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起舞

唐艺轩

　　在医院陪婆婆，因为周日没有医生给做系统的康复训练，所以我俩就在病房里自我康复。怕她嫌训练枯燥乏味，我拿手机为她播放动感音乐，让她随着音乐节奏进行腿部康复锻炼。

我说，妈你随着音乐动起来。

婆说，不会，我这一辈子都不爱跳舞。

脑海里忽然闪现了那一位爱随着旋律摇摆却一辈子不曾起舞的妈妈。

自我有印象以来，妈妈就是个板正端方的人。不许我们干这不许我们干那，我们的成长史就是她对我们的纠错史。中学之后，我急于逃离家庭的约束，所以高中毕业一咬牙就选择了当兵。但是我当时不知道的是，无论怎么逃离，有一些是在体内在灵魂深处生了根发了芽的，摆脱不了的，言行举止思维观念无不深深地刻上了家庭的烙印。今天的我，愈长大愈感谢妈妈的养育教导，从心而不嗜欲，力行而不逾矩。

妈妈这一辈子因为爸爸的职务，基本生活在某些人“想当然”的误解当中，好像“领导夫人”的人生除了锦衣就是玉食，两手不沾阳春水，但岂不知，这身份是一种束缚，是一种步步难趋的自我约束。记得有一次爸爸去地方开会，正好能路过我学校，我跃跃欲试想蹭爸爸的车，免去挤公交之苦。爸是默许了的，可能是我的表现太过兴奋被妈识破了，她说赶紧上学去不行坐你爸的车。那时候没有现在的八项规定这么具体的要求，但妈妈的行为准则总是那么公私分明，不越雷池一步。我现在想来妈妈对她自己和对我们的严，其实是对爸爸的爱，这爱也是对爸爸的保护，让爸知道他的背后是不会出乱是让人放心的地方。妈妈从不屑于解释，解释她的努力解释她的辛苦。她做好自己工作的同时，就是管教好我们。妈妈的工作总是随着爸爸工作的调动而调动，如果说爸爸的调动是升迁，那妈妈的调动却意味着从头再来。学兽医出身的她，放弃了专业随爸爸去了县里，在政治吃香的时候从事了经济工作。举家到吉林时全民下海，妈妈的工作却从经济口转到了组织口。她的一辈子都是为了避嫌而远离热点，为了爸爸为了家牺牲的不仅仅是事业还有她的身体。身怀六甲的她在向海的冰面上组织冬捕，一站就是从早到晚，生下我之后不久，因为风湿侵蚀，肢体受限，三年时间一家人在三个地方。爸爸在北京国防大学上学，妈妈在汤岗子疗养院疗养，我们四个孩子在家，大姐当时不过是个高中生，我还没上小学。买两毛钱的肉炒个土豆丝，就是改善伙食了。虽然三年里，爸妈不在身边，但我们却没给爸妈惹事让爸妈惦记。我入了大院外的普通小学，哥哥上了初中，大姐参加了高考，这样的大事就在平铺的日子里按部就班地完成了，顺理成章毫无波澜，放在现在一定不可思议。所以感谢爸妈的放手，感谢这段经历，促使我们早早自立。

妈这一辈子总是告诫我们要夹起尾巴做人，不要有“骄，娇”二气。她对我们的教育就是从立规矩开始。早上起来，我是最小的，一定要从爸妈到哥姐叫一遍；上学前放学后必是要逐一说完再见打完招呼才能出门或进门的；吃饭要按长幼大小依次落座，摆桌子盛饭捡碗都是孩子们的事情。她教我们守“礼”也守“理”。她常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君子慎其言而敏于行；要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妈妈的“理”是她一辈子的行事为人准则，也成了我们这个家庭的家庭气质。

我转业待安置期间，和妈翻箱底时，有一个盒子里面是她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不多却让人惊艳。有她穿着老式泡泡纱泳衣在室外泳池的照片，有戴着横条滑冰帽在冰上起舞的照片，我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但是定睛一看，照片里带着梨涡笑容灿烂的人确是妈妈无疑。妈说，当姑娘的时候是她人生中最自由自在的时光，爱好文艺的她差点儿被部队文工团录走，因为姥爷舍不得才作罢。嫁给了军人爸爸后，时时处处注意影响，别说唱啊跳啊的，连话都不随便说。我不知道妈妈这样压抑着天性过着这不曾起舞的生活，是不是心甘情愿，有没有萌生过随心放纵一把的念头？但我知道，在她失智后在生命的倒数几年中，她表达喜悦的方式就是配合着手势的滑步，这大概就是源自心底最原始也最真实的表达吧？

妈妈如果还在的话，今天是她82周岁的生日。愿我的妈妈如有来生，一定要活成自己最舒展的模样，笑容明媚舞随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