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向往江南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离开我们也已14年了!随着时光的流逝,对她的思念逐渐不如当初那般强烈了。然而,有时半夜醒来,很突然地,想起了她;有时面对一桌佳肴,会想:嗯,要是母亲还在,该多好,这会是她喜欢吃的;在居住小区的花园中散步,会偶然想起她:要是她还活着该多好,就能陪她在这小径多走走,兴许她患关节炎的腿脚就不会那么痛了;俩儿子考上公务员、买了房子,会想起:假如她还活着,看到这些,满脸的皱纹肯定会笑成一朵璀璨的花了吧;侄女出嫁了、二姐也有了孙子了……也会想:她要是还在,会多么高兴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是,在我的童年、少年时期,却感觉她是那么不可亲近,心里对她只有——怕。母亲的心直嘴快是出了名的。不管是谁——不管男女老少,不管亲疏,只要母亲认为对方做了不对的事,比如不孝父母公婆啦,好吃懒做啦,铺张浪费啦,赌博酗酒啦,大手大脚啦……她碰到对方时都要当面批削,也不管场合,常常使人下不了台。二姐有几位女伴,有因为穿得花枝招展的,有因为懒惰的,有因为顶撞父母的,多次在我家被母亲不客气地批评,常常是面红耳赤。对待外人都这样了,对于子女的差错,那就更是“破竹无留节”地毫不留情地斥责了,我们焉能不怕?那时的母亲,对子女的管教太严厉了!比如要求几位女儿,晚上一定得在十点之前回家;比如小时候一直不肯让我到她的眠床上玩耍,我被打了两三次后就再也不敢上去了;比如弄丢了家里的小物件或是不小心摔坏了碗碟杯勺,那就得领受责骂或是掐打了,偏偏我小时玩性大,经常丢三落四——现在能记得的是丢失过一顶草帽、一双凉鞋,摔碎过一把汤勺,毫无意外地都挨了打;比如与小伙伴打架被她知道了,不管我有理无理,她总是先打骂我——可怜小时的我个子小,经常是别人先挑事的,有一次被一位同学欺负得急了,趁其不备用石子把他手上划了个口子,他妈带着到我家理论,我受了好一顿胖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严厉,还体现在从小就要子女参与劳动。几位兄姐各有任务自不必说了。以我为例,很小就被要求做力所能及的家务,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几乎每天都要煮上两大铁锅猪饲料,我就要守着土灶台,往里面添燃料,5岁那年就能垫一张矮椅子,靠在灶台边炒花生。母亲每天要我完成四项“基本任务”:两项是每天要做的:一是每天清扫全屋的地板。二是要捡回一竹筐猪、牛、狗粪,因为家里分有一点“自留地”需要用肥料,而那时化肥基本靠进口,农村基本用不起。但那时几乎家家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同时,出来捡的小孩也很多,伙伴之间有时甚至要挥舞那像高尔夫球竿的捡粪竿争夺——到读小学时学校还要求每周也要上交一筐——所以这是一项很不容易完成的任务,走遍全村,也不一定能满筐。两项是看家中需要交替进行的:一是要捡回一篮子干的树枝树叶——到冬季是甘蔗渣——以充作燃料。不夸张的说,家中每天的燃料有三分之一是我和小妹两人提供的,那时的我上树比猴子还快——可怜那时的父母也没考虑子女会不会跌下来;二是要拔回一篮子可作猪饲料的野菜,记得易寻到的是红花马蓼,不常见但猪喜欢的叫“盐钱菜”——几十年后再见到此君仍感觉非常亲切。早春时节,在小麦地一边呵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寻觅,一边望向炊烟袅袅升起的家的方向想回却不敢回,现在想起来鼻子还有点酸酸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严厉,还体现在她对我们没有听她的话,或是没完成她交代的任务,或是犯了小错误后的惩罚上。她打小儿女的方式,是用手指和中指屈成钳子状,夹我们大腿内侧的肌肉——那里很柔软,现在猜测,可能母亲知道夹那里对身体不会造成大的伤害吧——但当时被夹后真是无法言说的痛苦。母亲的严厉在我们心中留下了或多或少的阴影,至今记得有一回碰到邻居一位大婶,她送我几颗糖果,我当时恨不得眼里也长出手来接下,但还是照例地——将眼光移向母亲,直到她首肯了,才敢伸手接下糖果;又有一年春节,一位村中青年可能想追求大姐,在供销社门口遇到我,硬是塞给我一个利是,竟是两毛钱!回到家太怕了,最后爬上阁楼将钱塞进了屋顶瓦缝中——后来竟取不出来了——现在应该还在那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自然地,母亲的严厉换来了子女对她的恨意与叛逆。记得我五个兄弟姐妹,除了哥哥,其他四人都在少年时期有过一段时间不与母亲说话的情况,最短的是大姐,一个月左右;二姐与小妹是一至两年左右,我最长,可能是有三年没叫过母亲吧。现在不记得姐妹是因为什么不与母亲说话了,但我自己的却仍然记得。那是我十三岁时的事,某日母亲要我从十多斤刚碾好的米中挑出带壳的稻谷——那时的小型碾米机总是会出现这情况。我要求先把每天的零花钱先给我——那时我每天可以有且只有1分钱零花钱,她坚持要我先完成任务才给,那天我可能是鬼迷了心窍——现在想来正是男孩子最容易叛逆的年龄——很固执地坚持,结果就被打了,可那次我既不逃走,也没反抗,任由她打,然后第二天就开始不叫她不跟她说话了,第三天见我还不叫,母亲又打了一次。其实她要是不再打,而是先开口随便吩咐我去做什么,我就会顺势叫她的——当时幼稚的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甚至也可说是一种盼望呢——因为隔壁叫英婆的妇女打了她那与我同龄的儿子,就是这么做的;并且英婆给儿子的零花钱每次都是2分或5分的,一天还不只给一次呢。但母亲就不这样做,也许觉得她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在好多天后,又几次打了我,想逼我屈服,有一次甚至是用那种带棱角的准备烧火的木头打,但每次挨打只能激起我更多的恨,后来父亲回家知道了,想说服我,我也不听了……到后来,其实没有恨了,但那句“妈妈”竟然变得很陌生,叫不出口了。那几年我衣服破了自己补,自己钉纽扣,甚至有一次背上生了痈,也是自己翻了隔壁那位赤脚医生的药书后上山采蒲公英敷好的……初三那年,我每天上课、自习的时间至少在15小时,那时还很稀罕的一年也看不了几回的电影竟然一次也没去看——那怕就在家门口放映,硬生生使自己从中层生变成中考全校第2名、全县第48名,很大的原因是心中有个想法:一定要考上师范,然后叫出那句“妈妈”!后来真的,坐上父亲送我去师范上学的单车后,对母亲叫了一声“妈”,她应该想不到会是这样,立刻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此母子就这样和解了——说也奇怪,后来直到她去世,我与哥哥姐妹再也没有与她有什么抵牾,后来一直对她尚算孝顺。后来,接触了一些心理学之类的知识,自己也成了的父亲,回顾母亲的一些做法,渐渐能理解了。她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特别是对子女的教育方式,与她青少年时在原生家庭中的苦情生活、婚后养育众多子女的艰难穷困有极大的关系。</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于1932年农历七月十一寅时生于陆丰南塘镇环林村,姓卓名讳艮,她的生母生育了一女二男,母亲是长女。生母去世后,她父亲续弦,继母带来了一个女儿,从此母亲少女时代的苦难就开始了。在母亲的叙述中,她继母对亲生女儿极为宠溺;对我母亲则经常咒骂责打,强迫她做很多家务和农活,是传说中那种刻薄凶恶的继母的代表形象。母亲跟我讲过很多她被继母虐待的具体事情,大都忘记了,但有几件还是记得了:母亲十多岁时穿的衣服都是自己制作的——先将苎麻茎的外皮纺成丝然后织成布、缝制成衣服。母亲的娘家那一带,是陆丰有名的优质芝麻产地,本地人也非常喜欢吃那种以芝麻为原料的“擂茶”,母亲也很喜欢吃,但她继母从来不会让她在家吃上一次。母亲说记得在十六岁那年,她只能以帮女伴家收获花生进而到女伴家吃擂茶的方式,来满足这份愿望——那是一种花生果钻入地里很深,需要用特制的竹耙才能将花生果搜寻干净的花生,本地叫“大花生”,我收获过这种花生,很累人的。更甚者是其继母在每日三餐上的表现:母亲只能夹自己面前的菜,如果筷子伸向放在继母面前的菜碗,那就会被继母责骂和用筷子打了。母亲说继母还会把好吃的东西比如小鱼小虾之类藏起来以便自己和其带来的女儿享用,给母亲他们的是比较差的,据母亲说,即使只用盐腌的萝卜干下饭,每顿也只能得到几小块;还有就是用芋头叶柄根部煮的菜(方言叫“芋横”)下饭,也是不肯给多的——这东西口感其实是很差的。总之,在母亲口中的那位继外祖母,很容易就让我联想起《格林童话》中长期虐待灰姑娘的那位继母的形象。大概母亲确实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所以对继母充满了怨恨:连带对随继母而来的妹妹,也心存芥蒂,两人即使后来分别嫁到相邻的村,也一直很少来往。据母亲说,她出嫁之时,竟斩了箖投刺拦在身后的路上——据说,这是本地一种风俗,这样做就表示要与父亲或母亲断绝关系。后来母亲与继外祖母是否真的断绝关系,我还小,不曾知晓,但继外祖母去世时,母亲似乎没有去送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大约到三十岁左右,才恍然大悟,母亲对子女的严厉甚至说有些刻薄,是与其少女时代在原生家庭中受到的伤害有很大的关系啊!在养育子女的过程中她不自觉就受了其继母的影响。母亲于二十虚岁那年(1951年)成婚,远离了她的继母,然而,贫困拮据的生活仍在继续,需要承担的农活和家务更沉重了,十多年中生育众多子女更是严重损害了她的健康。</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刚结婚时的穷困,用她的话说:“一间破厝,连床头也漏雨,日出鸡蛋影,落雨摆钵仔。”、“全间厝穷得‘只剩下一钵尿’。”“结婚时吊一番破蚊帐,盖一床单层薄棉被。”……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父母亲势单力薄——其时父亲的二哥已经到村子北边一寡妇家入赘,家中少得可怜的物品还经常被邻居盗占,比如一年辛苦养几只鸡鸭,想过春节用,除夕前往往就被偷了;堆在屋外的柴禾,也常被强势者明里暗里拿走,而发现了去干涉则徒然无功反受闲气。到了我几位哥哥姐姐出生,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人民的生活都很艰难,我家因为劳动力少,贫困尤甚。一个例子最能说明当时的贫困生活,当时家中母亲和哥姐四人,有时一餐,就是两汤匙米,加入一大陶钵清水熬成极稀的粥,稠的给孩子吃,母亲就只能喝那照得清人影的所谓的粥汤。但就是吃着这样的食物,母亲仍必须像一个男人一样参加生产队繁重的集体劳动。由于父亲终年在外工作,很少回家,家务也几乎全压在母亲肩膀上,从我记事起,家中长期养一头母猪,卖了猪仔贴补家用——母亲当时养母猪的技术在全村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的,记得母亲每一天就要煮两大铁锅(本地叫鼎)猪饲料,主要是番薯茎叶,这约一百多斤的饲料,从寻获到去掉薯藤、切碎、清洗,是要很费功夫的——母亲说她后来手关节患风湿,都是切饲料导致的。那时还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像现在的以致富为荣,为养猪的事母亲还被邻居——就是我在《父亲》中写的那个为私利阻挠建学校的侨胞——报告给大队,差点挨批斗。这个人还画了一个戴着高帽子(那时被批斗的人一般都戴高帽子)的妇女牵着一头猪的漫画进行讽刺。据母亲说,这个人还曾对她说过“猪没得吃,怎么不喂鸡蛋壳?又含钙”这样与晋惠帝类似的话。</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由于上无公婆、下无叔伯妯娌帮衬,丈夫又在外工作,母亲往往是到了临盆前还得做家务和农活。生了孩子想科学地坐月子?对母亲来说是不可能有的事,生了小孩最好的补品只有炖点当归。生小妹时,隔壁因为香港有亲戚,买了高丽参匀给母亲三钱,但最后还是被父亲卖给了别人——因这事母亲埋怨了父亲一辈子。最令人心酸的是,有一次不知道是生哪一个,是在寒冷的冬天,母亲生了孩子的第二天早上就得亲自到离家不远的池塘洗尿片……母亲后来周身是病,有严重的关节炎——她叫“生风”,就是没能好好坐月子导致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家里一直都很穷。我小时穿的衣服,大都是由母亲将哥哥再不能穿的衣服改成的。墟中有一家大队的缝纫社,它倒掉的巴掌大的边角布料成了母亲眼中的宝贝——捡来打补丁,甚至有一次做了一个百补的围脖。对小时候的回忆,印象最深的是饥饿。有一年六月的一个晚上,生产队在家门口的球场上分口粮,我家只分到了一箩筐稻谷,大约六十多斤,六口人靠这点口粮,要捱到十月再分口粮。所以,番薯碾碎过滤掉淀粉后剩下的渣滓,一般是晒干后当猪饲料,但我就吃过一顿——番薯渣浸湿,没加油只加点大蒜叶炒炒,很难吃;黄花酢浆草的果实像小小的香蕉,那时到田野放牧鹅鸭,饿了常常扯来吃;过年过节,家中难得做一次面条,母亲总是分为两餐,中午扛饿只吃稀的面汤,晚上才吃干面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我自己也成了父亲,才想到母亲的不易。面对那样窘迫的家境,母亲这主妇该是如何地腾挪闪转,才能完成无米之炊,才能保证五个孩子的一日三餐温饱;一个人独力带孩子、做家务、干农活,还得面对外人的欺凌或热嘲冷讽,又该是如何地左支右绌、焦头烂额与身心交瘁!怎么可能要求她经常和颜悦色?怎么可能要求她在教育孩子时像春风化雨般轻声细语?</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晚年的母亲变得慈眉善眼多了,总是笑眯眯的,但疾恶如仇的性格并没有多少改变,对世道的不公,对村中以强凌弱的现象等仍是不分场合地直言抨击。对这一点,小妹的公公很是赞赏,我内心也是很佩服地,有时甚至惭愧自己缺乏她的胆量。其实,她只是刀子嘴,心眼是挺好的,一生最见不得别人的痛苦,她讨厌锦上添花,恤老怜贫的事一生却是做了不少。所处环境的影响,加上信奉“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她对子女显得很严厉,但内心对子女其实是很爱的,只是不善于表达——比如,前次我们几兄弟姐妹谈起她,说她那时要打孩子了,总是要等我们吃饱了才进行惩罚;二姐说,在我初三那年,见我那样拼命学习,她常常疼惜得偷偷落泪;我至今也记得,大姐嫁后家境很艰难,是母亲经常将家中本也不多的菜羹匀一些叫我送到同村的大姐家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我太后知后觉了!直到长大后才能理解您,才能晓得您的苦难,您的辛劳,您的勤俭,您的梗直……可是,没有与您说话的那几年,该是多么伤您的心?该给您带来多么大的痛苦?!我真的不能也不敢想象。母亲,您若天上有知,能选择只记得十七岁后的我么?不然,我还能如何?我如今还能如何?</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母亲于2007年1月13日,农历2006年十一月廿五早上6时45分辞世</p>