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一辈子

太行

如果没有来过兰州，可能我这一生都不会知道，兰州还有这样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叫作恰布恰。如果没有到过恰布恰，我也就不会知道，这里有位老人，年轻时仅仅因为去到香港探望了叔叔，只短短一个星期，他被劳教遣送到了恰布恰，一待就是一辈子......老人叫黎国光，今年已经83岁了，老家位于广西和广东交界的一个市，即使过了很多年，他的口音仍夹杂着明显的南方方言。 1-1960年，21岁的黎国光因为去香港看望自己的叔叔，在那里待了一星期，回来后便被当地公安部门判处了一年劳动教养罪。他被送往青海省的恰布恰唐格木劳改农场第一大队。当时的管教干部在得知了他的情况后，也认为他没有什么实质的罪行，便征求他的意见，是去女子监狱做厨师还是去青海湖打鱼。黎国光最初的选择是去女子监狱做厨师，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能继续做下去。后来他又去青海湖打鱼，这在当时那个大家都吃不饱的年代可是一个美差。自从有了打鱼的差事后，黎国光的肚子不再每天同他抗议了。可另一个问题又摆在了眼前：因为青海湖的冬天特别的冷，白天仅有零下20多度，他的手被严重冻伤，因为当时没有医疗条件，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伴随着他的下半生。-2-1961年，当他劳动教养期满，满心欢喜地等待和家人团聚时，盼来的却是一场令他绝望的谈话：农场：黎国光，你的劳动教养期满了，你知道吗？黎国光：是啊是啊，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我终于可以和家人团聚了。农场：这恐怕不行，农场领导决定，你们这批劳教释放人员全部留下，继续在农场干活。黎国光：为什么？我的劳教已经结束了呀？农场 : 这是场部领导的决定，你只有服从，没有违背的权利。再说，现在全国人都在挨饿，你在这里，有份工作，还有青海湖的鱼吃。从场部回来后，黎国光哭了，他一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要在这里度过，懊恼万分，为什么自己鬼使神差地非要跑到香港看叔叔？去了就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当时如果听了叔叔的话，留在香港该有多好。可惜，生活没有如果......现如今，被判了一年劳教不说，好不容易等到劳教期满，突然被告知要留下来，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生活一辈子。那一夜，年轻的黎国光彻夜无眠。哭过、恨过、闹过、伤心过，日子还是要继续，黎国光死心了，他选择了认命，在农场从事了各种工作，一晃三十三年过去了。 3-1993年，国家政策开放，允许像他这样的农场职工自由选择回到原籍或者继续留在农场。起初黎国光选择了回家，那时他已经55岁了。当他满心欢喜的回到家后，发现家人对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热情，三十多年过去了，父亲早已去世，老母亲已是满头白发，对他留存不多的记忆也已淡忘，兄弟姐妹们也从未到过青海看望他。他是个被家人遗忘的人，突然的归来还在家中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风波......故乡，也让黎国光万般的不习惯。首先是气候的不习惯，冬天青海室外再冷，屋子里有暖气，夏天几乎没有高温，加上早晚温差大，连电风扇都不需要。可广西的气候便大不相同，冬天湿冷，室内竟比室外更冷。夏天更是酷暑难耐了。他无法适应，就连身体也开始排斥这里，浑身长满了湿疹，奇痒难忍。吃惯了西北的饮食，广西的饮食习惯让他更加不适应。接踵而来的还有城市快节奏的生活，邻里和亲戚之间的冷漠和复杂，让他这个从荒漠回来的人无法适从，就连出门过个马路都像孩子一样必须有人陪伴。无奈之下，他再一次离开故乡，这一次的离开，是他主动选择，选择抛弃城市，自我放逐了生养他的家乡，选择回到那个给他带来痛苦伤害的青海作为自己的终老之地。黎国光的这次选择给家人造成了很大伤害，他们已经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去接纳他，甚至还给他找了一个老伴，希望他留下好好过日子，也顺便弥补这些年，他们对他的亏欠。但他毅然决然地决定离开，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对于黎国光来说，这次的回归，就像是二十五岁时得到了在四五岁的时候特别想要的玩具，这有什么意义呢？-4-黎国光又回到了唐格木镇，他有的只是农场发给他的一个月一千元的生活费加上街道发的600元的老年补贴，还有看病报销百分之六十的待遇。从回到这里的那一天直到我们到来的那一天，从没有人来看过他，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对于我们的到来，他感到非常吃惊，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会有人来看他，探寻他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当我们邀请他共进午餐的时候，他受宠若惊，止不住地重复着“请我吃饭”……因为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请他吃过饭。他开始收拾和寻找，从一堆垃圾里翻出一件皱巴巴的淡蓝色西服，尽管在常人的眼里，那是扔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捡的西服，一同翻出来的还有那不知哪个世纪遗留下的黑色礼帽，就像他那已经尘封的记忆。当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和我们一起走向饭馆的时候，他的心中充满了得意，终于有人还记得他，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看他，甚至邀请他共进午餐。一路上他特别希望镇子上所有的人都来看看，来看看与他同行的我们。他想告诉每一个人，虽然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来看过他，但他还是有朋友和亲人的，在他的心里，我们就是他的亲人！那一刻，我们也曾这样想。-5-吃饭时，我们注意到他那双变了形的双手，就像枯树般僵硬。同行懂点医术的小伙伴约翰说，那是因为早年的受过寒伤和痛风所引发的，还有很多明显的并发症也在老人的身上呈现出来。说着便把随身携带的艾条给他，现场给老人演示了如何在一些较重要的几个穴位上使用艾条的方法。约翰说，青海这里的气候很容易造成心血管疾病，主要还是因为寒湿所造成的的，而艾条可以驱散寒湿，他希望这个方法可以缓解老人身体上的慢性疾病。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去帮助到一个具体的人，如果能够使老人的身体逐渐恢复健康，那将是他最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