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淌水

沧浪琴主

　　十年为祭。

若非三峡移民，故城搬迁，想必此时，故乡的小河亦是草木春深了吧！

我的故乡——重庆开县。早在十年前，就已随着那千年浩浩荡荡的时光，掩埋在了烟波浩渺的汉丰湖底。新建的开州小城如今已被誉为重庆最美滨湖城市。只是，无论经历怎样的美丽蜕变，或是破茧成蝶，在我的心底，故乡，依旧只是当年，那座安静而素朴的汉丰小城。

故乡抱山环水。城中有俊逸秀美的凤凰山，城边却被两条小河簇拥环绕。东河，是一条石头河，碧水潋滟，又称清江；南河，是一条流沙河，柔波荡漾，又称澎江。两条河一青一黄，在城中自然交汇，泾渭分明又深情相拥，最后汇聚成声势浩大的澎溪河，一起快乐地奔向远方。

　　小时候，我家就住在东河边上。听小桥流水，也看烟火人家。每当晨光熹微，晨鸟初啼，小河边老关咀码头那渡船上哟嗬嗬的号子声，便是清晨里最好的问候。每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小河里那哗啦啦的流水声，便是最好的催眠曲。

东河的水清澈见底。天气好的时候，即便站在高高的河岸上，也能看见河底飘摇的青苔和悠游的鱼虾。每年一开春，小河边，便常常会有大姑娘小媳妇来洗衣裳。她们背着大背篓，拿着木棒槌，到了河边，脱掉鞋子，挽起裤脚就下水了。春日里的水渐渐有了温度，站在水里，就有调皮的青苔和小鱼虾在脚趾间缠绕穿梭，女人们多受不了那麻酥酥的痒，便一边洗衣裳，一边踢着腿，嘻嘻哈哈地笑。有时候，一个不留神，就有衣服顺水漂去，待回过神来，才又尖叫着向那水流的方向狂奔而去。

每年暑假，那小河便是孩子们的天下。通常是午饭过后，日头正盛的时候，孩子们便三五成群地约去小河里泡澡。记忆里，男孩子们的泳装极其简单明了。多是自己用针线，把两条红领巾笨手笨脚、粗枝大叶地缝在一起，便是上好的游泳裤。过完暑假，那游泳裤一拆又是胸前鲜艳的红领巾了。

　　东河岸边有一个名叫“大基头”的石坎，高不过两三米，上面是光滑的平台，下面是碧潭的深水，临水照花，壁立孤绝，那是孩子们天然的跳水台。盛夏的河水里，孩子们游得无趣了，就去“大基头”跳水。伸伸胳膊，弯弯腰，然后一个倒栽葱扎进水里，水面上就激起一大片水花。也有初学跳水的孩子，鼓起勇气，一个猛扎，却是如门板般地拍在水面上，那是真正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女孩子们没有泳装，又多不敢下水，就只能穿着塑料凉鞋在河滩边蹚水。清凉的河水漫过脚踝，舔着脚趾，大家就一起挑拣各种漂亮的小石子，其中又以纯白色的石子儿最为珍贵。捡累了就坐在岸边，顺手摸出一块薄薄的小石片扔出去，“咚咚咚”地打水漂，那水面上就次第开满了小水花。

记得小学三年级的那个春天，某天的自然课上，老师带来一大盒岩石标本，教我们认识什么是石灰岩，什么是花岗石，什么是白水晶，什么又是黑云母......看见那一大盒宝贝，不知是谁提议，中午放学后我们几乎全班出动，去小河边采集岩石标本。暮春时节，艳阳高照，同学们挽着裤腿赤着脚在河里寻找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石头，然后竟然有同学在河里捉到了蚌贝。那蚌贝碗口大小，全身滑溜溜地长满了青苔，有同学说，这个蚌贝可以吃，而且味道还非常好。于是同学们又一窝蜂地去摸河蚌......彼时，蓝天白云尽数倒映在碧水柔波里，远处静立的东河大桥和耳畔同学们的欢笑，便都在这一湾春水里变得更加澄净明澈，清晰可见。

　　当然，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每年春秋两季学校组织的郊游了。说是郊游，其实是在老师的带领下，同学们背上饭食柴火，锅碗飘盆，沿着东河岸溯流而上，穿过三拱桥，到城郊的园艺场或是渔场去野炊。宽阔的小石河滩上，同学们三五成群，架灶烧柴。当火苗升起来的时候，就用锑锅直接盛来两瓢东河水烧水煮馄饨，席地而餐。若是春天，那东河边总是开满了金黄的油菜花，或是洁白的萝卜花，芳香扑鼻，生机盎然；若是秋天，那园艺场遍植的柑桔树便结满了金色的小果，新鲜水灵，触手可及......少年时的花果，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融入了我们的肌肤，它们随着东河的水顺流而下，永远地留在了岁月的最深处。

小学毕业的前一天，傍晚放学后，我们几个女生决定再去东河边看看。虽然只是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但毕业在即，大家心里都有了隐隐的伤感。那天，我们一手搂着裙角，一手牵在一起，缓缓地向小河的深处走去。我们一起回忆小学时的趣事，又一起憧憬中学的时光。我们甚至在小河里许下此生最初的誓言。我们说，我们一定要记下今时今日，我们说，长大了我们一定要相约再来小河边。那一天，我们就这样在小河里走来走去，盛夏的河水，漫过我们的裙角，浸湿了我们的衬衫，可是，再怎么依依不离难舍难分，终抵不过日薄西山下的似水流年。

　　今年早春，相约老友回故乡。灯火璀璨的汉丰湖边，我们肆无忌惮地喝酒唱歌，像是回到阔别已久的童年。当同学们席地而坐，深情相诉，感叹世事无常，少年成殇时，我，却借着酒劲，顺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奋力扔向远方。只听见“咚”地一声，那石子毫不犹豫的坠入湖心，没入水底，仿佛就这样，一直沉进当年的小河淌水里。

此时，明月东升，而我，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