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哥哥李兴亚》

李兴洲

<p class="ql-block">  每年的七月二十八日,是唐山大地震的祭日,也是我的哥哥李兴亚在地震中遇难的日子。北京军区大院的许多发小和哥哥的同学、战友见到我常常讯问兴亚的情况,却不知道他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了。</p><p class="ql-block"> 哥哥出生在1951年10月,长我两岁,是一起长大的挨肩兄弟。他作为家里的长子父母对他的管束是严厉的,我小时候闯了祸父母责罚的首先是大哥。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有哥哥为伴,在家庭里多了一份手足之情。现在的独生子女体会不到这种兄弟姐妹的亲情。</p><p class="ql-block"> 我十二三岁时突然长了个头,逐渐追上了哥哥的身高,但是心智的成熟却远远不够。哥哥的言谈举止对我来说从小就是一种无形的表率作用。</p><p class="ql-block"> 记得1963年上小学时,哥哥有一篇作文得到老师的表扬。题目是《街头见闻》,那时候我家住北京西城护国寺117号(现为18号)早上哥哥常常帮助家里上街排队买油饼。有一天饭馆售货员宣布:油饼不要粮票了!哥哥通过记述在街上听到的这个消息得出结论:国民经济开始好转,挨饿的日子要过去了!在作文的结尾处祝愿祖国繁荣昌盛,国民经济蓬勃发展!</p><p class="ql-block"> 搬到八大处甲一号的那几年,父亲经常出差下部队,母亲在城里上班早出晚归。那几年也是我俩最淘的年纪。记得有一次哥俩在外面闯了祸,让人告到家里,晚上母亲下班回来后严厉的训斥了我们,并且关在家门外反省。我当时出了一个主意,一块儿出逃!时值寒冬,在草堆里挨到半夜,突然下起雪来,于是又跑到营建指挥部新盖的楼房里过夜。第二天早上回家才知母亲一夜没睡,见我俩回来了也没有责怪我们只是哀叹:"翅膀硬了!管不了了!"看到母亲伤心,哥哥也深深的自责,埋怨我不该充当"狗头军师"。</p><p class="ql-block"> "文革"期间,学校停课,军区大院的孩子们玩什么都成风,养蚕、养兔、养鸡、自制火枪⋯⋯。现在回想在少年时期,除了"文革"的政治运动给我留下了成长的记忆之外,哥哥的言行是最直接的影响。哥哥说过的许多话不仅我至今记得,熟悉他的发小也记得。现为山西大学的教授储海林就记得哥哥参军前在苹果园中学上学时说过:"凯撒17岁统帅10万大军,我们17岁了,却天天跟着工人师傅捡煤核,上山摘酸枣"!发小们回忆起少年往事都感觉在军区大院生活的那几年是我们生命中阳气最足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1969年二月,哥哥参军到内蒙30师高炮营,年底我也参军到了测绘大队。1971年春高炮营在河北昌黎集训期间,全家在八大处甲一号团聚了一次。不久哥哥出国到老挝执行轮战任务,直到1974年越南战争结束后才归国复员。哥哥参军5年,除了军事训练就是参加战备施工劳动,又在上寮高原的热带丛林中与美国飞机打了两年半的仗。1974年他复员回京时,我家早就搬到了山西太原。此时我已调入军区后勤部机关三年。这期间哥俩都没有探过家。那几年真不知道家门口是冲哪边开的。</p><p class="ql-block"> 哥哥复员回北京到石景山区武装部报道后等待分配工作期间,只能暂时借住后勤部大院我的宿舍,那天我去军营大门口接他,远远望去已经不是我记忆中从小白白净净的哥哥,而是又黑又瘦!见到哥哥的一瞬间,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天晩上,我俩谈了一夜的话,直到天亮。</p><p class="ql-block"> 哥哥的部队在老挝配属空军的一个高炮师与美国飞机作战,身穿老挝爱国战线党的军装,保卫运输线上的几座重要桥梁。美国飞机经常进入部队的防区侦察、轰炸,企图彻底摧毁桥梁,断我后方运输线。由于美军"空中报复"来的非常快,往往在高空,美B52轰炸机已经索定了战区,使得高炮部队不敢轻易暴漏火力部暑。平时高炮都隐藏在山洞里。因此指挥员根据战场瞬息万变的情况,抓住有利战机成了关键。哥哥告诉我在越战中高炮一般都降格使用,100大炮有效射程8000米、杀伤半径200米,降为5000米以下开炮;57高炮降为3000米,双37炮降为1000米使用。战士们编成了顺口溜:"大炮当机枪使、机枪当手枪使、手枪当弹弓子使"。有一次哥哥的部队一下子打下了两架飞机并迅速撤回掩体,等到高空中美机的炸弹下来时,没有造成任何伤亡损失。面对美军的空中优势,越南战争仍然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我们还是"小米加步枪"。</p><p class="ql-block"> 残酷的战场环境锻练了中国军人。这一仗哥哥的部队荣立了集体二等功。当然也有不走运的时候,两颗炸弹落在炮阵地上,当即24个弟兄炸没了,伤了几十人!炸弹炸出了无数个小钢珠和气浪横扫着阵地。哥哥告诉我:"当时阵地上只剩下一门炮响了,有个战士腿炸断了还在装炮弹呢!这两颗炸弹在阵地上炸出了两个大坑,等到雨季时用来养鱼了"。</p><p class="ql-block"> 哥哥是无线电话务员,负责传达作战命令,在生死悠关的战场,高炮指挥员高度紧张,哥哥也同样紧张,这个岗位一刻也不能懈怠,常常熬夜值班,因此他抽烟很凶,落下了神经衰弱的毛病,经常整夜睡不着觉。哥哥经受了战争考验,火线入党、受到两次嘉奖,直到巴黎和谈,越战结束时才回国。</p><p class="ql-block"> 年底我俩相约到山西太原探望久别的父母和小妹,五口之家团圆的日子真是开心。父亲见到两个长大成人的儿子特别高兴,常常和我俩谈话聊天到大半夜。</p><p class="ql-block"> 哥哥复员分配到北京市建材局下属的琉璃瓦厂当工人。这个厂只有一百多人,厂址在北京西山永定河水闸附近,条件比较艰苦。当年分配到瓦厂一共6个复员军人,只有哥哥一人服从组织分配去报道上班。几个月后我去瓦厂看他,看见哥哥正在新建的隧道窑工地上汉流浃背的劳动。他把我带到非常简陋的平房宿舍里聊天,和我谈起了瓦厂的前世今生。</p><p class="ql-block"> 北京著名的琉璃厂文化街就是这个厂的原址,明朝朱棣皇帝建造北京城时、台基厂、打磨厂、琉璃厂都在南城。清康熙年间有一年刮南风琉璃厂烧窑的烟雾刮进了皇宫,康熙帝下旨:"迁出四十里"。于是就把琉璃厂迁到了西山脚下、永定河畔。哥哥带我参观了厂里的生产车间和成品仓库。琉璃制品是中国古建、皇宮庙宇必不可少的建筑材料,烧制琉璃的原料配方是保密的,自古就有:"琉璃不传外乡人"之说。清代管理瓦厂的是工部的一位四品官员,山下有他的住宅小院。</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北京市建材局给了琉璃瓦厂一个上大学的名额,哥哥被全厂职工推选到唐山市河北矿冶学院硅酸盐专业学习,成为琉璃瓦厂建厂几百年来第一个大学生。</p><p class="ql-block"> 1975年我调入工程部队后到唐山出差,曾经到学校看过哥哥,他当时住的宿舍是四层砖混结构的楼房。1976年3月我复员到地图出版社上班,哥哥从河北邯郸彭城耐火材料厂实习返程路过北京来看我,相约放署假一起回太原看望父母。因为他是学校的班干部不能早走,没想到却突发了大地震。当天北京的震感也很强,和唐山的通讯中断了。</p><p class="ql-block"> 两天后父亲乘军车从山西太原到北京,陪同的还有原军区大院的何谦叔叔。到出版社后拉上我一块去唐山。这时候我才知道,不仅哥哥遇难了,奶奶、二姑、表妹、堂弟共七位亲人都没有了!临行前母亲对父亲说:"如果有伤残的亲戚和孩子都接回来"。</p><p class="ql-block"> 我们赶到唐山市矿院,学校已经是一片瓦砾,哥哥住的宿舍楼一塌到底!北京市建材局选送的几个大学生只有一人幸免。这位同学坚持留在学校不走,等侯同学们的亲属,当面交待每个同学的情况。他交给我一个手绢,里面包着哥哥的手表和钱包,这是哥哥最后的遗物。我和他握手时说:"谢谢你!你是幸存者"!他苦笑了一下。随后父亲又到二姑家,将表弟小生接回太原。当时伤残的人数太多,表弟胳膊尺骨骨折一直没能救治。父亲面对大地震失去了母亲、姐姐、儿子⋯⋯表现出了军人的坚强,始终没有落过一滴眼泪。他回到家劝慰母亲:"唐山市24万人都没有了,损失的不只是我们一家人"!</p><p class="ql-block"> 冯小刚拍摄的电影《唐山大地震》除了天塌地裂的电影特技再现镜头之外,反映的主要是地震后留给人们的精神创伤。这种创伤是绵长的,有时候会突然"发酵"。2008年汶川地震时,母亲那几天连续收看中央电视台的现场报道后,心脏病突发昏迷不醒,送医院抢救。我赶回太原,母亲醒后告诉我发病的真实原因:哥哥遇难时毕竟没有见到当时的情况,现代传媒的发达让她想到儿子当年的真实处境。哥哥的离去,给父母老年后的心态影响很大。尽管妹妹金锐多年在身边精心照料,但是失去长子之痛在二老心中是挥之不去的。</p><p class="ql-block"> 哥哥在唐山震亡后,全家人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尸骨当时草草的埋在了学校操场。为了防止瘟疫发生,当年秋冬之际,唐山市组织人力将尸骨全部挖出来,集中埋在了远离市区的山里。</p><p class="ql-block"> 1986年,我随中央新影的摄制组赴唐山拍摄《一瞬与十年》的纪录电影,我担任美术设计,查阅当时的电影资料,在文革的政治背景下拍摄的新闻片竟然没有尸骨处理的镜头。24万人的尸骨是怎样处置的?必须给人们一个交代,导演潘星从几位图片摄影师那里找到了几张当年的照片,拿到新影美术工作间补拍,弥补了镜头的缺失。我配合唐山市文联布置了抗震救灾油画作品展,用刚建成的抗震救灾纪念碑的浮雕做电影片头的衬底,用渐显效果变成红色,最后做动画凝聚成片名字幕。那一年,该片获得了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纪录片奖。</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我看美国导演斯皮尔伯格的电影《拯救大兵瑞恩》看到片尾处,老年的瑞恩带着家人在汤姆·汉克斯饰演的上尉墓前告慰,几十年来,他牢记着上尉临终前的嘱咐:"好好活着"!我突然泪奔,冥冥之中,感觉这句话似乎是哥哥对我说的⋯⋯🙏</p> <p class="ql-block">在内蒙古和战友们合影(前排右一穿补丁军裤的是哥哥李兴亚)</p> <p class="ql-block">在老挝和战友们合影(后排右二)</p> <p class="ql-block">和战友们一起训练(右一李兴亚)</p> <p class="ql-block">哥哥李兴亚在上寮高原</p> <p class="ql-block">北京八一学校保存的1965年哥哥李兴亚的小学毕业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