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味如茶

书画清心  刘晓辉

　　闵老爷子乃茶中高人，面对一壶茶不用喝就能说出茶的前世今生。

崇祯十一年，名士张岱慕名造访，下午三四点至其家，不遇，张岱抱了守株待兔的耐心死等，好不容易等来一头发蓬松散乱的老者大咧咧地过来，张岱正要招呼，谁知老头门也不开，忽地自语道，我的手杖忘在哪个会所了？兀自掉头便走。

张岱蒙逼之余，倒也气定神闲，打定主意今天不蹭上一泡茶还就不走了，耐心蹲地上数蚂蚁。

这一等直等到晚八点，闵老爷子方晃悠悠地过来，斜着眼晴漫不经心问道，你谁呢，怎么还在这啊！我靠，老爷子其实还沒老年痴呆的，还记得有个人在家门口侯着的，这是故意的啊。

张岱说，老爷子是我偶象啊，不喝上老爷子一泡茶会终身遗憾。

马屁总是好用的，老爷子起炉、煮茶，手法之娴熟让人眼花缭乱，又摆出种种“精绝”器具震撼张岱小心脏。还好，张岱毕竟是一代名士，不是小白，倒也还能坐的稳，问，这是什么茶？老爷子装逼了，“此乃仙宫里的茶。”古之名士哪一个不是装逼过来的，张岱故作正经说，仙宫我去过几次，老爷子别忽悠我，你这茶制法似仙宫制法，而味不对啊。老爷子诡笑问，那你说这是哪里茶？张岱又端起杯子，“根据味蕾经验，这是罗岕茶哈。”老爷子脱口道，厉害。悄悄收拾起轻慢之态，不再小看了他。

张岱又问，“这水是哪里的水？”老爷子说是惠泉。张岱哈哈一笑，说老爷子，请继续你的忽悠，山高路远，便是高铁运来，水也经不起这折腾，不可能还如此清冽新鲜了。老爷子彻底服气了，说，这回不敢挖坑了，这真是惠泉，骗你是小狗，于是道出了取水独家秘方。

至此剧情反转，老爷子恭恭敬敬洗漱茶具，另泡一壶呈与张岱，张岱待茶入喉，说，“此茶香气扑烈，味甚浑厚，这是春茶吧，老爷子前面泡的应是秋茶。”留了一手的老爷子被说穿也不尴尬，大笑说，老头我活了七十多年，见过很多品茶高手，唯有你最牛逼，今后老弟只管来，聊天可，品茶可，装逼可。

这是《陶庵梦忆》里的一个故事，名《闵老子茶》，读来颇觉有趣，世味如茶，茶如世态。不必说闵老爷子前倨后恭，这世上没人欠你一杯茶，也没必要上赶着为谁奉上一杯茶。世事如茶，茶就在那里，牛逼如张岱也要经得起等茶的折腾，又或者平凡如我自煮了寂寞，端起杯甘苦自知，也是一种饮法。

案上有石，以刀作笔，勾写品茶心态，莫名地想刊勒出年轻时的春风得意以及老来时的复归平淡，茶亦茶，茶非茶了，二点五公分间表现不出人物眉眼，尽量表达那么一点意思吧。

　　隔日仍意犹未尽，翻出陈年枸树皮纸抄录其文，一大杯茶泡了，脚下有火，意在陶庵与闵汶水间，亦专心亦随意，笔墨任其浓淡，茶至无味夜已五更，搁笔，一觉好梦。

庚子冬夜并记。

附《闵老子茶》原文：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日晡，汶水他出，迟其归，乃婆娑一老。方叙话，遽起曰：“杖忘某所。”又去。余曰：“今日岂可空去？”迟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瓷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瓷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岕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问：“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汶水去。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

——《陶庵梦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