爸心理的变化,分割财产的事老妈再不言语。但她却没有停下心里的筹划,一计不行,再生一计,买房,让积蓄变成固定资产,也是严防老爸犯错的举措。于是就有了老妈晚年迎回老爸的三室两厅居室。在老妈的筹划中,房产就是财产,不仅活着的时候可以享受,将来也能作为遗产留给儿孙。她没有交代,老爸脑子断不会想这些事。做完了这一切,果然,老妈便匆匆西去了。没有做任何交代。但我和以刚心里都明白,还用交代么?老妈放心不下在国企厮守了一辈子的以君。我们常年在外打拼,各自都有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唯以君守在国企,只身陪伴老妈。因此,在老妈西去的当口,我和以刚借老爸混沌之余,让他在我和以刚放弃继承权,将房产转给以君的遗嘱上签了字。这是老爸弥留之际,想交代却又说不明白的家事。因此,当他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想交代点什么的时候,我们却都已替代老妈,顺遂了她无力言说的心愿。相信,这也是老爸的。</p><p class="ql-block">如今,老爸西行半年有余,面对春节,我人生中第一个没有爹妈的年,我成了孙家最老的人。回到只剩下以君的老爸老妈生前的窝巢。老爸的《金刚经》《心经》《茶经》还完好地挂在原处,老爸的书桌和卧室还保留着他们生前的模样,却物是人非。老爸言说不清的遗产,于我们,却只是一个念想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