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的老梁（下）

西西

（文中人物皆为虚构）

生活在继续，光阴在流转，不断成长的我成家了，生活虽不甚富裕，却也快乐，平静，不急不愁的，小日子就像冬天里的小阳春，处处充满了温情，全然不知岁月还有严酷的风刀霜剑，就如同寒风用一夜凋了碧树，来告诉人们冬有凄厉的一面，这个混乱的大时代，用急速的变化，来告诉人们，生活亦有严酷的一面。

从94年下半年起，厂里的资金流出了问题，95年春节过后，预感不对头的我，让妻子在厂附近开了一间小吃店，专门做猪贩和进肉客商的生意，因为人熟开始生意还不错，随着厂里的经营每况愈下，我的生意也差起来，四月份，厂子完全停产，到五月份时已连续两月停发工资，很多工人的生活变得困顿起来，特别是老梁，因为爱喝酒，平时没什么积蓄，再加上他老婆上班的那个乡镇企业也进入了关停并转的状态，早就没有发工资了，现在两口子加一对儿女，已经有半个月靠稀饭就豆腐乳来维持生命了，情况反应到厂里，厂里早己没人管事，没办法只得靠拆东墙补西墙来生活，某日，老梁来到我的小店，炒了一荤二素一汤四个菜，打好了包，要带走，临走对我说要赊起，我有点不悦，因为厂里停产，没了猪贩和客商，我生意惨淡，收入急剧下降，已达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再加上他赊的这四十几块钱，差不多相当于我个把星期的工资，我怎么舍得？老梁见我不悦，连哀求说：“小甘，我明天一定还，一定还。”我心一软，答应了。到了第二天，他还个卵，一去永不来，我恨得牙痒痒。

六月，厂子进入破产程序，这一月，我也下岗，为了生活，我送起了盒饭。七月，劳动局在厂里发放失业救济金，凑巧我遇见了老梁，见他领了救济金，便上前讨要欠款，让我颇感意外的是，他不仅不还，反而恶语相向，这可惹恼了我，没好气的说道：“我给狗甩四十元的骨头，它都晓得朝我摇头摆尾，讨好我，你这个酒鬼，连狗都不如。”这句话，可能激怒了他，半晌没有作声，脸胀得通红，拳头捏得呜呜响，看样子想要打我，果然，他挥拳猛然向我打来，我仰头躲过，鼻子甚至感觉到了他冷冷的拳风，年轻力盛的我，怎会被他的气势压倒，右手快速出击，捉住了他的右手手腕，猛一使劲，一下就把他擒拿住，他双膝一软，就跪下了，左手抱住我的大腿，说道：“兄弟，我和你嫂子吃你一点东西，你用得着这样暴力讨要吗？”“兄弟？”这老梁叫我母亲马姐，叫我兄弟，这喝酒人的逻辑，真让人搞不懂。老梁的服软欺骗了我，我放过了他，我以为他是因为觉得自己做错了，而潸然悔悟，若干年后，我才想明白，这只是一个混蛋为了在社会上混下去，经常使用的一个下作手段，他是一个酒鬼 ，根本就没有正常人的逻辑。附近有一对做藕煤卖的夫妻，年纪比老梁要大，赊给老梁五十元的藕煤，过了很久没有还，那俩口子上门去讨，老梁一破掌把那男的推倒在地，并恶狠狠的说：“再来讨，就打断你的腿。”看吧，老梁对待比他弱小的人凶狠无比，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破产后的厂子再也没有生气，工人们想骂人，可骂谁呢？骂领导？骂政府？，可这又有什么用呢？骂完之后，擦干眼泪还是要自谋出路，有关系的调了单位，有本钱的去做生意，大部分没关系，没本钱的，靠打临工活着，他们卑微，甚至没有尊严，老梁就属于这大部分中的一个，老梁的妻子找了个私人幼儿园，去当临时幼师，又干回了老本行，老梁东游西荡，有事干就干，没事干就到处蹭酒喝，因为一对儿女要读初中，日子过的很艰难。艰难的日子犹如漫漫长夜，在一片黑暗中难以捱到天明。难捱，还是要捱，这年的大年三十到了，这天，我吃完团年饭，上街闲逛，在公安局对面的副食品批发部，看见老梁和他的一众酒友在偷副食，他们有人在选，有人在讲价，有人在阻挡老板的视线，有人在递副食，老梁在一堵墙的掩护下，专门在接，看着堆成小山一样的副食，我想见义勇为，但一想到他们家艰难的日子，我沉默了，饥寒起盗心，当一个人连活下去都困难时，就不必强求他有正常的道德水准，就当是劫富济贫吧！但愿他不要把偷来的东西换酒喝，而是拿来填饱他一家四口的肚子，过年嘛，谁也不想饿着肚子。

96年春节过后，我的小吃店彻底破产，送盒饭的生意却异常火爆起来，因为饭菜可口实惠，订单越来越多，收入也越来越多，生活越来越滋润，人也越来越忙碌起来，生活进入了新的平静期，不过比上班时更忙，更小康，对下岗的事也不再关注，昔日的同事渐行渐远，少有音信。一日，我正忙碌着，大半年没有音信的老梁找到我，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什么，我问：“怎么个意思？”“妈妈的，稀烂的世界稀烂的人。”老梁语无伦次的说道：“兄弟，你最可靠，我最相信你了，你帮我把这个复印一下。”老梁还是叫我兄弟，他的脑子可能被酒精烧坏了。我草草的看了那一张纸，竟然是他老婆写的一张悔过书，在我再三的询问下，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头天晚上，老梁出去找酒喝，运气不太好，没人请他喝酒，闷闷不乐的转回家，才七点多，老婆就关门睡觉了，这不太正常，他把门捶了几下，里面没动静，又贴耳听了一会，感觉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越发感觉不对头，猛一使劲，踹开了门，一个男人正翻窗而出，这下他看清了，是他老婆厂里的，老梁暴跳如雷，扑上去要抓那人，可惜慢了一步，让那人跑了，老梁关了门，把他老婆剥了衣服，进行侮辱性吊打，把所有气都撒在他老婆身上，他老婆捱不过只得认错，并写了这个悔过书。看着这个悔过书，我并不想帮他复印，就岔开话说：“老梁，你什么时候还我钱？”老梁胀红了脸，窘迫的说道：“兄弟，我没钱，真的没钱。”“你的买断款呢？”“买了现在住的这个破房子，兄弟，你总不能让我们一家四口流落街头，没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吧！”我这人有个弱点，就是心软，经不位老梁的软磨硬泡，答应了他，尽管我知道，他这样用暴力胁迫他老婆写的悔过书，在法律上并没有效力。

下午，送完盒饭，到文化馆对面的一个打字店帮他复印，那打字的小姐以为是我的事，不停的朝我观望，我欲辩却无言，只得“唉”了一声走了。到了老梁住的地方，远远的看见老梁正与人在神侃，突然从一条小巷中，闪出了老梁的老婆和丈母，两个姨妹子紧跟其后，老梁老婆张牙舞爪，一把揪住了老梁的衣领，整个人悬空，把自己吊了起来，大姨妹手持一个米把长的铁链，头上焊着一个小铁坨，一横甩过去，铁链在老梁头上绕了一圈，铁坨恰好打在老梁的额头上，刹那间鲜血就流到了眼睛上，情急之下老梁甩开了老婆，快步远逃，大姨妹手持铁链紧追不舍，在丈母的指挥下，小姨妹手持板砖，进行堵截，这两姨妹都是常年干重体力活的农妇，身体异常壮实，很快就堵住了老梁，眼看就要发生惨案，逃无可逃的老梁，突然跪下，抱住丈母的大腿，哭道：“妈，我错了，饶了我吧！”

老梁最终还是离了婚，住的那间旧房子，一人一半，离婚不离家，两人还是住一起，那个男人并没有娶老梁的老婆，她仍然在幼儿园当临时幼师，抚养着一双儿女，老梁仍是游手好闲，有一餐没一餐的活着。过了年老梁的老婆无法忍受离了婚两人还要住在一起现实，就一直策划着外出打工，等儿子初中毕业辍学后，她就跟随一伙年青的女人南下，到沿海某市一高级KTV坐台当小姐，年青时她是很漂亮，可现在毕竟已过不惑之年，虽然风韵犹存，可挡不住岁月的沧桑，再加上不擅化妆，坐在哪里，除了穿的好一点外，怎么看气质都土得掉渣，就这样，坐了一个星期，没人请她出台，同去的小姐妹，见她可怜，请她吃了一顿饭，又给她凑了车票钱，她回来了，照样还是去当幼师，照顾还在读初中的女儿，不久儿子就出去打工了。老梁在他老婆出去的第二天，也在朋友的介绍下，到沿海某市一湖南老乡开的厂里看仓库，据说五百元一月。这下老梁交好运了，再也不会为钱的事发愁了。

98年春天的一天，我遇见了老梁，吓了一大跳，蓬头垢面的，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旁边还带着一个女人，也是蓬头垢面。和他一交谈才知道，又是酒惹的祸。老梁初到工厂还是不错的，整整一个月没有喝酒，第二个月再也忍不住了，又加上发了工资，手里有了一点钱，终于在一天上晚班的时候，喝醉了酒，刚好有人来拉材料，酒醉的老梁，把材料发了出去，竟没有要来人签字，也想不起来是谁，整整五千元的材料，就这样消失了，工厂老板看在朋友的份上，没有要老梁赔，不过立马把老梁赶了出来。老梁就这样在街上流浪，刚开始还衣冠楚楚，再加上能说会道，长相还算周正，结识了现在跟他回来的女人，这女人不知那根神经搭错了线，不断给他钱用，98年春节后，还辞工陪他流浪，直到过不下去了，才找人借钱回来。到了家，老梁老婆坚决不让那女人进门，没办法，老梁把那女人带到他母亲哪儿，母亲破口大骂，也坚决不让那女人进门。他俩人只得在一酒友的家里将就了一夜，老梁的妹妹真是神通广大，只一天，就打探到，那女人是邻县人，并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下，老梁的母亲就更加不同意这个女人了，并要老梁复婚，老梁的老婆起先不同意，后看在儿女份上，同意了，并要老梁写了永不喝酒的保证书，说什么不再喝酒，不再打老婆，如果犯了，就自己剁自己的手指头云云。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

老梁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可日子还得过下去，见我盒饭生意好，他也送起了盒饭，生意虽不火爆，但过日子却不成问题，就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两年，我很奇怪，这样一个嗜酒如命的人，怎么会两年不喝酒？不久，我就发现了端倪，那天，老梁去送盒饭，半路上遇见了我，朝我笑了笑，停下盒饭车，拿起一个军用水壶喝水，一阵酒香从水壶中飘过来，我就知道老梁一直在隐藏自己喝酒的事，能隐藏这么深 ，也算是一种进步，不过，他的生活终究是要毁在这酒上。

事情果然如我所料，那年的初冬，老梁到一酒友的家中喝酒，归来，醉倒在突如其来的寒风中，一夜的寒风夹带着雨抽打着他的身躯，他和飘落而下的树叶一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树叶是调皮的颤动，他是生命的绝唱，他死了，在那初冬的寒夜，失温而死。

酒就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不戒掉？我们下岗工人，都是卑微的活着，重要的是在卑微时，要戒掉恶习，不放弃希望，更不要放弃奋斗，相信终有一天会从卑微中走出来，来拥抱这虐我千万遍的生活，也要相信生活会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老梁死后，他的一对儿女都南下打工，妻子不知所终，直到我年近不惑之年，去政务中心交社保，才第一次遇见了她，这个凄凄惨惨戚戚的女人，要求办理退休，可从没交过社保的她，怎么办得了退休呢？她一哭二闹三要吃药自杀，可又有什么用呢？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总觉得有一个“愁”字了得。

又过了几年，在一个天高云淡的秋天，我们又遇见了，她脸上充满喜气，说：她和老梁的那个旧房子拆迁了，品了个几十万，现在申请了公租房，社保补足了十五年，退休了，儿子结婚了，给别人当上门女婿，女儿也谈朋友了，生活似乎没那么为难了。

这真是一个好母亲，一对儿女在她的教育下，即使再艰难的日子也没有走上邪路，也没有染上什么恶习，虽读书不多，却能自食其力，其实她也可以成为一个好妻子，只是遇到了一个有不良嗜好，没有责任心，没有担当的男人，有这样的男人，她的内心得有多痛苦，她怎能成为一个好妻子呢？她想用婚外情来安慰自己痛苦的情感，但带给她的却是更大的伤害，这正应了那句古话：女怕嫁错郎。

人总是心向美好的，只要不放弃期待，这个社会总会给人以希望，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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